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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九)


分明她话语如沐春风,沈元州却无端有悬心之感,只说推算来薛凌年岁要比自己小许多,样貌也作小儿样稚嫩,如何言辞之间如得道高僧,连个语气起伏都没有。

        她若心存怨对,该是诘问相激,她若无此意,就不该提起,怎么说的...如寻常家话,听来是...

        举重若轻,压了自己一头。

        他未发作,勉力道:“薛小少爷此话未免严重,你身在官宦之家,当知金枷玉锁身不由己。

        彼时近京兵权在黄家手里,是新帝外戚,京中御林卫由霍家执掌,霍准与新帝有翁婿之谊,而你父亲,身在囹圄,诸人只是时宜而已,一朝天子一朝尘,过则有过,非罪矣。

        难不成,你今日是问本王讨个说法?”

        薛凌摇了摇头,道:“前尘往事,讨来有什么用,何况你自己都说,时宜而已,非罪。

        我来这....”她指了指沈元州脚处,道:“你看你脚下三尺地,是我旧时玩闹所在,我年幼时,父亲常带我来宁城,我岂能眼睁睁看着它落入番人之手。

        听说已打了几日,如何?”

        沈元州稍缓,道是“战况还好,胡人未作猛攻,反常有骑兵至城下骚扰叫骂。”

        说到这里,他没继续往下说,薛凌心知肚明,接话道:“看来,他多半是是候阵设伏,想诱伱出城迎战。”

        “我也正是这个看法。”

        薛凌抢道:“但宁城近处无埋伏点,唯鸟不渡可以藏点人,我看,他们应该扎营在那近处,意图引诱你过去。

        也是蠢,你既已称王,来日与京中必有一战,固守兵力要紧,怎么会贸然去追。何况那头。。。”

        她顿了顿,似乎才记起来,认真道:“平城如何?他们既已打过来了,平城是..撤兵,还是城破?”

        沈元州平和许多,道:“你说的都对,胡人是在鸟不渡那头,但是离鸟不渡还有数十公里,大概怕我骑兵袭营。

        至于平城那头,他们撤了,但没往此处来。”

        “去了何处?”

        “幽县。”

        “幽县。”薛凌重复着,想了想,道:“倒也说不上远,何人领兵,怎么去了那,我记得,那是烽火台处,以前并无驻兵,他是什么身份去的?”

        沈元州算是彻底信了她身份,笑笑将孟行之事和盘托出,道:“现在这局势,还问什么身份。

        他去了是好事,如果直奔宁城而来,反成個烫手山芋,一是城门能不能开非我力所能及,二是平城几个守将,皆是霍云旸身旁旧人。去平城守着还好,要跟在我身边,没个时日,如何敢信。”

        薛凌端碗喝了口凉茶,目光微动,此话意思就是原来霍云旸的人,沈元州一个都没留在宁城,如此最好,不用担心哪个倒霉鬼碰上自个儿。

        她再无要打探的消息,轻笑道:“城是你在守,什么叫非你力所能及。”

        沈元州叹言“他们撤过来之前,胡人在附近明目张胆,唯恐宁城不开门,所以孟行领兵过来,开与不开,两难。”

        薛凌无谓说得声“也是”,将茶碗搁下道:“今日我来的晚,如蒙不弃,不妨拨间屋子给我,后事再议。另外,闻君家蒙不幸,深感其厄,将军节哀。”

        沈元州拱手,道:“忘了忘了,你风尘仆仆过来,本该早些休息,这样,我喊底下人带你去最里头先住着吧,那里客房多。”

        薛凌起身称谢,沈元州跟着起身,又喊她:“薛小少爷。”

        “嗯?”

        沈元州道:“当年之事,你说的对,哪有袖手旁观客,皆是推波助澜人,而今我双亲俱去,手足不存,方知.....”他摇头,苦笑道:“你多担待。”

        薛凌轻颔首未答话,沈元州续道:“走走走,你先住下,明日我再摆酒与你洗尘,你来的好,甚好。我看你面容疲惫,可是这一路走的艰难。”

        说着话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薛凌道:“何处不艰难呢。”

        沈元州自认感同身受,荒唐一般道“你说的是”。出得房门,薛暝急急迎上来,见薛凌无恙,稍安生了些。

        他本等得焦急非常,幸亏霍知看见先前屋里人往外,玩笑般道“小少爷必定无恙,你看里面的人都出来了,若是有异,肯定是留在里面帮忙的。”

        这话实有道理,假如沈元州起了疑心,肯定不会把手底下人遣走,薛暝方被劝住。

        外人听见也不要紧,他说的高声,唐涧哈哈道:“你这小子聪明的很,那你说能有个啥异,难不成你们真是来刺杀我家王上?”

