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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胡沙(八十)


她回头,像在给荒唐张狂添一个合情合理的注脚:“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时无英雄,我且来当个圣人。”

        话间淡漠沧桑,浑然看透世事,真得了道。说罢垂目往门里去,薛暝回头,看那只猫还仰面躺在原处,黄澄澄的一摊。

        也对,他想,凡夫俗子,草芥而已,真能如这猫儿一般,也是种运气。若是屋里姑娘作了圣人,未必不是世人运气。

        他心中柔软又起,记起要去给含焉传个话,这便转了身往旁处去。

        里头有丫鬟随时候着的,突见薛暝进来反吓了一跳。薛暝道是薛凌递话,让含焉好生休息,因这两日薛姑娘要去远处,怕沾染了病气无法启程,就不亲自来瞧。

        丫鬟自是依从,薛暝转身出门,他与薛凌俱是想到,也许含焉故意装病避免回平城,递话来叫她安心些。

        谁也没想想,未必就不是含焉真的受了江风,染恙在床,账目都没去看。

        总而世人只信自己猜想,多说也是无益。倒有了这句话,含焉确添安心,她固然与薛凌亲近,然说要跟着回平城,实在是有些为难。咳嗽之间又想得一遭,回去作什么呢?此处也很好啊。

        卷帘底下,薛凌仍捏了笔,才消得片刻,逸白眉目含笑进了院,得底下通报后站到薛凌面前,道:“西北那头的消息,沈元州,反了。”

        纸上浓墨一滩,还写着那篇《仪礼.丧服》,薛凌恍若早有预料,淡然道:“哦,如何就反了,怎么就反了。”

        逸白道:“如何就反了,这小人可说不上来,怎么就反了,小人倒是能答得一二,是和黄家一样,自立为王,拥兵驻城,号群雄,诛昏君,退胡人。”

        “他喊的倒多。”薛凌此时方抬头,捏着笔笔笑:“没旁的么,这点小事,倒要你亲自跑来。”

        逸白腰身愈弯,道:“若只是朝上消息,我就不来叨扰姑娘,只今日文武都在宫外行祭祀之事,底下说,消息传到的时候,天子失仪,小人想着,姑娘没准要多问一些,还是小人亲来更为妥当。”

        薛凌果停了笔,笑的分外得意,道:“是么,怎么个失仪法,倒难得他没被气死。”

        逸白绘声绘色说了一遭,逗的薛凌直乐,好一阵闲话后薛凌顺嘴提了一遭明日就要离京。

        以她想来,今夜去过苏凔处,明早赶着天明出门,此时与逸白作别,省了明日特意绕个弯子。

        不料逸白道:“小人正要提及这茬儿呢,姑娘此去,不知哪日回转。山遥水阔,书信难递,难免京中故人想念。

        姑娘看,是不是往也往霍家姑娘处,说些私话再走。”

        薛这方明白过来,笑道:“你说的是,我本也打算问你,只是,现这局势,确保来去无虞?再说了,你不是送了俩人来我身旁,有他们在,怎会书信难递。”

        “姑娘放心,上头越乱,下头越是无序,姑娘若去,小人自会安排妥当,就看姑娘,是晚间去呢,还是晨间去?”

        话已至此,显是推脱不得,薛凌道:“早晚有什么区别么。”

        “全凭姑娘愿意。”

        薛凌想过一阵,道:“那便明日晨间去吧,今晚我定了是要往苏凔处一趟。”

        逸白颔首称是,薛凌续道:“既然如此安排,我明日晚间离京,非是我急着走,实是西北那头,耽搁不得。

        另来,苏凔于我,你们是知道的,不管这京中出了何事,务必留他性命,等我回转。”

        逸白一一应下后退了去,薛凌又是接二连三叹了数声,并非没想着要去霍云婉处装装样子,然霍云婉丢了俩狗过来,还以为能躲个闲。

        她自与薛暝换了交代,又问行囊一干物事可有齐备,闻说都备好了,方复多了些开怀。

        午膳后歇过,日头刚有西斜,薛暝便说车马已备好,道是:“苏大人上元遇刺,一直在养伤,咱们与他来往是常事,若刻意去的晚了,反而惹人生疑。”

