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剑台春试 虚幻之城、画中之城。……
从剑阁出来, 已经是巳时末,那冷冰冰的太阳悬挂在中天,外头等候已久的首座、长老与夫子们, 无不向周满投去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 想必是在思考到底什么事,能让望帝与她谈了这许久。
但周满向他们略一颔首, 便走了过去,只对金不换与王恕道:“走吧。”
三人结伴下了剑顶。
那狭窄的鸟道上也早覆满了雪,越发显得险峻。王恕修为粗浅,昨天上来时还勉强可以,如今步履不免艰难。周满与金不换便一人搭了一把手扶他, 一道往下走去。
道中只闻积雪在他们脚下发出的轻微咯吱声响, 除此之外,竟显得格外安静。
周满搭垂着眼帘, 心中并不轻松, 走到中段, 才问:“你们不问我进去谈了什么吗?”
金不换道:“望帝陛下既只叫你入内说话,就是不想让旁人知道。”
王恕则看她一眼:“我们问,你便会说吗?”
周满心想,她与望帝商议的是接下来如何对付张仪,约定过几日还要细谈,事关机密。
她道:“当然不会。”
但……
周满转头看向王恕, 只见此人神容沉静、眼眸清明, 忽然生出几分狐疑:“不对啊,喝了一晚上酒,你怎么还如此清醒?”
金不换也陡地反应过来:“是啊,你不从来一杯倒吗?”
王恕先是静默了片刻, 考虑了一下后果,然后才如实道:“我先服了半枚醒酒药。”
金不换:“……”
周满:“……”
天底下怎会有如此离谱之人!昨晚上不是他主动说想喝酒的吗?先服醒酒药再喝酒那跟没喝有什么区别!
饶是他们早在分锅社那回就已经见识过他这招,这时也不免气了个倒仰,齐齐无语,下山的一路上自然忍不住骂骂咧咧。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数落泥菩萨。
金不换说:“喝酒先吃醒酒药,你什么毛病?以我们的人品,难道会趁你醉了,就把你拉出去卖了吗?人和人之间就不能多一点信任?”
周满说:“喝酒就是图一醉。人才活几天?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没了。等躺到棺材里闭上眼睛一想,这辈子竟连痛快的时候都没几回,心里难道不会遗憾吗?”
金不换只是半真半假的抱怨,并无什么责怪之意,王恕并未往心里去;然而周满挑着唇角似笑非笑,言语轻巧,却是正正好打中了他心中某个隐秘的角落——
是啊,已不剩下几天好活,为何还如此隐忍克制?
连死亡他都不再畏惧,天下还有什么事是他不能做、不敢做?
王恕慢慢笑起来,竟是认真对他们道:“谢谢,我知道了。”
周满却深知此人性情是如何刻板谨严,只当他这话是礼貌敷衍,半点没往心上放。
唯有金不换,隐约察觉到什么,若有所思地向他看去。
这时已近中午,大雪虽然早就停了,可一夜之间万山飞白,又兼妙欢喜昨天连夜回去,学宫之中难免人人猜测,各有议论。
几个时辰过去,张仪破凉州的消息早已传开。
周满与金不换、王恕回到东舍时,余秀英、霍追等人正站在院中谈论此事,连本该在西舍的周光、李谱,甚至齐州儒门那作书生打扮的孟述都在。
李谱前面不知听了什么,脸色震骇:“你的意思是,这一场大雪,竟然是因为那张仪与日莲宗宗主交手所致?”
孟述脸色凝重:“若只是蜀中大雪,勉强还能说是物候异常,可这一场大雪不止限于蜀中,而是席卷天下。便连隔着东海的瀛洲与最南面的你们南诏国,都为大雪覆盖。我儒门中各位长老都观过天象,绝非寻常。”
霍追皱紧眉头:“能在如此大的范围内引动天象变化,也就当年武皇逆转天时强令百花冬日盛开堪与一比了。这什么张仪,修为难道也能与封禅证道的帝主比肩?”
余秀英却问:“那凉州剑印岂不已经没了?此人与日莲宗尉迟宗主交手,又是什么情况?”
孟述摇头:“无人得见。只听说,尉迟宗主从主峰下来时,竟痛哭流涕,不能自已。其情状,有些、有些……”
余秀英眼皮一跳:“岂不与当初陆君侯相似?”
