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春(十六)
金銮殿上本该热闹些,朝事未尽,大梁风雨飘摇,正是群策群力时。自垣定开战以来,一直就是七嘴八舌各有其理,连李敬思都能被问两句。又赶上昨儿讨逆先头军覆没的消息传回来,今日尤其该多两句高谈阔论。
被黄家逼到这个份上,主战的自不必提,主和的却也不敢明说求和,只一心劝诫魏塱民生为重,劝降为佳。
那个集天地之福分而生的小太子又被拎到了台前,眼看着雪娘子诞下的婴儿即日满月之喜,正是大赦之时。
即便垣定兵败,但仍有人大言不惭,道是皇子诞生本该大赦,奈何当日雪娘子身厄。而今皇子满月在即,理该福泽天下同享,活罪者不罪,死罪者不死。
倒也没人提,逆反者,罪在不赦中。
魏塱心里头明白,黄家能降,乃是上上之策。黄家不降,依然要遣个人去劝,以昭天子仁德。而今黄家又是檄文又是法令,蒙蔽了不少人心,光靠发两张圣旨说讨逆已然是于事无补了。
这回却没个户部站出来请命,毕竟上回去的那个,仵作花了大半日功夫才把脑袋和身子缝的看不出伤痕。虽说这回不用进城,可站在城底下,没准被飞箭射成筛子,怕是再没那么好的手艺能逢起来。
议前议后,有人先喊皇帝恕其死罪,得了恩准后再道:“臣以为,昭淑太后可担此任。”
四周哗然,魏塱却只是淡淡一句:“太后年事已高,久居后宫不问朝事。难道我大梁再无男儿,还要老妪再担社稷?”
“陛下明鉴,臣,意非如此。陛下大赦,是为情也,朝廷劝降,是为理也。天下之情,重不过生身父母,天下之理,大不过社稷君王。
太后为天下君母,又为黄承誉之姑母。微臣拙见,当以太后为劝降之最佳人选。
虽妇不得出阁,然皇命无讳忌。今苍生时艰,王家多衅,理委成頉宰,简求忠贤。秦有芈后,汉有吕宣,我巍巍大梁,岂以男女藏私见,岂以老幼论长短?”
魏塱深以为然,又问数人。大抵让昭淑太后去劝降,除了说起来不好听之外,再没别的不足。可这节骨眼上,谁还管说出来如何。
议论一阵之后,齐齐称确以昭淑太后去为佳。也没谁问问昭淑太后自个儿是去还是不去。毕竟一朝太后,非帝王臣子。
又问礼官,又问随行,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朝事散罢,即可启程。当然了,为保太后无虞,此次劝降到垣定城外即可,无需入里。
依着众人的想法,即使黄承誉在百姓之前吹的天花乱坠,可等昭淑太后一到跟前,他连骨肉血亲都不顾,哪还算个什么义士。
魏塱只作痛悔,道是自个儿无能,还要五十老母为江山奔波。又是一阵文说武劝,连喊陛下无需自责,罪在逆贼尔。
这厢正是君臣情深处,匆匆跑来个小宫女,连哭带喘求见。人往殿前一跪,不等魏塱发问,凄声喊:“太后薨了。”
魏塱猛一拍龙椅扶手,站起来喝道:“何时的事!”
那宫女伏在地上,哭的抬不起身。魏塱连喘数声,一挥袖喊“退朝”,自个儿先入了帘后,留下金銮殿上人人面面相觑,无一敢言。
寂静许久,小太监挨个劝:“各位大人今日先回吧,先回吧,站着陛下也不能再来了啊。”
人方陆陆续续往外走,却仍是无人答话,或许,并非是沈元汌才觉得大梁气数将尽,实则人人心照不宣。
说来真是奇怪,明明去年还风调雨顺,如日中天,一转眼朝不保夕,内忧外乱。
李敬思惯例走在最末,下午仍是以旧伤为由到了壑园。人才走到院外,听见里头嬉笑声脆,一时脸上古怪,顿了顿脚步才往里。
进到里头,果真是永乐公主在此。原昭淑太后没了这事,既是嚷到了朝堂上,想瞒也瞒不住。国丧一发,没剩几个的王孙公子皆领了消息。
永乐公主本就梦魇缠身,听了这等惨事更是吓的惊叫连连。宫里的太医也不中用了,还好原驸马府的几个嫲嫲都知道她与壑园主家交好,急急送了来央求园里想想办法。
薛凌早听得壑园里人传了话,说是宫里老不死没了,乐得一蹦三尺高,打定主意要自个儿溜着马往外住上几天,不问去处,宿风枕山,难得薛瞑也不在,正是个安乐日子。
奈何才用罢午膳,永乐公主大呼小叫冲了进来,未等薛瞑招呼,但闻她拍着巴掌连问数声:“听说了没,听说了没,宫里那个婆子死了。
哈哈哈,我一听说就来了你这,你听说了没,听说了没。”
到底来者是客,薛凌含笑等人静下来,温声道:“我听说了,倒没想到你会过来。”
永乐公主大失所望状,道:“你怎这般早就听说了,还是我来晚了。”话落又兴起道:“无妨无妨,人死了就行,真是日盼夜盼,这婆子当真就死了。怎她好端端的,今日就死了。”
薛凌抬手止住她话头,指了指亭子,示意坐下说话。丫鬟刚将茶端上来的功夫,李敬思就到了门外。恰永乐公主听薛凌说“魏塱让昭淑太后去劝降”,笑的直不起腰。
“这些人怎么想出来的,让个女人去劝降。”
李敬思行至亭外,薛凌瞧见要喊,见他手指在唇边作了“嘘”声动作,当下没出声。待永乐公主问完,李敬思笑道:“什么女人去劝降。”
永乐公主一惊,忙转身看,是李敬思,松了口气嗔道:“怎是你来了,无声无息,吓死人了。”又正回身子佯怪薛凌道:“你也是,瞧见他来,不说与我,由着他吓我。”
妇人含羞带怯,薛凌看看这蠢货,又见李敬思含春带笑,越发觉得这两人不正常,笑道:“哪里是我由着他吓你,怕不是你俩约好了一前一后合起伙来吓我。”
李敬思抿嘴入了座,永乐公主越发热烈,连道:“谁约他了,我何曾约他来,你都会说这般闲话了。”她仍不忘庆贺昭淑太后之死:“可见那婆子死的是真好。”
又转脸向李敬思,拖着嗓子问:“怎么..李大人也过来了。莫不然......”她瞟了眼薛凌,目光又转回李敬思身上,道:“你与壑园常来常往?”
