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春(十七)
薛凌拈了颗酥豆,寻常模样放进嘴里,牙齿之间轻微作响。三人一时皆不言语,许久永乐公主才道:“真是乱猜...”她有些不自然去扯自己一脚,重复嘟囔:“乱猜。”
李敬思笑笑不言,薛凌一声脆笑,道:“春日大好,你们非来说起这扫兴事,怪得谁来。”她指永乐公主发间步摇,羡道:“这是哪来的样式,这般讨巧。”
李敬思顺着手指看过去,永乐公主恍然回神,伸手将头上钗子拔来,自个看得一眼,又在薛凌面前晃了两晃,丢到桌上道:“你喜欢,拿去玩罢。”
薛凌伸手拎了起来,是枚缠丝点翠玉兰花。赤金做了杆子,点翠飞叶,几粒白玉缀在上头作幽兰含苞将开未开,贵而不艳俗,华还带仙气,真是好看。
她笑道:“如此我可却之不恭,平日甚少看这些东西,偶尔瞧得,才知巧夺天工四字所言不虚。”
永乐公主撇脸不言,且傲且矜。固然这玩意算不上价值连城,丢出去,那也是寻常人家十年八年换不来的东西。
再看薛凌头上只简单束发,不伦不类插了只石榴花。单看样式也算讨巧,再看成色,一把碎米乌牙子。
她还算瞧的上薛凌,只劝道:“是不见你配这些玩意,也是怪哉。哪日得空,去我住处挑上一挑,人靠衣裳马靠鞍,你如今家大业大,何苦弄的一身寒酸。”
薛凌哈哈称好,昭淑太后之死便被这三五两句接过去。李敬思又打了两句圆场,道是薛凌戎马出身,金钗玉佩耽误拿刀用剑,所以不见她配,薛凌自是连连称是。永乐公主左右打量二人,嗔说“你倒了解她”。
垣定鲜血未尽,安城风霜尚浓,宫内愁云惨雾,唯有此处端的是一派春光。索性是永乐公主与李敬思都不急着回,薛凌又喊丫鬟上了些骰子双陆,三人成局玩了大半个下午。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昔年她是战士,如今她作美人,果真世事轮流转。
直至残阳将近,永乐公主率先要走。李敬思到底避嫌,恭敬请了先行,自己又坐得片刻。
薛凌将永乐公主送出院,回门时长舒一口气,复笑着回到坐处,与李敬思道:“这真是巧了,你二人一道儿来,方才公主在,我也不便问李大哥,可是有何要事。”
李敬思道:“别的也没了,我就是...”他蹭了蹭手,为难道:“也不知如何,听见太后死了,就想来问一问你。
你说这...这...你前几日说黄家肯定不可能赢。可你看这..这怎么出师就不利啊。要是打到京城,咱们这....”
薛凌伸了伸手,示意李敬思先行,随后拿了桌上兰花钗跟上,边走边道:“李大哥何须如此着急,切莫说黄家才赢了一局,便是现在讨逆的军队全军覆没,那西北的兵力没回来,黄承誉也不敢往京中走啊。
便是他往京中走...”
薛凌话到此处,李敬思忍不住停步回头瞧着她。薛凌看了看周边,笑道:“李大哥怕什么啊,黄承誉若打不到京中,咱们扶小太子登基,你我就是继位的正统。
黄承誉打到了京中,咱们扶小太子登基,你我就是平乱的功臣。
道义都在咱这,李大哥只需笼络好京中御林卫,到时候,我自有钱银给李大哥养兵。至于西北那头,朝廷一败,散兵游勇尔。他们听令便罢,不听令,人总是要听粮的。”
她指了指院门,笑道:“壑园已在各地趁乱囤粮,来往人手账目都在我手上。我与李大哥....”
薛凌抬眼,瞧着李敬思道:“我们可是....过命的交情,难道还不如...”话落笑开来,将那只兰花钗在李敬思眼前晃了两晃,揶揄道:“不如人家一只钗?”