孟述无言点头。
众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李谱身上鸡皮疙瘩都出来了,嘀咕道:“这人究竟什么来头啊?以前从没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难道是什么隐世闭关多年忽然出世的高手?可我要有这么厉害,何必还选什么圣主辅佐?我自己当不好吗?奇怪,真的太奇怪了。”
孟述冷不丁道:“敝门有一位师叔,说此人或从长生国来。”
众人齐齐一愕:“什么?”
周满这时刚走到廊下,闻言也不由得脚步一停,看向孟述。
孟述见着众人的反应,却不由奇怪:“你们从未听说吗?”
余秀英没明白:“什么长生国?”
孟述道:“相传上古有不死之民,居于长生之国。我辈修士修炼,若能至大乘期圆满境界,经历天人五衰而不死,便有机会得道成仙,长生不死。既已长生不死,便能去往长生之国。有传闻说,海上那些蜃景,都是长生国中的景象。”
周光闻言立刻到:“我小时候也听渔人讲过这个故事!”
蜀中这边众人,顿时齐齐无言。
余秀英道:“我还当是什么呢……你们齐州、瀛洲,一者临海,一者本就海中,乃一岛屿,偶见海市蜃楼,当然都传神仙住在海上。换到我们蜀州,山高林密,都说神仙居于山中洞天福地,可这么多年来哪里有什么发现?修士修行不过增长修为,暂延寿数,千百年来哪位大能修士真得道成仙了?唉,再厉害终究不过一抔黄土……”
话到末尾,已有几分兴叹。
众人也想起古往今来多少大能修士,生前纵然呼风唤雨,死后也只得长埋黄土,再想如今六州剑印已失其五,蜀州竟成为天下最后的屏障,不免心中戚戚。
周满则想,学宫诸位夫子与蜀州各门的首座长老,此刻正该在剑顶上,与望帝商议对策吧?
余秀英说完,却是转头就看见了他们:“你们回来了?”
金不换笑着上前:“剑夫子亲自来信催促,说剑台春试筹备在即,我跟菩萨不回来倒也罢了,要不把周满给他带回来,怕不是要被他扒下一层皮来?”
谁不知道这一届里剑夫子独独对周满青眼有加?
众人闻言,向周满一看,都笑起来。
明月峡一役,在场之人除一个孟述外,都有参与,自然也不问他们为何告假那么久,如常同他们寒暄。
唯独孟述,拧着眉头,陡地问了句:“以如今的形势,剑台春试当真还能如期举行吗?”
先才还浮着几声笑的院中,突然变得安静下来。
众人岂能不明白孟述的担忧?
张仪既夺凉州剑印,必向蜀州而来。这一场飘摇的大雪,便好似他派来的信使,向天下宣告着他的行踪。
举世的目光,已因这一场大雪,悄然聚向蜀州。
学宫中虽然一切如旧,却也不免i流言四起。
诸位夫子上得剑顶议事,直到次日清晨,才从上面下来,随即便发讯通传众人立刻前往参剑堂。
周满与东舍诸人一同赶到时,参剑堂内外已有不少人到了,尤其是那些通过小擂台选出的旁听生,来得最早,几乎都已到齐,只不见赵霓裳。
周满不觉奇怪,正自游目找寻。
这时却忽然见得那些各堂仆役、执事出身的旁听生,向她身后一看,面容齐齐一肃,低下头去。
于是周满转头,就看见了那姗姗来迟的一行人。
宋兰真刚上台阶,正徐步行来,面容比之昔日的淡静和善,似乎多了几分清冷,唇畔也不见什么笑意。显然明月峡一役对她的影响还未消散,整个人看上去竟跟冰雕雪堆似的,有种离人很远的感觉。
宋元夜与陆仰尘自是在她身旁。
赵霓裳随侍在宋元夜身后,是跟着他们一道来的。
周满一眼就看见了她。
但与此同时,宋兰真也看见了周满,脚步顿时一停。
隔着这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二人对视。
参剑堂内外,忽然暗流汹涌,谁也不再说话。
直到岑夫子、剑夫子等人的身影出现在参剑堂前——
谁能想象,明月峡一役屠没世家上百精锐修士的“罪魁”,如今倒有大半在学宫之中,不仅与他们一道站在参剑堂内,甚至还立在参剑堂上!