        薛凌似尚有困意在身,耷拉着眼皮没说话,薛暝又轻道:“他那不比李大人处要紧,想必天子也没插眼线盯着,不必太晚的。明儿一早你要往宫里去,回的太晚歇息不好。”

        薛凌清醒了些,有些不乐意,冷冷道:“是逸白喊你改的时辰,你到底听他的还是听我的。”她就说无端端的薛暝突而自作主张,分明是逸白怕自个儿耽误了去霍云婉处。

        薛暝轻道:“确有其理,咱们明日赶早,晚间又要行路,何必今夜也睡不安生。”

        这话就是默认乃是逸白指使,薛凌横眉终未发作,且甩袖跟着出了院门。往苏凔处便多有简省,只得一个马夫和薛暝跟着,另备了两只山参作礼。

        始出得壑园,又过正街,薛凌忽觉车外安静许多,这个时辰,正是傍晚闹集,怎么今日人声都难听到。

        她掀帘,侧眼看外头御林卫人挨着人,站的一排看不到头,心下疑惑,与薛暝轻声道:“守成这样,咱们还出街。”

        薛暝道:“咱们有凭有证,来去无妨,这路绕不过,待过了此街,应该就好些了。”

        薛凌作罢,想着因大祭,守的牢实也无可厚非,这一路确无人叨扰自个儿,想是天日未黑透,壑园的马车,轮值管事的也认得。

        斜阳将残未残处,马车到了苏凔住处。难得守门的还是那老头,花白胡子开了门,上下打量薛凌,道是“小姑娘瞧来面熟,但他老眼昏花实在认不得是谁。”

        薛凌负手笑道:“老爷子是记性不佳,我与你家主人常来常往,你倒不记得我。”颇有骄纵意味。

        看她意气,多半是与主家确然相熟,老头儿转身从着里头喊,又问薛凌:“小丫头姓甚名谁,总要报个来路。”

        “你与他说是壑园的过来。”

        “哎呀,原是壑园的大夫,我是真真的老眼昏花了。”老头也再不叫人去通传,伸手请了二人进门,一面言语谢过壑园往日医者之恩,跟着迎来个小厮,得了交代引路。

        小厮反有迟疑,说大人交代不见客,贸贸然去怕是不好,老头吹胡子瞪眼道:“不见客,还有不见大夫的,赶紧领了去。”

        小厮这才勉强应承,走出数步,薛凌未作避讳,与薛暝道:“我看那老头记性倒好的很。”

        薛暝含笑相答,寻常趣事,好像也甚是难得,他素没见过几回薛凌与路人是个好相与。

        晚风暮鼓,小厮道是主家在池边修身,领着薛凌二人去了,果见苏凔衣衫单薄倚在池中亭台栏杆处,手里端了个巴掌大个青瓷平口瓮,里头似装着鱼料,他正慢悠悠拿了往池子里洒。

        许是听见动静,回头见薛凌三人,竟没来迎,仍是转回身,懒懒散散往池里丢着预料。

        小厮解释道是“主家伤愈之后似有心疾,万事都提不起兴趣。初初还好,尚有别的大人来瞧,这俩月,就清净了,先帝忌礼后,主家回来愈发神衰,不知为何。”

        又作哀求模样与薛凌道:“姑娘是医家,千万寻些法子,劝劝大人。”

        薛凌应声道:“这个自然。”话落笑意不似进门时活泼。行至池子连廊,小厮道:“大人交代万勿扰他,您二位且去,小的就不方便过去了。”

        薛凌没作搭理,迈步直往亭中,行至苏凔身侧,正色道:“苏凔。”再看亭中桌上置了笔墨宣纸等物,然砚台墨凝,约莫主家已许久没碰了。

        苏凔又丢数粒往池中,水波滚滚,约七八条锦鲤摆头甩尾抢的分外起劲,半晌才闻他道:“你怎么来了。”

        薛凌道:“我还有奇怪,今日朝中大祭,看你这模样,是没去了。”

        他始转脸过来,勉力笑道:“我一介文官,去与不去,朝与不朝,有何要紧。”

        薛凌心生不爽,却看苏凔眼窝深陷,颧骨高耸,仿若十天半月没吃过一顿饱饭。

        她记起梁成帝忌日之时,张口是句心疼:“怎么瘦成这样,是身上伤没好透吗?”

