第73章 四伥鬼(二)
就这样恍惚一会儿, 清醒一会儿,饶是徐千屿再迟钝,也意识到不对, 悚然自语:“那野鬼不会在我身体里吧?”
系统急道:“是了。但它没有形态, 我看不到它!”
徐千屿按捺住惊慌, 又问郭义:“是不是有东西上了我的身?”
谢妄真沉沉看她,拨开帘子,柔声道:“别怕, 你先躺下,我定然请人帮你捉出来。”
他竟不惊讶。
这一路上他明知如此, 却这样镇静, 徐千屿试探出来了, 他果真不是原本的郭义。
看他一路相护,应该不是别有用心之人, 虽然如此,徐千屿仍很恐慌。一方面, 她不知对方的真实身份, 虽然他没害她, 但对陌生人难以全然托付;另一方面, 她已死过一次, 前世记忆历历在目, 她比谁都知晓人的性命脆弱, 一念之差,一折就没了。
所以一旦发觉身体有恙, 徐千屿自己先吓个半死。
徐千屿一把抓住郭义的手臂:“大哥不是道士么, 快请他来一趟。”
这种时候, 她迫切地想找到师兄, 方能安心。沈溯微定然知道怎么办。
郭义原本好声好气,一听闻要找郭恒,显见地脸色一变:“想都别想。”
说罢不顾徐千屿央求,将帘子拉起:“你乖乖躺着,等我片刻,我马上就回来。”
话音未落,谢妄真从眼梢一看,外面又有三道影拍在窗上。
他从路上便感知到追兵在后。情势迫人,拍窗声愈发激烈,一只惨白的手“咔嚓”破窗伸进来,从后面掐住谢妄真的脖子,叫他一个转身,如游鱼般滑出手心。
谢妄真伸掌一推,将它直挺挺推出去。另一道鬼影接替追来,一头撞在窗上。谢妄真的衣摆翻起,踩着桌子跃出窗外,同它们打斗起来。
徐千屿直挺挺地躺在帐中。
在黑暗处,蛊婆的魂魄如静风中的火焰一般强壮起来,她的四肢跟灌了铅一般向床里陷。徐千屿惊慌之下,手摁在蓬莱仙印上,只要求援,观察行走就能来救她,她却犹豫了一下。
倘一求援,一百分又没了,她杀个大蛊母才挣得一百分,很是不易。
趁现在她还清醒,应该来得及自救。
徐千屿咬咬牙挺坐起身,趁郭义没空管她,掀开帘子下床,朝着郭恒的屋子跌跌撞撞走过去。
庭院漆黑,她越走越快,不辨方向,撞入一个人怀里。
沈溯微一把扶住她肩膀,将她拉开些许。他正要去寻徐千屿,刚好碰上她。
月色之下,赵明棠的面如白釉,倒映着些青白的光,几乎泛出妖鬼般的颜色。她目光流转,笑看他一眼:“是你啊。”
徐千屿如冰雪灵动,她扮赵明棠,通身干净骄傲之气,眼下眼神却含风尘,有股说不出的违和。
沈溯微目光划过她的脸,旋即看向她身后,四面无人,自己跑出来的。
“走。”他单手解开披风,忽而将她一揽,带回自己屋里。
徐千屿再次清醒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进了师兄的阁子里。四周门窗紧闭,她坐在她先前看到过那张别无装饰的素纱床上,被一股清净拂秽的沉香笼着。
虽松了口气,但黑暗之处,蛊婆又开始占据上风,她忙叫沈溯微:“哥哥……”
她体内的蛊婆“看”见墙上悬挂桃木剑,十分后悔和这人搭话,竟然误入道士居所;但已来了,只好小心藏匿徐千屿体内,只要不被发现,应也没事。
沈溯微闻她呼唤,转身端来一杯热茶,俯身递她:“喝吧。”
他见徐千屿神色不定,身上似有古怪,茶中化了一枚清心丹并一张除秽符,若是有事,他便可看出端倪;若是无事,喝了也好暖暖身。
徐千屿接过茶,体内却有一股力量迫使她撒开手,推拒开,强笑道:“我不渴。”
沈溯微垂眼看看茶杯,又看月色下赵明棠闪烁的眼神和眼下泪痣,忽然间握住她的手,半是喂半是灌,迫使她一口气饮尽了:“喝了。”
徐千屿不及吞咽,莫名呛了好几下,洒出不少茶水在衣襟上,抬手抹了抹唇,一脸震惊地看着他,唇上一抹晶亮的水痕。