陆仰尘面容已是一片冷峻。
宋元夜也不禁大皱眉头。
但宋兰真只是面无表情,收回了与周满对视的目光,当先走入堂内。
周满也若无其事一笑。
——至少在这座学宫里,哪怕有血海深仇,将来必要斗个你死我活,今日却依然还是同窗,大家都装得好像从未发生过什么一样。
旁听生立在两侧,其余人则各自落座。如今的剑首还是陆仰尘,次则宋兰真,原本位列第三的妙欢喜尚未从凉州返回,所以位置空着,再往下才是周光、孟述等人。最后挨着门坐的,毫无疑问是周满、金不换,与一个仍只能在门外听剑的泥菩萨。
岑夫子与诸位夫子近来,各立堂上,环顾得一圈,却是半句废话也无,径直道:“今日召集大家所为何事,想必诸位心中已有猜测——明年一月廿二,剑台春试将如期举行!”
众人顿时惊讶,毕竟如今蜀州不比以往,在张仪随时都会到来的阴影下,学宫竟不全心研究防御之策,还要分心筹备春试?
只有周满心道一声,果然如此。
以她前世所知来看,剑台春试必然如期举行,否则那位神都公子何以能在白帝城取得冷艳锯,并在回神都后剔去她的剑骨?
岑夫子并不理会众人各异的反应,只如常续道:“春试为期一共十日。天下所有元婴期以下、骨龄三十年以下修士,皆可参与。齐州稷下学宫、中州岳麓书院,神都伊川书院,将各派弟子前来。我剑门学宫则按惯例,并不点派,凡有意愿者,三日内将名帖投至排云楼皆可。”
堂中于是有私语之声。
岑夫子则一挥手,堂中便忽然挂下一幅古画。
但见画上墨迹晕染,浓淡相宜,一江湍流漂着轻舟一叶,向前淌去,两岸则是奇峰高出,彩云萦绕,一座巍峨古城便在云间隐现。
有人立刻辨认出来:“白帝城!”
岑夫子点头:“不错,这画中所示之境,便是白帝城。此次剑台春试,也是你们的结业考试,不拘使用什么法器,凡在规则以内皆可。排名前十者,各得墨令一枚;最终位列剑首者,能得两枚;凭墨令,便可进入白帝城画境。”
前面几句,早几个月剑夫子已经讲过,并没有什么稀奇。
但在听得“剑首”那句时,周满一扬眉,心中已犯了几分嘀咕。
显然在场有人与她同感。
李谱掰着指头,小声道:“剑首也不过才多得一枚墨令么?”
这话跟自言自语差不多。
岑夫子往下看了一眼,本没有计较,怎奈旁边不远处还立了位剑夫子,脾气本就不好,一听是李谱张嘴,火气噌噌往上冒:“自那王玄难诛杀白帝之后,白帝城画境关闭已久,旁人想进都进不去。普天之下也就望帝陛下手中还剩了这十余枚墨令,你还想要多少?”
李谱吓得一哆嗦,当即噤声,
周满立时庆幸,还好自己只是心里想想,并未说出口。
剑夫子见李谱把嘴闭上了,这才与岑夫子交代了几句,又一道离去。
他们走后,参剑堂才热闹起来。
有熟识的都讨论着要不要去投名帖,又何时去投名帖。
只有周光无门无派,所知不广,还有些细节不太明白:“白帝城不是一座城吗?可画境又是怎么回事?”
李谱在边上,见剑夫子已经走远,才松了口气,这时便诧异道:“你连这也不知道?”
周光茫然。
李谱道:“白帝城是一座城,人们的确居住其中,但这座城从来不曾真正存在于世间,乃是一座虚幻之城、画中之城,只存在于画圣笔下。”
周光诧异:“笔下?这座城是用笔画出来的?”
李谱点头:“自然。”
周光觉得不可思议:“笔怎么能画出一座城来?”
余秀英从旁边经过,笑道:“寻常的笔当然不能,可若是杜草堂的‘神来之笔’,再配以谢叠山臻至化境的丹青之术,自然是想画什么,就有什么。”
说到这里,却是向金不换和常济看了一眼。
两个杜草堂门下,皆垂眸不语。
周光见了不免奇怪:“又与杜草堂有什么关系?”
