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6 第六十五章 警告
城池是焦黑的, 散发着糊味儿,同时又浸泡在水里。
其中有雨的功劳,也有水井兢兢业业的一份在里面,茅草发霉尚可替换, 房梁被泼了水, 家中的妇人就要小心些, 总怕它散发出霉味儿,明明表皮看着还结实, 有缝隙里存了水, 天长日久,朽坏了。
刘备坐在散发着湿气的屋子里,上下打量自己这个小舅子,一旁的田豫假装什么也没听到, 什么也没看到。
糜芳跪得很老实,一张总是要涂点脂粉的脸素面朝天, 蜡黄蜡黄的, 头上珠玉,身上金银都撤了去, 一脸的脱簪待罪, 眼圈也红红肿肿的,旁边就有人小心翼翼:
“郎君到底也守住了城……”
“是他守住的, 还是田国让守住的?”
那人被噎了一下,但仍然回答得很快,“田使君有善战之能, 糜使君有识人之明。”
这话很给糜芳台阶下,于是小舅子赶紧抽噎了一声,用手捂住眼睛, “我守此城,却不能亲临战阵,我——”
“若无田国让,”刘备问道,“你降么?”
气氛忽然凝滞了。
糜芳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原本藏得很好的血丝也突然迸开,“我怎会甘心降敌?!我——”
“有阿姊在,”他说道,“我是不愿降的。”
他很想辩解几句,但最后又颓然地低了头。
“你麾下偏将兵士多有与城中贼人结联着,你身为郡守,却不清不明,”刘备板着脸说道,“就凭这个,打你一顿军棍也是不冤的!”
“郎君体弱,主公——!”
“拖下去!”
糜芳是被拖出去一板一眼打了二十军棍的,打之前先夺了官印,打完直接撵回下邳。
据说回下邳后又被兄长暴打了一顿,理由也特别充分。
——你闯祸就闯祸,废柴就废柴,为什么非要加那一句呢?
若是没有阿姊在,你就真愿降了吗?
就不提兄长这些年的筹谋,不提糜家享受到的尊荣,只说与刘备,与这些将领们自破败的徐·州始,这些年里同甘共苦的情谊,就算真降,难道天下还有什么人瞧得起你吗?
糜芳躺在榻上,有些迷茫地想着兄长一句句的怒骂与训斥,也没想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
在将糜芳拖下去打后,刘备又遣散了前来说情的闲杂人等,屋子里只剩下了田豫。
“辞玉是识人的。”他说。
“贼寇作乱罢了,”田豫低下头,很谦逊地说道,“原不值明公星夜赶来。”
明公忽然叹了一口气。
“我自然是要赶来的。”
二人对坐着,面前除了一盏清水之外,连茶汤也无一盏,但这里却飘飘荡荡着一股富贵的味道。
刘备很难分辨清这里面都藏了些什么东西,但田豫大致是知道的,这里日夜燃烧着昂贵的香料,灯烛的油脂,又有舞姬乐人身上的脂粉,流水一般送进来的水果的清甜,还有牛羊脂肪燃烧后凝结时那浅淡的膻味儿,它们汇聚到一起,就成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富贵味道。
这些味道勾勒出了他的小舅子在鄄城的日子,人人都会说,这没什么吧?那可是刘备的小舅子,而今刘备将要得天下了,他家的人不享用富贵尊荣,谁还配呢?
甚至糜芳之下的那些偏将也是如此想的——不错,有许多人是从平原跟随刘备,那些老卒,那些文吏,将来论功行赏时,自然有他们一份功劳。
但刘备身边的人不是更加理直气壮地享受更多权力吗?既如此,他们也就有了新想法呀!
这些在柘城之战后才依附过来的人渐渐找到了他们的路径,比如说糜芳虽然富贵,但长日无聊,也缺新鲜玩具,谁要是送些天南海北的稀罕物过来,巴结几句,小舅子一高兴,就给了一个郡守府的官职,是那些跟了刘备十多年的小吏做梦也不敢想的职位——但这没什么问题吧?谁让你们这些老卒老吏没有个好出身,也不知道该抱谁的大腿呢?