沈溯微看见她神色惊诧,怕吓着了她,默然递上一只帕子。
徐千屿抓过来,刚擦一下,感觉到体内慢慢发热,四肢百骸如燃起火来。嵌入神魂的东西,被烤干剥落下来,躁动不安地在胸口冲撞,又向下沉到后背,她惊慌地看向沈溯微。
沈溯微静静看着她,目光因过于专注,寒凉得有些陌生,不像在看她,倒像透过她的身体注视内里之物。徐千屿头一次见他这般眼神,被这样盯着,如芒在背,仿佛已被刀划破肌肤,也有些害怕起来。
他不知何时召来那把薄薄的桃木剑,握在左手,锋刃向外。
沈溯微刚要举刀,赵明棠做出惊人举动。
她抬臂勾住沈溯微的脖子,将他拉下来,二人面孔咫尺之距。
蛊婆见沈溯微垂眸看她,并未推拒,顿了片刻,反揽住她腰,掀帘跪上塌来,她便驱使这幅身子向后一靠,蔑然一笑。
道士又如何?看来也是个假正经。这二人之间果然有异。她现在添柴加火,乱他心智,耳鬓厮磨之间,吐一口森寒冷气,连这道士的命也给她取走。
徐千屿再醒时,眼睛睁大,有些迷糊,她正面勾着沈溯微的脖子,手臂僵直打弯,收不回来。因为贴得太近,被迫将他皮肤和睫毛看得细致分明。
郭恒的相貌和师兄有七八分相似。平日里收敛在冰壳中的美,忽因打破距离而无所遁形。
他这薄唇,从不含笑意,显得冷淡禁欲,偏又是这般招人的殷红艳色,矛盾之至。
她视线转了转,干脆闭上眼睛。但空间狭小,他身上那股沉木香气无孔不入,倾压而下。
分明是观中清心除秽之香,聚拢起来,竟似露水百合,携了些溺人的攻击性,叫她手心和额头不由沁出冷汗。
沈溯微见她忽然闭眼,睫毛抖动,他专注诛魔时,反应要慢一些,单是看着她,片刻后才意识到什么。这走神时,赵明棠面孔生异,笼上股妖冶之气,张口吐一口冰寒之气,于空中凝成一只透明的蛊虫,飞速朝沈溯微爬来。
下一刻,蛊婆惊而睁眼。细小的冰针穿身,那蛊虫未凝成便被打散。
眼前人目色清明,眼带浓寒杀气。
蛊婆肝胆俱裂,挣扎着想抽出手臂,沈溯微忽然欺进一步,将她摁在怀里,床帐落下,遮住二人身形。
徐千屿偎在师兄微凉的怀中,感觉到他手指沿她的脊柱一节一节抚摸而下,忽然福至心灵,明白他要做什么,意识沉入灵池。
沈溯微手指果然停在她尾骨上,将她灵池冻结,神识探入。
徐千屿隔着冰壳,看见了两缕金色气流悬在冰壳外,如双头伏龙昂首,静静立着,而她的意识与之相比,则像是一只小雀,需要仰视眼前巨兽,她忍不住脱口叫他:‘师兄!’
徐千屿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晰地响起,一惊,她会传音了!
沈溯微亦是一怔。因为当日筑基时,徐千屿的意识只有萤火虫大小,忽聚忽散。而冰壳之内晃来晃去的意识光球已经比鸭梨大,熠熠生辉。竟进步如此之多。
二人之间,清晰可见一道黑雾,被冰壳冻结,如被夹住尾巴的鱼一般翻动挣扎。
蛊婆进入徐千屿身体内,是因她三魂七魄不全,便是俗称的“阴身”,缺失那一魄,恰给鬼祟留出藏匿的空隙,鬼祟占据这空隙,便是传说中“鬼上身”。
她藏在其中,本想伺机吃掉徐千屿剩下的的魂魄,占据这具躯体。谁知徐千屿的意识明亮得如火球一般,游来晃去,如看守一般捍守神魂前,烧得她不敢接近。
故而她只能趁意识光球转到另一边时动作,在外看来,便是一阵一阵,与徐千屿轮流支配这副躯壳。
片刻之前,符水将蛊婆从魄位上驱赶下来;徐千屿沉入灵池,意识陡然生辉,将她烧得缩小了一圈;现下又进来一道极强的神识,双面炙烤之下,这野鬼叫金光照得无所遁形,发出凄厉惨叫。
徐千屿发现这鬼怕意识,光球晃了晃,摇头摆尾,蓄势待发道:‘师兄,我们一前一后撞一下,岂不是将它挤死?’