李敬思忙伸手要抓,薛凌急缩了手,他抓了个空,恼道:“你可别胡说,我与....”
薛凌抢白:“你与他如何”,又忙道:“我看李大哥与她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可李大哥想想,人家是金尊玉贵的公主,若无一番功业在身,如何相配?”
“怎么就扯到配不配的了。”李敬思慌看周围,又来劝薛凌:“圣人训,非礼勿言。”
薛凌笑:“你如今都会讲着圣人训了。”她突记起宋沧,歇了笑闹心思,道:“罢了,我与李大哥商议正事来着。
且莫论公主如何,李大哥只需放宽了心思应值点卯,若有要事,我自会去传你。”
李敬思叹了身,复转身续外走,口中没听道:“你说的这般轻松,难为我日日都要站在皇帝面前。这要是....要是一个不注意...”
薛凌紧走几步与他并行,笑道:“李大哥怕些什么,而今南边黄承誉生乱,北边胡人缠着沈元州,魏塱能依靠的就是你一人而已。
李大哥只管,做个忠臣。皇帝要如何,你就陪他如何,这京中人心不稳,正是用兵之际。你且日日瞧着,但凡有人对皇帝不敬,即刻将人...就地斩杀。”
李敬思心里衡量,没拒绝也没反对。薛凌将人送至角门,又道:“李大哥若真对永乐公主有情,唯有他日魏塱身死,她才会心甘情愿与你白头偕老。”
“你怎会..”李敬思急道,话说一半却转口:“你....你怎这么说。”
薛凌摇着手里那支兰花钗,笑道:“那日我与李大哥说过的,她亲娘就死于魏塱之手。不过,我倒是好奇,李大哥怎招惹上她来。”
李敬思若有所思,想答又没说话,拱手告辞道是天实在晚了,先行回去。薛凌笑笑又宽慰几句,末了问得一嘴宋沧,方将人送走。
她才转了面,又觉周身都是疲惫,惊觉旁儿没人跟着,才记起薛瞑不在壑园。换来的那个周遂,不喊就见不着人,也不知躲在哪处角落。躲着便躲着,躲着也好。
她自摇晃着回了寝居,含焉还在书房没出来,院里又是一派寂静。宫里已起了丧仪,魏塱跪在昭淑太后灵前不言不语,薛凌亦坐在书桌前别无旁话。
他咬牙切切,恨不得掀了棺材板问自己老娘为何死都不肯帮自己一把。她却略有戚戚,说不上来这惆怅从何而来,也绝不是什么兔死狐悲。昭淑太后死了,实在是心头快事。
她只是想起,霍云婉曾眉飞色舞说话已经带到了,可惜那死老婆子不信。
薛凌拿了张纸,慢条斯理折着那个她唯一会折的元宝。她想,当年昭淑太后,给梁成帝下毒的那天,不知是给自己罗织了一个怎样的未来。
儿子登基为帝,老父手握重权,兄长把持吏部。而她,是这些众星捧着的月亮,站在最高处看大梁千秋万载。
大抵是,大抵是这样。
不知道这样一个人,是用什么样的方式死去。薛凌手没停,折完之后下意识将那元宝要往折给老李头的放在一处,伸手觉得不妥。自个儿想着昭淑太后折出来的东西,何必烧到老李头坟前。
她转身丢进香炉里,随即烟灰四起,呛的她咳了好几声。
“不信有什么关系呢,总有一日她会信,真话她要信,假话么,只怕她信的还多些。”这是霍云婉的原话。
想来昭淑太后终究是信了,信了当晚黄旭尧进宫,被魏塱当场格杀,信了黄续昼生疾而亡,被魏塱开坟掘尸,信了初八祭天大典,是魏塱自导自演。
信了上元当晚,李敬思接到的圣旨本就是鸡犬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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