        霍知拱手道:“非也非也,我与他说笑尔,是我们初来乍到,怕惹了误会。”

        几人又耐心等得一阵,直到此时。唐涧见沈元州含笑出来,估计是与薛凌相谈甚欢,也冲上前刀柄戳了戳薛凌,道:“如何,姓赵的,是不是以后我们就要共事了。”

        薛凌弯腰不答,沈元州笑道:“他们路上过来辛苦了,今晚太晚了,还是赶紧安排个地方住下,早点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唐涧问:“住哪啊,与兄弟们住在一处?”

        沈元州看了看薛凌,又看那七八个影卫,道:“这样,来者是客,先往后院住几天,等相熟之后,再看。”

        唐涧称好,左右看了看道:“诶,那胖子呢?”

        沈元州指了指里头偏屋,道:“忘了,他也一并住着吧。”又与薛凌道:“是你带他来的吗?有心了。”

        “是他带我来的。”

        沈元州只当她谦辞,交代唐涧快些领人去歇下,不忘跟薛凌道:“许多屋子久久空着没住人,可能生了霉气,且担待一下,明日再命人打理。”

        他自问心正,当年沈家对薛宋案全无愧疚,今日又和薛凌成了同病相怜人,自个儿说是称王,来日未必说不得开朝,自己早晚要杀进京去,薛凌来投奔自己,乃是同仇敌忾,理所应当。

        薛凌回了声无碍,唐涧进里屋喊了陈泽出来,领着一行人往后院去。几个走廊后,离沈元州已有老远,薛凌方将手中锦囊还与薛暝拿着,身份这种事,今晚算是暂时瞒过去了。

        陈泽且走且看,不停问是什么地方。唐涧偶尔答,偶尔不答,夜风徐来,推着薛凌走到了去岁霍云旸烧纸钱处。

        唐涧指了指前头道:“到了。”

        薛凌一声笑,好像是听到霍云旸说“希望断七之日,我可以,把你也烧给我爹”。

        这个希望没能成真,如果沈元州知道了沈家之死的真相,他能不能忍着自个儿到沈伯清断七?

        “时宜”二字,就想置身事外,未免过于慷他人之慨。

        耳旁陈泽高呼一声:“可算是到了,这七弯八绕,不找个轿子来抬,我生下来没走过这么远的路,今儿这罪是把一辈子的受完了。”

        唐涧嘲笑几句,另对薛凌指了进院最外的倒坐房道:“底下兄弟就睡这怎么样,再往里头是二重院,安静些,你看你安排。”

        薛凌点头,朝着周遂努了努脑袋,霍知笑道:“这样,我也在外头吧,入乡随俗,不必讲究。”话落招呼众人去。

        得了薛凌首肯,周遂领着人去了屋里,唐涧又领着薛凌薛暝和陈泽再往里走,过了垂花门,冲薛凌道:“看你几个细皮嫩肉,特给你选个好的,别说咱不照顾,这里头.....”

        话说一半,檐下处窜出个猛狗样东西,并着一声低咽朝着薛凌飞扑而来,哈气声转眼就到耳边。

        各人全无防备,压根没看清是啥,唯薛暝随时顾着薛凌,一手将人扯开,拔剑要砍,忽记起这是个畜生,肯定是此处人养的,砍死了不好交代,只带着剑鞘劈了一记。

        按说寻常畜生挨这一遭,怎么也得夹着尾巴屁滚尿流窜开,孰料得这玩意全无感觉样,只稍偏了偏身子,没扑倒薛凌,倒将旁边陈泽按倒在地,口流涎水,呜呜声渗人。

        几人还没回神,又飞出来个真正的狗,尾巴摆的像个拨浪鼓,冲着几人狂吠。

        唐涧叫道:“哎哎哎哎哎哎哎,这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说话却没伸手将那玩意从陈泽身上拉开。

        薛暝与薛凌始看清伏在陈泽身上的是个半丈长花皮豹子,皮色亮的像要滴油,在陈泽身上脖颈间来回乱嗅。

        陈泽吓的双目紧闭手脚乱划问:“什么玩意儿,什么玩意儿,什么玩意儿咬我。”

        唐涧还在“哎哎哎哎”,屋檐处一姑娘家连滚带爬跑出来,一头乱发问:“啊啊啊啊,怎么了,他怎么咬人了。”

