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大道三千 ——为一个无名小卒!……
那枚先前击退宋兰真的苍青玉戒, 这时也已飞落回主人手中。
王恕站在桥这头,胸膛正因他微热的喘息而起伏。
他是不顾明月峡灵气暴i乱, 借用长生戒之力几番瞬移赶到此地, 辗转多次方找到周满。只是未料恰好见到宋兰真一剑突袭,他情急之下才直接将长生戒当初暗器打出,将人击退。
眼见陈规人头落地, 周满收剑, 他就要上前。
可才迈得一步,视线便触到了那柄垂下的断剑——这柄剑,不,这不是周满的剑……
王恕脚步忽然停住, 脑袋里“嗡”了一声。
对岸桥头,紧随在宋氏群修后面, 陆王两氏的修士陆续赶到。陆仰尘看着眼前场面不免心惊, 王命见宋兰真唇畔染血, 目光却陡然阴了几分,只皱眉看向远处那一身苍青旧道衣的病秧子。
邱掌柜早在周满开弓时便已有所察觉, 向这方赶来,自不会坐视周满为宋兰真之剑所伤, 可没想到前头那看似孱弱的王恕出手竟然比他更快, 倒使他愣了一下。
蜀中众修落在后面, 很快也出现在这头桥边。
四门首座,剑宫夫子,连受伤的常济都被金不换扶了, 站在人群后方。
此时漫天剑气已散,江水深红,漂着尸首无数。
黑压压的两帮人, 隔着一座横跨江水的仙人桥对峙。
桥中间是周满,桥对岸是宋兰真,桥面上却是鲜血未干,而陈规的尸身与头颅分作两处,任是谁见了这场面都能轻易猜出刚才发生了什么。
只是众人难免心惊,不敢相信——
陈规元婴初期的修士,乃是在神都都极有凶名的少年天才,他们原以为周满追去是为拖住此人,可谁想到此刻竟见她将此人斩于剑下?
她才金丹中期,所用还是这样一柄铁剑!
而观其衣襟染血,面容冷白,便知恐怕此前是经历了一场不为人知的恶战……
周满是当着宋兰真的面,斩下了陈规头颅!
个中意味,已不言自明!
宋兰真重握住兰剑的手指在发颤,视线在陈规那张死状极惨的面容上停留了许久,方回到周满身上:“陈规乃我宋氏家臣,早年虽犯有屠族之过,可何处得罪了周师妹,竟值得如此斩尽杀绝?”
周满声线平直,有种麻木不仁的冷酷:“他不曾得罪我。只是片刻前,他亲口承认当日水淹泥盘街之祸乃他一手操纵,其罪当死。”
宋兰真冷声:“可当日众目睽睽之下,他亲手救了泥盘街数十人性命!如今他已身首异处,黑白自然任你评说,难道他一个死人还能重新站起来与你分辩!”
她平素进退有据,喜怒不形,如今却是为一个陈规勃然而怒。
周满一听便知,此人大约是杀对了。
她淡淡道:“他亲口承认之时,我方元策师兄也在旁边,可为作证。他既连陈家同族都能屠戮,当日筹谋水淹泥盘街,又算什么?诚依你所言,我与陈规并无冤仇在前,岂会无由与他为难?倒是宋小姐你,为一个罪孽深重的死人如此动怒,此人又是你心腹,总不会那日水淹泥盘街,实是受了你的命令指使,今日不过当了替死之鬼?”
一番话竟是直指宋兰真为当日水淹泥盘街的元凶!
宋兰真闻言,怒极反笑:“今夜已是图穷匕见,你我又何必在此装模作样!”
她的目光越过周满,看向她身后那黑压压的一片人,一张张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孔,心底发寒的同时,一口银牙暗咬,只道:“先以春雨丹为饵,故意放出消息,引我等派人来查;随后又以这批中了你们埋伏的人为饵,让我等亲自入局……好一条连环的妙计,是我宋兰真智不如人了!”
