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沉(五)
“你竟这般厉害,再打一颗我瞧瞧”。清霏整个人都探出来,上前一步满怀期待的盯着薛凌。她跟清雨一般年岁,可占了个晚生少许的便宜。齐家最小的女儿,性子更是活泼些。
薛凌瞧了瞧手上瓜子,想捡颗大的打院子里树叶。齐清雨却一把扯着清霏走了:“你瞧什么瞧,还夸上她了不是。一会娘来了才有好瞧的。”
看着两人远去,清霏似有不舍,还巴巴的回头望了一眼。薛凌觉得这齐府的人还真是个个都随性。齐夫人也就看着色厉,实际上跟苏夫人截然相反。这两个小姐,也就是娇蛮多些,对她这个外室之女,谁也没有上前为难。
倒是齐世言,为何迟迟不来找自个儿呢。看日头,这个点早该下朝回来了。没理由就这么认了自己这个便宜女儿吧,又或者,是真的打算随便自己住几日,梅娘一死就丢出门,所以懒得管了?
胡思乱想也没什么答案,用了些茶水点心,干脆又倒在床上补眠。
迷糊着有人在外扣门:“姑娘可醒着?”
薛凌起身看天色,已是傍晚时分了,开了门,见丫鬟提着个食盒道:“姑娘可算是醒了,且用些东西,老爷唤你稍后去书房问话。用完了叫我便成,奴婢名叫叫绿栀。”
薛凌接过食盒,搁到桌子上打开瞧,倒也不算寒酸,除了饭食,还有一碟子鲜果。她赶着见齐世言,三两下吃完了,跟着就到了书房。
昨夜侧门口灯火晦暗,两人其实都没仔细瞧过对方,今日书房灯火通明,齐世言盯着薛凌良久才道:“你似乎并不像我,也不像那位。”
薛凌也并未低头,反而直视着将齐世言看了个遍。她倒是有些明白了雪色为何对齐世言一见倾心。
状元郎的名头,在京中本不逊于她绝色双姝,又是这般的美髯郎君。书中所言,世间女儿一瞧,只怕都要予取予求。可惜,多年之后,齐世言提起,连名字都懒得说出口,“那位”两字概括了所有。
两幅顶好的皮相,生出了她,实在是说不过去啊,这个问题,梅娘一早就说过了,果然齐世言问的委婉。
“女儿家多的是改头换面之术。犀玉满头花满面,负妾一双偷泪眼。娘亲她说,希望我这辈子貌若无盐,无灾无难”。论言语功夫,谁能及的上苏夫人。薛凌早就想了答案,暗暗把雪色说的极是凄苦。
效果颇好。负妾一双偷泪眼,齐世言终于想起了些什么。那夜无边春色,怀中女子云鬓花颜,知书识礼。喜欢,他怎不喜欢。只是,他如何喜欢。买笑为雅,娶妓为俗,俗不可耐,愧对圣贤。
事后只敢说杜康误己事,如何能言,原是东风动人情?
那个女子是怎样的心如死灰,才隐姓埋名,连女儿的容貌也要遮掩。
不由得有些心酸道:“原是如此,你娘亲她善音律,可曾教你些什么。”
“一样也不曾,此物娱人,不能娱己,且娘亲去得早,我与梅姨给人干些粗活为生,没时间学习这些。”
“可曾识字?”
“只念的一本百家姓,娘说,爹爹便在其中,叫我记着即可。”
“这样,原是这样,你且先住下来。我自会安排下去。”
齐世言终于问不下去了,毁其容貌,夺其才华,连识文断字也没有。可想而知,那个女子,是恨到了什么地步。终究,是他愧她。
齐世言看着眼前薛凌,只觉得亏欠实多,又巴巴解释道:“非是我不关心这事,下朝就该来瞧你。只是羯族不日就要来访,朝中礼仪之事繁多,等忙完了..忙完了自会..自会看着你的。”
他一时还没完全接受这事,没能把那句入家记谱的事儿说出来,等忙完从长计议也好,总不能顶着个烟花之女的名头活着吧。
“多谢”。齐世言叫不出女儿,薛凌在这个场合也实在难喊出爹爹二字,皱着眉退出了书房。
她刚刚没听错吧,齐世言说的是羯族。羯族一直依附鲜卑,怎会独自来访梁,也不知来的是谁。明日便是除夕,这对汉人是个大日子。对羯族来说却算不得啥,既是不日就要到,那多不过初四五。怪不得齐世言今天回来的如此晚,算算最近这个礼部侍郎的事儿还真多,既要接待使臣,又要准备着先帝三年大祭。
薛凌一跨出门,绿栀就迎了上来,夫人早就交代着,如果老爷没叫赶人,那就是打算留着了。不必再住客房,府里已经收拾了没人住的独间别院,直接带过去。
这八九成要当府上的小姐了,乌鸦变凤凰。她这么想着,赶紧讨好道:“姑娘不须回客房了,夫人吩咐收拾了别院给您,离三四小姐的院儿不远,您且去瞧瞧,哪儿不合心意,再叫奴婢改。”
薛凌没答话,只低着头跟着走。这事太顺了些,以至于让她有了奇怪的想法。
这齐府能保下来,该不会就是因为,这齐世言太蠢了吧。
蠢的毫无威胁,一心只读圣贤,丝毫不闻明争暗斗。如果是这样,那真是最大的笑话。世间哪有这种道理,机关算尽才得一二,这一园子顺其自然的,反而占尽人间富贵。
怕是这齐世言藏得太深,一两日看不出来?
焦头烂额不得解,又莫名想起石亓来,不知道他在羯族是个什么身份,这次会不会来?羯族既独自来访,莫不是跟鲜卑有了嫌隙,来寻求梁援手。
薛凌想的入神,脸上表情冷了些,吓的旁边绿栀也不敢再说话。只走到院落门口才道:“姑娘,我们到了。”
薛凌抬起头,才瞧见确实是到了门口,赶紧挂了笑对绿栀道:“多谢姐姐,刚刚想梅姨病情挂念的很。”
绿栀这才放下心来,瞧着是个好说话的主儿,倒没旁人说的那样难缠,推了门道:“姑娘也莫急,明日秉了夫人且去瞧瞧就是了,屋里备了热水,您先梳洗梳洗,奴婢给您瞧瞧晚膳去。”绿栀走着又转身回来低声道:“四小姐的院儿离得最近,她最受老爷夫人宠着,万一有什么冲突,姑娘您可先躲着点。”
何以连个丫鬟都这么古道热心。
“薛凌不明,人既不为恶,何以学恶?”
“世间恶者,不知者为高,知之而不用者,尤高。知恶为防,不为攻,凡不知恶者,亦难抵他人之恶也。”
太傅之言尤在耳。这个齐府,是不知恶,还是知而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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