        跟着冲到那狗面前狠拍了一巴掌喊:“不准叫”,又往陈泽处两只手揪着豹子耳朵往上猛拎,一面喊:“快起来快起来快起来。”一面笑的比哭都难看,给众人说:“他不咬人不咬人,不咬人的。”

        薛凌顿时叫苦连天转了脸,妈的,齐清霏怎么在这。

        方才认出是个豹子就道不好,现听见人声更加确定无疑。唐涧貌若不满,实则逗弄道:“齐将军你怎么回事,大晚上的将这畜生放出来。”

        齐清霏总算将那豹子从陈泽身上扒开,又整个人双腿分开坐在其背上,死死按住哭丧着脸冲唐涧道:“我都睡了,他俩忽然起来,就冲出来了,你可看见了,往天他不咬人的。”

        她不减齐府性子,好像还愈加放肆了些,气呼呼冲着陈泽喊:“你是不是藏什么东西在身上了,鸡鸭还是兔子,不然专咬你,还不快拿出来。”

        实则那豹子对陈泽并不感兴趣,不然齐清霏未必能将它拖起来,现虽被按趴在地,仍昂着头一双橙黄眼珠子透亮往薛凌处瞧,刚才大抵是扑错了人。

        幸好众人注意力并没在豹子身上,也就无人看薛凌,都只关注那倒霉鬼。陈泽感觉到身上空了,缩脚往后退出许多,摸着院门框才睁眼。

        结果看见个球样脑袋在自个前面,张着嘴哈气,吓的又是一声大叫,跟着往后退出好些,屁股都坐到了门框上,连声道“自个儿身上啥也没有啊”。

        齐清霏抓着耳朵将那脑袋又大力往上提了一提,道:“说了它不咬人,你跑什么。”

        薛暝这会才注意到薛凌躲闪,轻问:“怎么了。”

        唐涧听见话,与薛凌笑道:“这是原京中齐世言家的姑娘,不好好的在家端茶倒水,非说要当个将军,前些日子来的,也住这。

        地方上,咱们就不要说什么男女不便了,反正你住不了几天,又不是一个屋子,先这么着吧。”

        他指了指薛凌,跟齐清霏道:“这也是来投奔将军的,暂时住这,过几天就走,齐将军没意见吧。”

        齐清霏全未管一旁站着的是谁,门口处夜色沉沉,几个人都是男子样貌,晃眼间相差不大,她随便摆了摆手,抱屈道“我哪里敢有什么意见,你们别对我有意见就成”。

        那头陈泽再三说豹子要吃人,她正忙着掰扯,吵的不可开交,顾不上旁人。

        沈元州认不出自己正常,但齐清霏肯定能认出自己,薛凌抬手作咳嗽状与薛暝道:“我们先进去吧。”

        她用的男音,兼之陈泽摇头大喊“我住外头我住外头,这住不得”,齐清霏气的只拎着那豹子头往人跟前凑,只顾重复道是“说了不咬人不咬人”,对薛凌声音毫无反应。

        她留下来不容易,生怕被赶走,这要是新来的讹上了自个儿,沈元州肯定不允许自己留在宁城,是尔定要跟陈泽争个高下。

        唐涧不知那豹子如何冲出来,且往日是没见过这东西发狂,只当是夜晚来了生人故。笑与薛凌道:“那你们先进去”又喊齐清霏:“齐将军在这守着先。”

        底下人都识得齐清霏,故以“将军”这个称呼日常打趣。沈元州留她,一是赶不走,二来失了幼妹,见她年岁与其相仿,聊以慰藉,是尔人住这有小半月了。

        薛凌侧着身子有意避开,跟随唐涧进到屋里,唐涧道是“先歇着,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听到号角也不用着急,这几天胡人攻城,早上聚兵是常事。”

        薛凌点头,他便转身退了去,薛暝复问刚才为何,薛凌关上门,行至窗前,拉开糊纸,看院里唐涧正和齐清霏笑闹说啥,陈泽还坐在门口摆手不肯起,

        那狗坐在一旁,舌头伸的老长。

        她气叹的比那狗舌头更长,凝神听罢周遭无人,方无奈轻道:“我以前在齐家住过。”说着指了指了窗外:“那蠢货....定能认出我来。”

        薛暝跟着往外看,又听薛凌道:“她认不出我,那俩畜生估计也要认出来了。”撑了一整晚的那口气散去,人又像瞬间要垮掉,她自撑着窗棱处,嘲道:

        “可能这种事,就叫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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