余秀英却不知该不该继续往下说了。
还是霍追不在乎,随口道:“多少年前的烂账,又不是没人知道,有什么不能说的?”
众人都向他看去。
霍追便一指常济:“当年画圣谢叠山,还只是他们杜草堂一个普通弟子,出身于丹青世家。可此人偏偏天生双眼有疾,不能辨五色,只识得黑白,学不了丹青之术,所以才被送入杜草堂,倒正合学诗书之道。他生性聪颖,无论诗还是书,皆得妙道。没过几年,便被杜草堂前任首座,选为了秉笔人。杜草堂与其他几门不同,首座修为虽也不低,但所辖一般是门中琐事,唯独秉笔人,修为绝高,正所谓‘秉笔直书’,须一颗极正极烈之心,乃是杜草堂第一等的要位。秉笔人所秉之笔,便是传说中的‘神来之笔’。”
旁人自是随着霍追一指,看向了常济。但周满与王恕听到此处,却是都不动声色,看向金不换。
前不久望帝在剑顶上询问他的那句话,他们都还记得。
金不换一手背在身后,捏着那柄折扇,脸上好像并无什么起伏波动。
霍追则续道:“杜圣有言,‘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此笔便是杜圣当年微末时写诗所用,后来与那时已负盛名的青莲剑仙会晤于神都,还曾于醉中将此笔借给剑仙暂用赋诗。此笔遂染两位先贤文气,自杜圣以诗封圣后,便拥有莫测之威能,为后世称作‘神来之笔’。只有杜草堂选出的秉笔人,方能使用。只可惜……”
周光下意识问:“后来呢?”
霍追耸肩,似乎也为杜草堂不值:“没想到,谢叠山虽入杜草堂,心内实则一直系着丹青之道,终不肯放弃。一日,竟携了神来笔,不告而别,云游天下,后来才封了画圣,位列于‘四绝’之中。但神来笔,也再未归还。杜草堂从此以后,也就再无秉笔之人。”
常济这时也向金不换看了一眼。
周光终于听明白了:“所以这白帝城之所以被称为画境,便是因为此城乃是画圣以神来之笔画出……”
霍追点头:“当时他与白帝交好,乃是挚友。不过再后来白帝入魔,二十年前被天下正道围剿,谢叠山也与其一般,死在道陵真君王玄难剑下。”
周围顿时起了一片吁叹之声:“一座白帝城,埋葬了当年多少英豪?听说后来就连王玄难自己都未能幸免于难,不知怎的,与巫山神女妙颂一起,殒身于城中……”
李谱则两眼放光地盘算起来:“等等,那这白帝城中,除了天下第一截剑以外,还可能有这支传说中的神来笔?”
众人齐齐翻他一个白眼。
周满其实已经没有听了,早在他们说起“王玄难”三字时,她便想起了那位神都公子:剑台春试,事关白帝城画境,此人总该要露面了吧?
王恕立在边上,却是神情忽寂。
唯有金不换脸色如常,似乎完全没将这些听闻放在心上,只问他们:“你们投名帖去么?”
周满回神,走到外间,却是带了几分思量:“剑台春试,你要参加?”
这可和金不换素日放浪形骸的性情不太符合。
金不换自己也知道,玩笑般道:“参加一下又不吃亏,凑个热闹嘛。”
周满深深看他一眼,没往下问了,只转头向王恕:“菩萨……”
但话音还未落地,已看见后面朝自己走来的那道身影。
宋兰真从参剑堂出来,正好要从他们旁边经过。
只不过刚走到周满面前时,她便停下了脚步。
周满笑笑问:“宋小姐有何见教?”
宋兰真平静得很:“见教不敢当。不过师妹仙人桥上那句话,确实令兰真受益匪浅。是以投桃报李,今日知道个消息,也想告知周师妹。”
周满貌似好奇:“哦?”
宋兰真便道:“张仪破凉州,天下大雪,已惊动了王氏正在终南山玄都坛上闭关的苦海道主。大公子王诰自上次生辰宴收了师妹所献的人头后,便昏迷不醒。听闻道主出关还未半日,已将其救活。”
周满尚未如何反应,边上的王恕已陡地蹙起眉头。
宋兰真淡淡道:“不久后剑台春试,想来周师妹不会太无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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