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得出的八卦,算不出的心魔
“是紫菀仙姑!”“仙姑!”“仙姑回来了!”
还没有到地面,人们的欢呼迎接声已经响起,高涨的热情,不似天界虚无的冰冷。
我踩住云头,看着四下的人群,问:“皇上呢?”
“仙姑!”人群那头,忽然响起熟悉的尖细嗓音,是毛腿儿,随着即墨出生入死,算是命硬得很了。我行云过去,他急急忙忙说:“皇上又无故受伤了,还请仙姑来看看。”
又无故受伤了?
上次他这样的时候,睚眦告诉我,是东君出了事。可是我才与东君作别,他有佳人相伴,行走在阳光之下,问候三足金乌,看来是好得很的。他一袭白衣,若有血色再明显不过,我却什么都没看到。
即墨与东君命格相通,他该伤得很重不是吗?
莫非,那不是东君?
可术式也施过了,没有半点痕迹,他的确是货真价实的东君,被黑帝软禁着。
顾不得多想,我急急忙忙过去,推开帘幕,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不似上次,这次他的伤口虽深,但失血不多,性命无忧,他自己,也颇为优哉游哉的看着我。
“仙姑一别数日,近来可好?”
我扬起一抹笑容,将东君的模样挥去:“天机不可泄露。只是你近来似乎有些艰难。”
他脸上的自在忽然不见了:“对,那边的势头谁也挡不住。”
势头,自然是睚眦的狂妄势头。凡人里,谁能挡住他?
心里有了些颤动,我竟恍然想起了黑帝提起的一个人。
穷尽天下,谁也不能翻手击败睚眦,但确有人能与之抗衡。
西方的白虎。
可当下,我便犯了难,眼前,白帝保持中立,倘若白虎对即墨施以援手,便相当于宣告白帝是支持东天的,也便是要白帝与黑帝为敌。东天如今一盘散沙,黑帝与赤帝联手,白帝定然处于下风,这不是害了他么?
最好的结果便是青帝能及时回来,掌管东天,到时,便是东君有天大的过错,黑帝也再不能暗中使计。
“紫菀仙姑。”即墨似乎有些迟疑,“有件事,我想,还是要你知道的好。”
我看着他的模样,不知他要说什么,只是笑了笑说:“但说无妨。”眼下,还有什么事能击垮我吗?东君都已经将我忘了。
“有人来报,九皋地界里发现了蛇妖,人心惶惶。”
“你想叫我去灭妖?”
他顿了一顿:“我派过人去,都是有去无回,倘若没个结果,恐怕前线会更加吃紧。”
我明白这各种利害,现在两方军民,都颇有些听天由命的味道,九皋这边本便敌不过睚眦,再加之这妖魔鬼怪的侵袭,人心涣散,不只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好。”我只能答应,“我要先去次丹穴山叫凤凰来帮你,我便北上除妖。”
“有劳仙姑。”
我捧袂,说:“还望皇上能够统一南北,君临天下!”
“借您吉言。”
在军中来不及歇息,便飞身丹穴山,三番两次烦扰凤凰,我心中究竟是有歉疚的,只得又费了一日时间寻了些上等翠竹和清冽晨露送与它,这才放心北上。
听闻蛇妖出没于别州近郊,说来也奇怪,原本,这蛇妖所在之地应当妖气广布,凡人不觉,我却应当当即察觉到。人间小妖并不少,只是有天界诸神,又有些个天赋异禀的凡人,并不曾做出越矩之事,便是有些个修行的妖,识大体者也不会流连于杀人害命,以免天界一道霹雳,坏了这多年道行。
也因此,自我恢复仙身,多能体会到那些个妖气,却从未在意。然而,在这别州城中,莫说妖气,便是浑浊的尘世喧嚣都不曾有过,只觉一股清冽,若非知此地有一蛇妖盘踞,定然以为这是处绝好的休养生息之所,极尽安恬静谧。
若然有妖,这当是一修行极深的文雅之人。
入得别州,也唯有百姓之中浮动的惊惧才使人忽觉此乃人间,寻妖并不困难,只需稍加问询,便能知晓其所在,仿佛他有意要我寻到一般。
世人皆说,他居于一处岩洞之中,虽在郊野之地,却甚是易寻。然而,我站在那洞口,看着其中明灭不清的灯火,心里却忽然的忐忑起来。那股气息,早已不止清冽这般简单。那清馨之中,透着一股威仪,使人几乎想要跪下叩拜。
这绝不是一只妖那般简单。
哪怕是自盘古□□之始的妖魔,修得近仙的身子,也绝不会散发出这样一抹气息。仙人自来便是高高在上的,哪怕是地位再低下的小仙,也不会跪拜六道众生。
又或者,那并不是妖?
我正暗自踟蹰,却忽听得一句:“既来了,不进来坐坐么?”
那声音,竟恍惚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一般,只是太过久远,难以记起罢了。
“你是何人?出来一见。”
“仙人的蛮横,多少年了都没变过。”
一阵蛇鳞摩挲地面的声音响起,越发近了,我死死凝视着那洞口,当那副面孔终于出现时,来不及细想,甚至还未能彻底明白来者是谁,我便垂头用力的跪了下去。一愣,这才明白,那并不是什么蛇妖。
那是伏羲,是青帝。
上古时便有的大神上仙,人首蛇身,与女娲氏结为夫妇,然相隔日久,青帝与女娲已千万年不曾再见,各自为着天界人间之事劳烦,直至当年青帝仙游九天离开帝位,这才得脱。如今,他却回来了。
“听闻天界乱了?”
