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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7章 归宁省亲【下】


  丈母娘领着儿女去了焦家,薛二太太陪着聊了几句,便也借口身体不适带着宝琴离开了,独留一个贾宝玉枯坐在客厅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觉得尴尬莫名。

  初时他还能强自按捺,可左等右等都不见薛家人回来,便渐渐地积攒起了郁愤。

  半个时辰后,忍不住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咬牙切齿的就往外走。

  结果刚起身,就见个小丫鬟提了水壶来。

  四目相对,贾宝玉的动作不由一滞,眼见那丫鬟睁着明亮的大眼睛,带着三分疑惑怯生生的看着自己,他下意识僵硬的回了个笑脸,犹豫着退了半步,缓缓坐回了原处,还顺手帮她揭开了茶壶盖。

  若是个老妇倒罢了,这样可爱又陌生的小丫鬟,他却是不忍心迁怒的。

  等那丫鬟走后,宝玉长出一口闷气,有些怏怏瘫在了椅子上,仰着头望着屋顶,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这时门外忽又传来了脚步声,贾宝玉还以为是那小丫鬟去而复返,忙正襟危坐勉力堆笑。

  不想进来的却是袭人。

  贾宝玉脸上的笑容顿时垮了,蹭一下子蹿将起来,恼道:“走走走,薛家忒也无礼,咱们还是趁早收拾行李打道回府的好!”

  宝钗临出门时,特意让人领着袭人去收拾布置那小院,袭人因此忙前忙后折腾的口干舌燥,好容易布置齐整了,才听说宝玉在这边儿受了冷落。

  因生怕他使性子,这才急急忙忙赶了来。

  此时眼见他果然炸毛,袭人急忙解劝:“二爷息怒,你要发作,也先想想自己都做过些什么,凭你做过的那些事情,亲家太太没把咱们轰出去,就已经算好的了,这多等一会儿又怕个什么?”

  贾宝玉其实也明白这个道理,这也是他方才见了那小丫鬟,讪讪的退回原位的主要原因之一。

  但这不是见了自己人就搂不住火儿么?

  当下又跳着脚抱怨了几句,让袭人顺毛捋了好半天才算作罢。

  等他悻悻的重新瘫坐回椅子上,袭人这才有暇问起了薛家众人的去向。

  宝玉随口答道:“说是怕薛大哥一人招待不周,所以到后街请焦大哥去了。”

  袭人听了顿时眉头紧皱,请焦大爷出面这一招,她还真没预料到,如此,当能确保那呆霸王不会暴起伤人,可问题是这一来破镜重圆的计划,也要受到影响了。

  不对!

  宝姑娘只怕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感受到薛宝钗对破镜重圆的排斥,袭人先是有些沮丧失落,但转念想到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全心全意帮宝玉,又怎么能就此放弃?

  无论如何,晚上也要尽量创造机会!

  这刚打定主意,就听外面传来了焦顺爽朗的笑声:“劳宝兄弟久等了——不过你既来了这边儿,却怎么不去我家坐坐?”

  听到他的声音,贾宝玉却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心想着有焦大哥在,至少场面不会再像先前那般尴尬了。

  果不其然,席间有焦顺居中主持,接下来纵使薛蟠偶有些酸言碎语,整体气氛也还算得上和谐轻松。

  不过事实上,三人当中倒有两个包藏祸心的。

  薛蟠就不用多说了,他一门心思都在给宝玉开窍上,却又不知该如何越过焦顺这一关,正急的抓耳挠腮,忽然发现宝玉今儿也不知是为了借酒浇愁,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吃酒的频率明显比平日快了不少。

  薛蟠心中一动,暗道只要把这小子灌醉了,总能找到下手的机会,于是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变得殷勤热切起来。

  至于焦顺么……

  他自是在发愁该如何攻略宝钗,这宝姐姐和林妹妹却是不同,即便为情所伤,也不太可能失去理智冲动行事。

  除非是受到更大的刺激。

  但这个更大的刺激又该从何而来?