        苏凔复去捞瓮里余粮,道:“早已无碍,不必挂怀。”

        薛凌跟着瞧往池里,上几回来还没见池中游鱼,不知何时多了这些。她终心里有愧,不敢高声,续平常道:“既然没大碍,怎么一直没还朝,莫不然,你也要斩衰服丧三年。”说话间老实打量了一回苏凔衣衫,幸而虽有旧色,倒是寻常袍子,

        苏凔并无触动,反旁儿薛暝听闻愈发生疑,想这两日薛凌总提及人死服丧之事,不知为着哪一桩,好像是从江府回来那晚开始。

        倦鸟啼夜,不知过的多久,才听苏凔道:“而今朝堂俱是兵家事,多我不多,少我不少,何苦为难自个儿。你今日过来,究竟有何贵干?”

        薛凌压着急躁,语调渐冷,道:“你上回,不是说.....你悟了,就悟成这样?”

        又是寂静良久,她耐心不佳,愈等愈是心烦,撇脸道:“我来与你作别,明日我就要离京,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而今时局风云变幻,京中安宁不知能撑得几时,若见事不对,你最好是往李敬思处暂避,不要守着这破地不放。”

        “你往何处去。”

        她还是生出些期待,屏息道:“我要去西北,回平城处,你...”

        话未说完,苏凔顿首,漠然看她,冷冷问:“你去干什么。”

        薛凌咬唇,将心中沸腾悉数咽下,垂目道:“我自然是要去把我的东西拿回来。

        今日我来,也无旁事,只此一桩,你且保重自身,无论如何,不要枉丢了性命。”

        苏凔“嗬嗬”笑过两声,仰天道:“丢了性命,我如何丢了性命。”他问:“你可知昔日陈王妃如何。”

        薛凌被问的一头雾水,蹙眉道:“我哪知道她如何,她不是回了齐家祖居。”

        苏凔又笑数声,道:“是了是了。”他自赶客:“承蒙你过来,话已说尽,天色已晚,早些回去吧。”

        薛凌看了眼薛暝,心头火起,想想自个儿舔着脸过来,茶水都没喝一口,早知不如遣个下人来传话算了。

        她甩袖要走,又道:“我还是提醒一声,事到临头,千万不要信苏远蘅,他如今反复,未必没有记恨于你。”

        苏凔垂头,薛凌候得片刻仍没听见声响,转身往暗处走,才行三两步,听得身后道:“稍等。”

        薛凌停步,瞧与苏凔,他仍未抬头,只问:“沈家事,是不是你干的。”

        “是啊。”

        “你如何,如何作得.....”

        此事反而坦荡,薛凌只当他是问个中经过,抢白道:“这还不容易,将人骗出去,再弄死了塞回去,浇上桐油,见火即燃,水都泼不灭。”

        “我听闻....听闻..听闻,元汌...他..他.....亡于朝堂..他...”

        “他高堂姊妹尽在我手,死不死的不是很好选吗?”

        “你如何做得这种事!”苏凔抬头,双目血红,手中罐子啪嗒一声跌进了水里,他怒道:“你如何做得这种事来,沈家当年并未如何。沈元州身戍西北,你在京中,害他父母手足?你如何做得这种事来?

        我知道是你,我一猜就是你。”

        薛凌气笑,又两步走回跟前,嗤道:“可见你猜得不够周到,何来就非要是我,没准京中人人都想他全家赶紧死了。与其沈元州回与不回棱模两可,不如定个准信,你看沈家死透,他回与不回,不就准了么。

        苏凔闭目,摇头痛道:“你如何,你如何.....”

        薛凌打断道:“你当日往壑园说你悟了,今日又因这烂事和我争论不休。如何,你倒和沈元州情深义厚,沈家当年怎么就是并未如何。

        就算当年并未如何,你猜我是如何将沈伯清那老不死骗出了府门,我说他赶紧去西北,沈元州没有后顾之忧,来日才好造反称帝。”

        苏凔惊不能言,薛凌又道:“算我求你的,去给宋柏多烧两柱香....”她指了指池中:“岂不比喂这野物来的有趣。

        我话已说尽,我不在京中的日子,你要如何,我鞭长莫及。我曾救得你,已然不负宋柏。你要去死,是你愧他。”说罢薛凌转身要走,又闻苏凔喊她。她住脚,听得一声怆然飘摇:

        “你可知,清霏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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