蛊婆:……
沈溯微却微妙地停顿片刻:‘不行。’
‘为何?’
‘你闪开些。’沈溯微的神识道,‘别动。’
他这样说,徐千屿便理解为她的意识现在还不具备杀鬼的能力,虽有不甘,却也只好缓缓飞到一边。
那两缕神识陡然穿入冰球内,将蛊婆的鬼魂缠绕绞紧。
正在此时,门被撞开。沈溯微眼睫一动,神识尚在诛杀鬼魂,人却将已经入定的徐千屿抱起来平放床上,放下帘子遮住。
郭义已经冲了进来,沈溯微回首持剑将他拦住,道:“你要干什么?”
谢妄真强压怒火,冷眼看他:“大哥,明棠可是在你这里?”
“你的妻子,怎会在我这里。”沈溯微淡道,“深夜不就寝,到我这里发什么疯。”
谢妄真切齿,方才他好容易挣脱那三只鬼,回来发现徐千屿不见了,肝胆俱裂。循着气味,一路找来此处。
刚放下的心,又战栗起来。因为他闻到徐千屿的气味,分明就在郭恒室内,甚至在帐中。这二人究竟是何关系,竟叫她敢如此行事?都同她说了等他片刻,她竟趁他挨打时跑来旁人房中。
亦或者,是眼前这个修士,趁乱跑到他的房中将她带走?
“你敢叫我看看吗?”谢妄真目光冷沉,抬手一拨,剑尖嗡然震开,他迈步走进来,沈溯微身形一动,再度将他拦住。剑抬一寸,直指他咽喉。
谢妄真指节捏咯咯作响,黑沉沉的眼眸,含戾看他。
沈溯微陡然抬眼,那眼神和在房顶诛杀他那日一般无二,安静带煞,明亮如刀:“滚出去。”
话音未落,兵刃相见,二人在室内动起手来。
谢妄真操起笔架接住剑刃,一削两半,真气震得纸卷纷落。他身形一闪,想绕过他进屋内来,又叫沈溯微从后扯住袍角。
沈溯微是金丹后境,神识再进一步才是元婴,才有脱体分神之法。此时他神识尚在徐千屿体内诛杀蛊婆,手上阻挠谢妄真,尚能同步行进而不紊,全是平日练习一心两用的功效。
他面无表情,拖住谢妄真衣领,将他狠摔在案上。还能再分出一缕神识,探眼前人是何方神圣,为何借郭义身份还如此入戏,难道是针对徐千屿而来?
神识遭遇强大的阻力弹了出来,禁窥对方真身。
只知真郭义的神魂还活着,被挤在躯壳内瑟瑟发抖。暂不能杀他。
案塌木断,笔落镇纸碎,大动干戈,小厮循声跑来,还未尖叫,沈溯微道:“没事,出去。”
“二少爷,你还好……”
谢妄真抹了把唇角血,从一片狼藉中爬起,眼生邪戾,亦道:“滚出去。”
二人在外打斗剧烈,徐千屿沉入灵池,全未听到。
因为耳边全是那厉鬼蛊婆被消灭时的惨叫,令人头皮发麻,连那冰壳都震颤出了霜花状裂纹。
蛊婆敢上她的身,可恨至极。眼看师兄将蛊婆制住,徐千屿很想上去补两刀,但沈溯微不叫她动,她也不敢擅自乱动。
若是杀这恶鬼有她的一份,能积累多少分啊?单是在旁边看,未免有些可惜。
徐千屿想,既然她没有能力杀蛊婆,那等沈溯微将蛊婆杀死,她蹭点残羹冷炙总行吧。
正想着,便见那厉鬼大势已去,被神识绞散成无数股灰色烟气,从灿然如金网的神识缝隙中抖落出来。
徐千屿当机立断,光球飞扑过去,斜着从上到下,将那些烟气残尸全部收割,收进自己囊中。
顿时眼前光印明灭无数,如炸开烟花般,提示分数疯狂入帐。
分赚了,但徐千屿毫无反应。
她方才撞过去时,擦过沈溯微道神识,那一瞬间,一股铺天盖地的热浪将她压倒,宛如坠入铁水中,瞬息融化成烟。她顿时空白一瞬,还以为自己的意识碎了。
随后沈溯微的神识飞速抽出,快得有些狼狈。
冰壳已无旁人神识,早就安静下来。
但是片刻之后,徐千屿方感知到一股奇怪的感觉,如潮汐兜头,旋即一浪一浪铺陈开来。光球无法自已地战栗起来,开始惶恐乱飞,一头撞上了冰壳,随后玻璃珠一般沿着冰壳内壁滚落下来。