周满心中道,你并非智不如人,只是从来身在世家,纵以谦和面目示人,心中也傲慢惯了。
她看着宋兰真,并不接话。
二人同在剑门学宫,此刻立在两端,却势如水火。
远处的邱掌柜听得这番话,却是笑了一声,走上前来:“宋小姐此言差矣!”
所有人的目光于是落到他身上。
这位百宝楼的胖掌柜眉心那一枚紫金小剑已消失不见,脸上挂着和善的浅笑,竟然道:“什么连环计,我等怎听不明白?本来我蜀州是主,你们世家是客,客人在我们地界上丢了寄雪草,主人家自是责无旁贷。望帝陛下甚至特借蜀州剑印副印于在下与岑夫子,要我等要好生彻查,以尽东道之谊。前阵子我等好不容易查得明月峡有邪魔外道在此炼制春雨丹,于是倾半州之力于今夜设伏,要将这些邪魔全歼。怎料竟是你们闯上门来?二话不说,便对我蜀州修士大打出手!”
陆仰尘忍无可忍:“你——”
可邱掌柜目如冷电,根本没给他说话的机会,陡然间已怒目圆瞠,高声断喝:“以你三大世家的威势,谁人敢盗劫你们的寄雪草?今日我等设伏,却是你等投网!怕不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寄雪草失窃之事,而是你等监守自盗,特以此污蔑,向我蜀州寻衅!”
他说话之时,宋兰真等人面上就已一阵青一阵白,待他话落,却是连眼角都隐隐抽搐起来。
这位邱掌柜三言两语,不仅连他们丢失寄雪草之事都否了,甚至还将事端推到他们身上,反质疑是他们故意设计寻衅!
他们身在世家,从来只有他们随意找借口以势压人,又怎会想到也有一日会被人打脸污蔑?
简直是奇耻大辱!
宋兰真还有什么不明白?
只是以她世家出身、嫡传血脉的高贵,却是不容许自己低下那颗骄傲的头颅。
此刻,她反而平静下来:“今夜我等已败如山倒,还有什么好说?只怪我等糊涂,竟不知我们的对手,根本不是什么周满、金不换……而是蜀州大名鼎鼎的望帝陛下!”
含恨一句,几乎痛得滴血!
但话到此处,一丝嘲讽也从宋兰真眼底浮出:“只是没有想到,堂堂望帝陛下,受封于天,原来也会这般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可没料,她话音方落,刚才一直笑着说话的邱掌柜面容已陡地沉下,属于化神期修士的威压竟悍然朝对面压去!
整座仙人桥上的铁索被这阵威压碾过,都发出嘎吱的锐响!
世家那些修士哪里能有预料?
纵是宋兰真也不免为其冲撞,面色一白,赫然又吐一口鲜血,才咬牙立住,抬头向前看去。
那位邱掌柜的视线已封冻如冰,竟是抬手指天,其声浩荡:“陛下天封地禅,不仅是蜀州,也是如今六州一国、普天之下唯一的帝主!他一言一行,自有上苍评判裁夺,岂容尔等宵小之辈置喙!”
短短两句话,傲视群雄,杀机凛冽!
纵是三大世家修士心中再恨,然而光这“望帝”二字压在头顶,谁人又敢言明?
就连宋兰真,都感到心底苦涩。
蜀中为万重群山环绕,与别州往来一向不多,连这位望帝陛下,平素也不理世事。以至于,人们都快忘记——
三百年前,他也是曾与武皇同辉的人物!
是这六州一国、万万修士中,最强大的所在!
当此之时,月涌星垂,桥上桥头,一片鸦雀无声。
邱掌柜眼见无人再敢有异议,这才收手拂袖,只道:“今夜既是误会,那便罢了。我蜀中也非仗势欺人的作风,便请你们世家把今日枉死之人尸身收殓,好生安葬,他日我等得空自会前去拜祭,超度亡魂!”
