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疏星点缀夜空, 老旧的城墙在黑暗里只有一段模糊的阴影。
金不换并未进城,就站在道旁的树林里等待。
很快便是大半个时辰过去,小剑故城那头还是不见周满身影, 他不免皱了眉, 有些担心起来。
快到寅时了, 再不回学宫天就要亮了。
还好,正当他怀疑出了什么意外,考虑要进去找人时, 一道轻烟般的影子忽然从远处晃了一下。
金不换只觉眼前一花, 周满便已立在他跟前。
她面上竟挂着一点极其惬意的笑意, 显然这一趟进城的结果还不错,只向他道:“走吧。”
金不换道:“敢在剑门学宫这种地方对你下毒的人, 不是胆大包天,就是有恃无恐。病梅馆那一场刺杀或许还算扑朔迷离,背后到底是谁还暂时无法确定,但这一次却没有那么复杂,甚至很容易猜到。而且这一次涉及到春风堂, 春风堂背后乃是陆氏, 一个闹不好便要牵扯更多。你虽被王氏荐入学宫, 可说到底将来也顶多是王氏的客卿、长老,是外人,是小人物。王氏肯为你出这个头吗?”
周满便笑:“假如我对王氏, 或者说至少对王氏一部分人来说, 不算什么‘小人物’呢?”
此言颇有深意,然而金不换很难理解。
周满却望向那座被沉沉夜色压在地平线上的故城, 想起孔无禄先前紧急找人验出毒后的难看表情,心情十分愉悦:“他们肯不肯, 都必须肯。”
“待日晞”这一味毒,是在她刚进学宫那几天就下了的,那时她甚至还没在参剑堂剑试中拿到剑首,对大部分人来说,只是个断指不适合学剑的废物,不具有任何威胁。此毒长期服用,会损伤修士根骨,自然也会损伤她的剑骨。
虽然周满认为幕后之人未必一定就是冲着她剑骨来的,可此毒对剑骨会造成威胁却是事实。
上次周满为截杀金不换去找若愚堂,只是以怀疑剑骨消息走漏作为借口,都足以让孔无禄大动干戈;如今实打实的证据摆在面前,不管是孔无禄还是他背后的韦玄,只怕今夜都睡不着觉了——
她的生死或许不重要,可她身负剑骨,而剑骨是要换给王杀的。
无论背后下毒的是谁,此番都别想善了!
谁能想到,这一身剑骨原本是她的催命符,到了这种特殊的时候,却也能成为她的护身符呢?
金不换一面认为她对世家的态度是不屑一顾的,一面又疑惑她与王氏的关系,只是见她神情淡静自若,分明心有成算,也就不再多问。
两人趁着尚算深浓的夜色,终于在天亮前返回了剑门学宫。
在回东舍的路上,周满远远看着北面山上好像有一队人提着灯笼,朝着北面山上走去——
那是宋兰真所住的“避芳尘”方向。
金不换也看见了,不由道:“这个时辰,也太早了,消息传得这么快吗?”
周满想了想,竟道:“先不说那些人的尸首已经被收了起来,一时无法猜测死生。就算金灯阁那边留有修士的命灯,能感应到人的生死,一个小小的不入流的管事,即便死了,又怎能有资格在这个时辰去搅扰贵人清梦?恐怕是有别的事。”
金不换便慢慢皱了眉头,心里有些介意。
然而次日参剑堂学剑,宋兰真竟未出现。
只有宋元夜来了,且似乎昨夜没太睡好,神情间隐隐有几分阴鹜。
陆仰尘便问:“兰真小姐怎么没来?”
宋元夜只说:“你忘了,三日后是神都三年一度的洛京花会,本次轮到你们陆氏办。你姑母镜花夫人给我妹妹发了帖,特请她一并主持花会。你也知道,她爱花成痴,如今自然是告假,暂回神都几日。”
陆仰尘这才恍然:“是我糊涂了,竟把这事忘了。可惜如今人在剑门学宫,倒无法一睹兰真小姐主持花会的风采了。”
他们言语并未避讳旁人,周围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前世这时候,宋兰真的确回神都主持花会了不假,可若只是主持花会,宋元夜眉宇间的阴鹜又从何而来?
昨日他们十四人悉数被毒蘑菇放倒之事,早已传得整座学宫都知道,连带着那儿戏般的“分锅社”三字,都出了名,在他们沦为笑柄的路上狠狠加了一把火。
今天早上一来,他就绕着昨日缺课的那十四个人走了一圈,阴阳怪气:“吃蘑菇?分锅社?你们可真是个东西啊,剑门学宫的脸都让你们给丢光了。”
连周满都听得发臊,只觉面上无光。
剑夫子说着,已经走到门口位置,一抬头看见门外坐着的王恕,就纳了闷:“这病秧子怎么说也是一命先生的关门弟子啊,有他在,你们还能着了道?”