他们既然只花了钱,不曾付出血和泪,自然也就不会珍稀这条路,刘备在鄄城,他们就是老刘家的忠实臣民,换了袁家准备反攻倒算,他们立刻又当了马前卒。
田豫听着刘备的牢骚,半晌不曾说话。
有人悄悄找上了陆悬鱼。
原本先是套近乎,送礼物,送的礼物五花八门,但对于她这十年从戎来说,也并不稀罕。
什么金银蜀锦,明珠美玉,她看了很喜欢,摸了半天后又退了回去;
然后又送了她明眸善睐,玉树修竹的美少年,从阳光开朗型到文质彬彬型,什么类型的都送一遍,她挨个仔细打量过之后,又退了回去;
家谱也有人写,写得没有吴郡陆氏那么浑然天成,妙趣横生,甚至裱糊的缎子都不如人家,她没看完就丢出去了。
于是图穷匕见,终于有人找上门来问她了:
“大将军欲置河北士人于何地?”
那位士人气势汹汹开口时,她正在眯着眼睛对着地图找山贼,听了这话很是吃惊地抬起头。
“我做什么了吗?”
那人瞪着她,潜台词不言而喻:你连礼物都不收,你怎么能说什么都没做呢?
——你已经清晰地表露了你的立场,考虑到你在青州创下的名声,你想做什么都已经不言而喻了!
“大将军何苦威逼太过!”
“我不曾威逼过你们。”她还是很心平气和。
“在下只求大将军一句话,”那人被逼得把话挑明了,“河北世家扫平黄巾,庇佑生民,多得袁公赏赐,大将军对此可有臧否?”
“没有。”她很温和地说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对方面露喜色,“既如此——”
“只要他赏赐你们的东西,是他自己的东西,”她说道,“我绝不会为难你们。”
司马懿默不作声地听,从那个人的声音由窃喜到惊怒,从暴怒再到畏惧,他始终是一言不发的。
士人跌跌撞撞地走了,守在门口的士兵站得乏了,动了动身体,腰间杂佩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将军品行高洁。”司马懿说道。
“然后呢?”她问道,“你肯定有下句。”
“河北士人却因此畏惧憎恶将军,”司马懿望着她,“当初将军在青州时,平原公仰赖将军,来日河北平定,众口铄金时,将军又何以自处?”
“若说他们的心思,我是早有预料的,”刘备叹了一口气,“我只是没猜中,他们竟向鄄城下手。”
田豫很敏锐地抓住了刘备话里的玄机,“明公有所耳闻?”
“他们找来我面前,”刘备说道,“夸我的名将多。”
他的名将的确是很多的,除了陆廉之外,关张皆万人敌,又有赵云张辽太史慈等,后又新添了黄忠魏延这样的猛将不提,而今连田豫都令军中震动,甚至河北世家也要感慨,刘备麾下的名将何其之多呀!这不是天意,什么是天意!
“有大将军在,”田豫端着杯子,微笑道,“在下算不得什么。”
“或许如此,”刘备说道,“但袁绍已死,当今天下有国让这般俊杰,已足平矣。”
田豫的笑容淡了一瞬,他明白“他们”的心思了。
自从刘备兵临冀州,河北世家已经逐渐转变了态度,想要在这个崭新的大汉里谋求到一个位置。
能进一步当然更好,维持原状也能接受,而今袁尚还不曾投降,正是他们手握筹码的好时机;刘备不是缺兵缺粮吗?他们有啊!
他们有部曲,也有粮草,他们很乐意向平原公效忠,但前提是平原公得保证他们的尊荣不受到威胁——这个“威胁”不是泛泛的,而是有明确指向的,陆廉就是他们指向的那个威胁。
她太强大,又不会被收买,还从不妥协,她对世家的冷淡明晃晃写在了脸上,这令越来越多准备改投刘备的人感到不安,他们因此拐弯抹角地提出了他们的请求:
明公身边有这么多名将了,为什么一定要用陆廉呢?
调她离开河北,随便去什么地方都好,明公留她不就是为了打河北这一仗吗?只要把她送走,这一仗他们替他打就是!
明公!陆廉已经封无可封,你现在不处理她,难道准备将这个麻烦留给阿斗吗?!
刘备这样缓缓地叙述,田豫握着杯子的手背上,忽然暴起了青筋。
“明公与大将军君臣相得,”田豫很坚定地说道,“必不至此。”
“我不曾听取他们的请求,”刘备说道,“你见了前夜黄河上的船么?”
黄河上那一艘艘的商船穿过营哨箭塔的视线,荡开浓重冰冷的夜雾,悄无声息地组成了一座河上浮桥,将原本无法渡河的兵马悄悄送到了郡城下,又点燃了一支又一支火把。
——甚至连原本抱住糜芳大腿的那些偏将也在那个夜里也摇摆不定。
这一切的一切,与其说是因为河北世家对袁绍超乎寻常的忠诚,不如说是他们对于刘备的一个警告:
他们想要的不多,只是一个没有陆廉的河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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