  原本是想拿林黛玉为饵,激化两人之间的矛盾,可自从林黛玉化妆成大夫前去探视贾母后,他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风险,反倒不敢随意打这张牌了。

  正在发愁犯难之际,就见袭人在外面探头探脑,显是在查看宝玉的状况。

  焦顺便冲门口一扬筷子,笑着打趣道:“宝兄弟可真是有福之人,走到哪里都有人挂念着。”

  贾宝玉此时已有几分醉意,撇眼扫见袭人,不由哂道:“我倒巴不得能清静些——最近成日介催着我跟宝姐姐和好,可我几次三番赔不是,宝姐姐只是不应,我又有什么办法?”

  焦顺听了若有所思。

  方才薛姨妈大致交了些底,请他来主要是为了防止薛蟠胡来,但要阻拦薛蟠胡来,有薛姨妈和薛宝钗足矣,又何必找来自己个这个‘外人’出面?

  唯一的解释就是,薛姨妈和宝钗都不想出面,或者说不想和宝玉凑在一处。

  再顺着这个思路反向推理,就不难猜出王夫人让宝玉跟来,多半就是为了制造两人破镜重圆的机会。

  他这里正分析呢,上首薛蟠却被惹恼了,把手里的酒杯重重拍在桌上,喝道:“什么特么叫我妹妹只是不应?你特娘做出那等事情来,难道还不行别人恼你了?!”

  说着,撸胳膊挽袖子就要起身。

  焦顺忙伸手把他按坐回去,打圆场道:“好了好了,你是妻兄,骂他几句也是应该的——但来者是客,可不兴动手。”

  薛蟠挣扎了一下没能挣动,便怏怏的瞪着对面的宝玉道:“要不是看在焦大哥的面子上,你瞧我……哼~!”

  贾宝玉自知失言,又吃他一吓清醒了三分,哪还敢与他针锋相对,先是讪讪的避开目光,然后又在焦顺提议下,自罚了三杯当做赔罪。

  再往后聊天的范围进一步发散,天南海北朝堂内外,就没有掰扯不到的地方。

  宝玉一贯好了伤疤忘了疼,聊的兴起,早又忘了方才的事情,拿筷子在酒杯上叮叮当当敲了几下,激动道:“说到有趣的,我最近的了个故事,实乃古往今来一大奇文!”

  他这说的,自然是《霸王别姬》的故事。

  薛蟠听是戏班里烙烧饼的段子,顿觉精神百倍,不住的追问其中细节,林黛玉和薛宝钗在书里自然没写这些,但宝玉这不是有亲身体验吗?

  借着酒劲儿,竟也能答出个七七八八。

  两人一个问一个答,倒听得焦顺满身不自在。

  他是万没想到,那《霸王别姬》的故事在薛林二人之间兜兜转转,最后竟又把宝玉给框了进来!

  正无语之际,薛蟠又和贾宝玉起了争执,这次却不是为了宝钗的事儿,而是为了谁是段小楼。

  “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哪里像是楚霸王?!”

  就见薛蟠挺胸叠肚,洋洋自得:“也只有我这样的,还有焦大哥这样的,才能扮的了霸王!”

  说着,又一指宝玉戏谑道:“似你这样细皮嫩肉的,最多也就是扮一扮那程蝶衣。”

  “我怎么会是蝶衣?!”

  在这上面宝玉怎肯退缩,当下激动道:“再说段小楼只是扮成了楚霸王,又不是长得像楚霸王!”

  薛蟠嘿笑:“你不是蝶衣,难道我是?”

  “你更不可能是蝶衣!”

  贾宝玉激动道:“是鲸卿,鲸卿就是蝶衣,蝶衣就是鲸卿!”