若是以往,听见这句话,王恕肯定是会站起来解释几句的。即便不为自己,也会为一命先生。
但今日,他情绪低沉,闻言并不说话,只是抬头向前面看去。
这时周满正好转过视线,与他对上。
纸面上字迹清疏,卓有风骨,与金不换颇有气魄又不拘一格的字相比起来,极为不同。
周满便看了王恕一眼,随口道:“可能是蘑菇汤喝多了,毒坏了脑袋。”
我南诏国的蘑菇不背这个锅!
如此明显的区别,连迟钝如周光都能发现,更别说其他人。
金不换竟有些生气:“我方才去找他要那毒药的配方,他问我要去干什么。我说这东西罕见,以后我说不准能派上用场。他就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竟然直接问我,是不是你要。”
王恕不搭理,周满自然也不会管他。
脚步顿时被钉在地上。
周满看向他。
周满认得这字,只道:“我便说过,他肯定会写。”
才刚端起茶盏,还没来得及喝一口,金不换立刻将其一撂,竟是起身就要跑:“今日之言我就当从来没听过,你也没说过,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金不换要听到这里还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就是傻子了。
此言一出,她凶险的用心简直昭然若揭!
余秀英更是没忍住问了一句:“前天晚上不还好好的吗,你们这是怎么了?”
金不换咬牙,生怕被外人听见一般,压低了声音,狠狠道:“周满,我拿我脑袋担保,你绝对是想给全学宫投毒!”
金不换道:“够是够,可……”周满又道:“我还记得刚进学宫那日,看见你给接云堂的杨管事递账本,不知你在学宫中做的又是哪些生意?春风堂的药你肯定插不了手,却不知药瓶药罐药杵之类的,你能管上多少?”
周满淡淡道:“不是他不理我吗?你来找我干什么?”
见他一时噎住,她便笑了一声,仔细看起泥菩萨写的这张药方来。
周满就没觉得自己错过。
金不换立刻破口大骂:“昨天跟今天能一样吗?昨天你是被人所害,可今天你是——”
周满却问:“这毒方你也看过了,上面的药常见吗?”
周满给他倒了一盏茶,并不意外:“你问药方,肯定是为我问,这还用想吗?他猜到不奇怪。”
金不换终于想起来问:“你要这毒药方子来干什么?若是配解药的话,咱们直接找泥菩萨不好吗?何必还要方子去假手他人?”
金不换低头看那盏茶一眼,却没端,只认真望着她:“我没回答他,但他等了一会儿,一句话没说,还是把药方写给我了。周满,菩萨是个好人,你这样会不会太过分了?”
只是在离开时,她瞧见金不换朝王恕走了过去,两人说起话来。于是心中思量片刻,回到东舍自己的屋里之后,倒并未立刻进入“广厦千万”学剑练弓,而是烧开了水,将赵霓裳上回送的那一小罐雪芽新茶取出,沏了一壶,静坐于窗下等待。
一下课,周满便走了。
完全像个没事儿人一样!
没一会儿,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周满便道:“我记得你是替宋氏打理药材行的生意,昨夜我们黑吃黑打劫的,也是一批药材。若按你我二人合作的分润来算,昨夜我分的钱,够制此毒一点吗?”
这话金不换可太耳熟了。
周满慢条斯理:“没事,你走。反正都是一条船上的,我们昨夜还一块儿杀了金灯阁的管事。大不了,你出了这道门,我就去告发你,你我二人同归于尽,也没什么不好……”
剑夫子毕竟还要敦促他们练剑,没有念叨很久。
金不换:“……”
她虽对这尊泥菩萨颇有几分好感,只因世上这般的人的确难得,可从来不是会主动去哄谁的性子,更不用说对谁低头道歉认错——
今日她依着先前与众人的约定,在抽签比试时为其他人放了点水,剑夫子见她剑势不如以往凌厉,只当她也是蘑菇汤喝多了还没缓过来,并未起疑。
金不换从未有过如此气愤的时候:“你这人!”
他心中生出几分不快,可这种不快和前面几次不快又好像不太一样,他理不清,干脆不理了,直接移开了目光,不再看她。
周满又问:“那你能找到吗?”
金不换道:“大部分是常见的,唯独其中一味‘赤焰红’,乃是取上异兽虺蛇之血炼制而成,十分不好找。”
可接下来,王恕也半点没有搭理周满的意思。
李谱:“……”
周满却道:“你昨天不还说,不怕我连累你,只怕我不连累你吗?”
周满道一声“进来”,金不换便推了门,闪身进来,径直将一页纸放到她面前:“你要的。”
金不换眼皮一跳:“你想做什么?”
打从上次在病梅馆因杨氏之事起争执时,周满就发现这尊泥菩萨看起来好相处,可内里气性其实很大,认准了某个道理,轻易便不肯妥协。
即便是在练剑中间的休息,李谱唉声叹气去找他这个门外剑求安慰,他也还和颜悦色,语气温和;然而一抬头看见她远远走近,脸色便会变冷。
一时间,不仅是头皮发麻,他是连心都在抖。
不久前也是在这间屋子里,他威胁周满跟自己合作时,就是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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