喝醉了似的光球战栗着,在地上滚来滚去,不动了,似乎变得瘫软,要向四面流淌。
沈溯微正与谢妄真打斗,神色一凝。
徐千屿的意识还是太弱。故而那感觉对他甚为微弱,如羽毛擦过,但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胸口气血翻涌,心神纷乱。
他又掉阶了。
这一瞬,谢妄真寻到缺口,将他推开数步。走到床前抓住床帐,掀开床帐之时,沈溯微一把攥住他的手。
二人内力相抗,谢妄真叫他死死攥着,指骨欲碎,竟不能掀开一缝。
“怎么了,心虚了,不敢叫我看看?”谢妄真已经看到帐中红影,眼微微发红。
她真的敢躺在别人床帐里。
帐中,徐千屿眉头一蹙,听到耳畔的喧哗声,就在咫尺之距。
她停止入定,强行抽出神来,睁开眼睛,四肢软绵绵的,脑袋还有些眩晕。
“吵什么吵?”她坐起来,理了理头发,自己掀开床帐,见外面是一身冷气的郭义,有些诧异。
“你为何在这里?”郭义注视她的脸,咬紧齿根问。
“路上不舒服,便借大哥这里躺了一下,现下舒服多了。”徐千屿面不改色,理直气壮道,“你为何这副表情?”
既然郭义不是原本的郭义,她便也不怕赵明棠深夜乱睡别处,伤他的心。
谢妄真冷笑:“躺了一下?”
“不然呢?”徐千屿也火了。
谢妄真凝视她,虽然嘴角勾着,但眼睛红得似只兔子,似在压抑某种情绪:“要不要我帮你拿面镜子,照照你现在的脸。”
徐千屿一怔,摸上面颊。她的脸怎么了?
系统咳道:“就是有点红罢了。”
谢妄真看来,赵明棠此时面颊绯红,眸中含水,那原本狭长挑起的一双凌厉的眼眸,都迷蒙柔和了不少。
是什么样的不舒服,形似此状,他难免胡思乱想。
再想下去,怕要使魔王动怒了。
徐千屿还未开口,谢妄真便叫人推到一边,沈溯微看见她的脸色,亦顿一下,随后将她一把拉起,挡在背后。
徐千屿原本只是乏力,师兄雪白道袍上冷冷沉香飘进鼻中,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又战栗起来,那残余的感觉顺着尾椎向上攀爬,脑袋一片混乱。
光球还瘫在地上飞不起来,试了几次,它似乎脱去她的掌控,忙传音入密:‘哥哥,我的意识……’
不是坏了吧。
‘叫你不要碰神识。’沈溯微冷眼看谢妄真,语气似是斥责,但无言之后,终归稍冷的安抚,‘等一会儿应该就好。’
‘哦,好。’知道会好,徐千屿放下心来,道,‘我们走吗?外面好像还有几个点心。’
‘走。’沈溯微反手牵住她,灵力顺着徐千屿手心灌入,稳住她心神。
既知道对方奔着徐千屿来,他自是要护着本门弟子;遑论有师尊嘱托,若徐千屿入门,便是他唯一的师妹,待她比旁人更上心些,也是他应当。
他一旦打定主意,便不再反悔。抛了身份,叫郭恒做个恶人又有何妨。
谢妄真看着二人牵在一起的手,冷笑道:“大哥,你这是何意?”
沈溯微道:“便是你看到的这样。”
他将徐千屿一拉,两人刚要离开,外面鬼影拍窗,乌云蔽月,鬼婴夜哭,声音尖锐诡异,成包围之姿。沈溯微回头,冷冷看向谢妄真:“你把人引过来了。”
谢妄真见这些恶鬼阴魂不散,也是诧异,惊怒道:“你如何知道是冲我来的?”
沈溯微看着鬼影:“我和赵明棠素无仇家,难道还是冲我们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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