  这个鲸卿一下子把焦顺给搞蒙了,后来还是听薛蟠解释,才知道是秦钟的‘字’,然后心里就好像吃了个苍蝇似的难受——什么档次,敢跟他焦某人用一样的‘卿’字。

  而听贾宝玉把秦钟比作故事里的蝶衣,薛蟠倒是十分认同,更为秦钟的死惋惜不已——多俊俏一小白脸,可惜自己还没弄到手就死了。

  他这一捧哏,愈发触动了宝玉的肺腑,絮絮叨叨念起了秦钟的好处,又拿他与故事里的蝶衣对比。

  他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色眯眯看向了对面的宝玉。

  宝玉不知他包藏祸心,只摇头道:“还是两情相悦来得好。”

  两人为此又争执不下。

  焦顺心下暗叹‘道’不同不相为谋,正懒得理会二人,忽又瞧见袭人在外面窥探,心下猛然一动,旋即一改方才的排斥,反倒一边劝酒,一边积极融入了两人的‘哲学’讨论当中。

  两刻钟后。

  薛宝钗正与宝琴在屋里闲聊,忽就闻报说是袭人在外求见。

  宝钗心知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便向宝琴告一声罪,自去外面见袭人。

  “奶奶!”

  袭人一见宝钗,便急道:“你快想法劝一劝吧,二爷如今已经被灌的烂醉如泥,再喝下去可就要出事儿了!”

  “不是有焦大哥在吗?”

  “焦大爷也喝高了!”

  袭人说着,又急道:“如今也只有奶奶出面,才能让二爷及时脱身!”

  宝钗如何不知她是在故意夸大其词?

  但想到素来最会明哲保身的袭人,却肯为了宝玉不惜主动得罪自己这女主人,她最后叹息一声,道:“罢罢罢,我随你走一趟吧。”

  反正这里毕竟是薛家,宝玉又已经喝的烂醉了,她倒也不担心宝玉会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袭人闻言大喜,她其实也已经放弃了生米煮成熟饭的打算,但只要宝姑娘肯和二爷亲近,多少就算是有些进展了。

  于是一行人匆匆赶奔前厅。

  刚绕道前面院里,就见门前左侧树下站着三人,两侧是薛蟠和焦顺,宝玉捧着三根筷子站在当中,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是在说些什么。

  袭人见状先打个了突兀,没来由的就觉着不妥,刚要扬声呼喊提醒宝玉,便被薛宝钗横臂拦了下来。

  “莺儿,你跟袭人在这里等着。”

  薛宝钗明显也是感受到了什么,吩咐莺儿盯紧了袭人,自己悄然从游廊里绕了过去,竖起耳朵细听宝玉诵道:“窃思鲸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七载,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一年三月有奇。”

  “忆鲸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娣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

  “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鉏!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故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顑颔。诼谣謑诟,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户牖。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既忳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

  “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

  此祭文洋洋洒洒竟有1600余字!

  薛宝钗与宝玉相处多年,对其文学功底知之甚深,却从未见他这般才华横溢。

  如此真情流露呕心沥血,便林妹妹,只怕也未必能得他如此!

  比不过林黛玉,薛宝钗还能接受,但连一个死了几年的秦钟都比不过,甚至于天差地别……

  “哼~!”

  也就在宝玉念完悼词,准备将那三根筷子插到雪堆里时,薛宝钗重重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早就酒精上头的贾宝玉对此毫无所觉,把筷子插在雪里就哭起了秦钟。

  同样酩酊大醉的薛蟠,也在一旁跟着干嚎起来,全然忘了自己原本的目的,以及大舅哥的身份立场。

  只焦顺用眼角余光目送宝钗远去,嘴角绽放出一丝笑容。

  方才他推测出,不死心的袭人很可能会把宝钗找来,所以才刻意挑动宝玉的情绪,结果果然赌对了!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宝玉竟在这时候文才大爆发,超常发挥的写出了一篇祭文,而这祭文的效果越好,就越是伤宝钗更深!

  话说……

  薛宝钗赌气离开的方向,好像并不是通往后宅的。

  眼看薛蟠与宝玉勾肩搭背,哭的基情澎湃,焦顺悄默声退了几步,唤过正不知所措的袭人,借口说要去方便方便,请她代为看顾宝玉。

  然后装作不胜酒力醉醺醺的样子,深一脚浅一脚的融入了夜色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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