薛凌忍不住笑,低头去端茶水,道:“壑园是医家,李大人旧伤未愈,常来常往又有何不妥。”
李敬思插言:“公主多心,在下只是过来瞧伤尔。”
永乐公主骄矜整了整衣袖,又看向薛凌道:“罢了罢了,我瞧你.....”她斜挑一眼李敬思,嘟囔道:“你也瞧不上他来。”
薛凌吓的一口茶水哽在喉间,心想这蠢狗郎情妾意不要紧,不要害死自己,忙找补道:“公主说的这是什么话,李大哥什么身份,我是瞧也不敢瞧他,怎能说瞧不上。”
说罢佯装才反应过来,看着永乐公主奇道:“公主此话.....是何意?”
永乐公主欲言,李敬思端了茶水,笑道:“姑娘抬举在下。”
听他语气淡淡,并没因薛凌吹捧而得意,显是不想在此话题上多做纠缠。永乐公主打量几眼两人,笑道:“随口说说,无意无意。”
薛凌忙请了茶,笑道:“既然公主说是不约而同,那我可就信了。不知李大哥过来,所为何事。”
李敬思道:“我倒是来晚了。”他朝永乐公主拱了拱手:“仙人捷足,占了头彩。”
永乐公主噗嗤一声笑,不知是为着夸她是个仙人,还是说昭淑太后之死是个彩头。总而两者都足以惹人发笑,薛凌跟着抿嘴,暗忱李敬思当真是越来越会逞口舌之利。
又过三杯两盏,二人来意俱明,虽说略有差异,归根结底还是都为着昭淑太后死的不明不白。
薛凌笑闹一阵,道:“你们都来问我,好像是我捅了那婆子两刀似的。具体如何个死法,我又没亲眼得见,哪里说的上来。
真要我猜,我看,没准是她自个儿活不下去,早死早清净。”
永乐公主与李敬思皆是不信,道是以那老婆子为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自己寻死去。且莫说黄家还没打进来,就是打进来了,那也得供着她。至于魏塱,现儿个弄死自己亲妈,他图啥啊。
两方人马都拿昭淑太后当个活佛供着的,这老婆子能自己去寻死?
郎情妾意上头,吵嘴都是个趣,二人争闹一阵,薛凌笑笑搁了茶碗,道:“我也就是个胡猜,人么...”她忽记起老李头,那篮子元宝还没去烧,这些天竟是给忘了。旁人只瞧她低头,还当是故意卖关子。
薛凌道:“免不得生老病死,突发恶疾也未知。”
永乐公主越发不信,高声道:“什么恶疾早不发晚不发,发在今儿个。阎王爷要有这眼睛,那婆子不定烂了几时了。”
薛凌浅笑道:“说什么你们都不信,我也找不出旁的了。难不成为了要你信我,还非得编排出个什么不成。”
“你倒是编排来我听听。”
“那编排之说,做不得数的。”
“不作数不作数。”
“我看,昭淑太后是以为,她自个儿多半会死在垣定城外。倒不如,早些死在皇宫里好。”
李敬思垂头端茶,永乐公主眼底惊慌一闪而过,后再不言语。薛凌浅笑道:“我听说,今日朝堂上有人提议让昭淑太后去劝降,这等荒唐事,若无天子授意,我是不信的。
想来,昨日关于垣定的消息传回来,魏塱就已经有了这打算。现黄家占尽天时地利人心,便是天皇老子去劝,他也不可能降,昭淑太后去,又有何用。
想来,她不是去劝降,更大的用处,是去推波助澜,污黄承誉名尔。若是一朝太后死在那,魏塱将西北全部兵力调回来,估计也没人再敢反对。”
永乐公主二人仍是不言,薛凌轻笑一声,道:“揣测而已,当不得真。我有这想法,魏塱未必有这想法。
怕的就是,昭淑太后以为魏塱有这个想法。换言之,她被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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