宋兰真微微闭上眼,攥紧兰剑。
邱掌柜说完,却是去请周满:“周姑娘,走吧。”
三大世家的修士,先前遇伏的没活几个,后来赶到的也已被杀得七零八落,至少在蜀中的力量已在这一夜被歼灭七成,明面上水淹泥盘街的罪魁陈规也已伏诛,纵还有什么恩怨,那也是留待往后再算了。
周满持着那柄断剑,立得久了,闻言似才回神,转身欲去。
只是宋兰真此时也听见了邱掌柜这一句,忽然睁开眼来:“周满,今夜之事与你关系匪浅吧?”
周满停住脚步。
宋兰真自是也看了对周满格外客气的邱掌柜一眼,往昔与这名女修不多的几次接触浮上心头,再忆及她方才当着她面斩杀陈规时的狠辣果决,岂能不知此人将来必成自己心腹之患?
只是她不明白。
宋兰真心中有十分的戾气:“初时,我在学宫见你,有意与你为善,你假效命王氏为托词拒之。可你既为王氏效命,岂能不知王氏乃三大世家之首?你将为王氏客卿,却杀世家之人——以你天赋能耐,天下多的是阳关大道、多的是容易的路,为何偏偏要择此险道、与我等为敌!”
其实,这不仅是宋兰真的疑问,也是所有人的疑问——
周满进剑门学宫,用的可是王氏名额。
众人的目光,悄然向她聚拢。
这一刻,周满实也想起了许多:前世洛阳花会上绽放的剑兰,主动登门与她结交的世家小姐,最终刺入她躯壳的那柄桃木细锥;大水淹过泥盘街,余善与金不换那些属下的尸首陈在义庄,廖亭山、陈规等人伪善狡诈的面孔;甚至是金不换的痛悔,泥菩萨的无奈……
为什么?
若是往日问她,她的理由有一千,一万,每一个都足够!
可在今夜……
念头带着无尽的画面掠过,最终留在脑海的,竟然是冯其那张染血倒在江畔的、平凡的脸……
掌中那柄断剑,已被夜风吹得冰寒,仿佛在悼念什么。
周满竟觉萧冷,未曾回首,只闭目道:“为一个无名小卒!”
——为一个无名小卒!
王恕站在桥这头,久久望着她,目中终于染上一抹悲色。
金不换也在人群中忽然失神。
邱掌柜、岑夫子等人则完全没料到周满的回答,不禁怔住。
只有宋兰真,根本不知她究竟在说什么,更不知这所谓的“无名小卒”所指到底是谁。眼见她答完抬步要走,那积压了一层层的怒火,终于在此刻喷涌而出,使她高声向着她背影质问:“今夜你等不过仗着望帝庇佑,便敢赶尽杀绝!焉知他日,我世家之中不会有人封禅证道、也成为宰割天下的帝主!”
封禅证道,成为宰割天下的帝主?
周满听见这句,终于回头,只见宋兰真秀面无情、眼神决绝,竟是万分的认真,于是一怔,实在没忍住大笑。
宋兰真寒声问:“你笑什么?”
周满面容骤冷,只道:“笑你误入歧途,坐井观天!”
她立得笔直,仿佛身后脊梁是顶着天与地,声音里更是前所未有的轻蔑,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道:“三百年来,四禅四绝,连那叛出王氏的琴奴王襄在内,有哪一位帝主雄才是真正出自世家?哪怕黄天无眼,后土无明,这宇宙洪荒,有三千大道可证——也绝无一条,是留给阴谋诡计!”
世家所谓权谋,于封禅证道的真正强者,不过锦上添花。
周满道:“好自为之吧。”
言罢转身,只劈手将那柄属于冯其的断剑,插进桥头石柱,任那染血豁口的剑刃颤动着,将天上明月,斜映为深深的赤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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