“是,乱了。烦扰青帝雅修了。”
“当日离开吾便知晓,掐指一算,也到这日子了,再不得多拖延。”
掐指一算……我怎忘了,八卦便是青帝所创,这天地之间,前后之事,又怎会有他不知道的。
“东君这厮,着实是鲁钝了些,难为他守得吾这东方一万二千里的土地两千余年。再守下去,不过是要了他的命罢了,那裘寰上仙如何能做得这样的事。”
我仰起头来看他,不明他话中意思。裘寰,她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了么?她与东君,不当是佳偶天成,金玉良缘么?
“青帝要回去吗?”
“难得紫菀仙人亲自相迎,吾自当回去,总不好叫众人遭了大祸。”
“紫菀不过小仙,万万担不起……”
“汝担得起,汝担得起,天界之乱汝都担得起,又怎会担不起吾这一句客套话。”
我看着青帝的模样,他含笑的面庞却让我的手心微微发凉。
天界之乱,却是我的过错吗?
三千年前,他们说,我是东君的劫难,我便亲自递了忘川水让他喝下,助他成仙。二十年前,黑帝觉我将祸乱东天,我便痛痛快快跳下九重梵天直堕尘世。如今,相伴千年的东君将我忘了,我暗自忍下,一心想要太平人间。
这,还是我的过错吗?
我一次次将刀尖对准自己的心头,伤口还在淌血,他却来说,全部都是我的过错。我拼了命的去维护东君,维护天界人间,却成了万夫所指。
“紫菀愚钝,还请青帝言明。”
他勾动唇角,笑意依然“汝若不想东君灰飞烟灭,便随吾升天,休在这凡间纠缠。”
“灰飞、烟灭?”我愣愣的看着他。
青帝一向看重东君,又怎会让他灰飞烟灭?更何况,东君并没有做什么太过违背天理伦常之事。便是再大的罪过,打入六道轮回,废了他几生几世的修行也便够了,又何必非要灰飞烟灭,将一切逼上绝路呢?
“上天入地,世上能让那孩子灰飞烟灭的人只有一个。”他挑了挑眉,径直腾跃而上。
青帝飞起的那一刻,忽然间,我忘了一切,只觉得,如若不抛下一切随他离开,那便是要叫我后悔至死的一桩事。
来不及细细思量,我当即腾云跟上他。
明明才从云端飞落凡尘不几日,便又重新飞还。自恢复仙身之后,我似乎总是如此不得安生。
“吾且先说与你汝。”冷风灌进衣领,青帝却混若不觉,淡淡的说,“吾回归天界,若汝仍贪恋凡间,恐怕便只能落得一身残疾。”
天人之间的路途太过漫长,我用了太多的时间去思量这一句话。
堂堂青帝用不着来威胁我一个小小的仙子,这话,大约只是一句事实。他这样的人,实是不屑与对我这样的小仙动手的。
忽然想起,当初黑帝警告过我,天界仙气聚集,我也才因此勉强维持住身子,倘离了天界,我便只能做个廖魇一般的瘫子。我的命格如此,怨不得旁人。然而,如今我下得界来,术式运转自如,来往南北并未觉不适。我一向劳碌,没有时间去细想个中缘由,如今想来,恐怕是青帝滞留凡间,这源于上古的仙灵气息源源不断的四散于八荒之中,才保得我这副身子无碍,然而日后,若再要下界,却是万万不能的了。
醇厚如此的气息,恐怕也只有青帝会有了。可是,想来,青帝是再没仙游的打算了。
“青帝居于九皋,想必心中已有定夺了。”我轻轻说。堂堂青帝,一方天帝身居九皋,自此之后,无论神佛,又有什么不驻足停留之理?届时,九皋的帮扶,便不只区区凤凰了,我便是离开了,究竟是放心了的。
“是啊,命运相系,便是吾不做决策,也不得不决定了。东君是在逼吾。”
“东君不敢。”
“那厮,有何不敢?背天弃地之事都能做的出。”
青帝将东君看的太过透彻,连同他深深埋藏在骨子里的倔强和执拗也看的通透,通透的叫人害怕。毕竟,仙人并不都是如此,飘渺无求是上仙素来标榜的品质,然而,东君脾性里却有着的近乎冷酷的固执,便是我与负屃都曾为此忧心害怕过,好在,他掩藏的太过深沉,我一向以为,穷尽四海,能够如此了解东君的人,便只有我与负屃。未曾想,如今又有青帝。
如今想想,当初的自己太过单纯。天下之间,便是再隐秘的事,又怎能瞒过青帝?
“东君不被逼到尽头,是不会做出那样的事的。”我只能为他再辩解一句。
东君,他忘了我也好,他怎样待我都好。我没有办法对他落井下石,我没有办法将他弃之不顾。
“他不会被逼到尽头。”或许是错觉,我总觉得青帝的目光狠狠的剜过我,“至少现在是如此。”
我总是想要忽略掉青帝对我的那些令人不快的语气,印象中,青帝是一个极大度雍容的神灵,心怀天下,再大的事都会以一笑包容。当初,东君接掌东天事宜,我曾有幸见过青帝一面,立于众神之前的他,眉目间一派清冽温润,那一双眸子,顾盼之中,几乎可容纳天下。可我总觉得,如今,能够容纳天下的青帝连一个小小的我都容纳不得了。
我做了什么令人神共愤的事了吗?我并不记得。若说违逆天规的事,也不过是近些年岁来,违抗黑帝力保即墨。可青帝所恼的,似乎并不是这样的小事。
那么,他是在怪我拖累了东君?
我看着青帝的背影,他已然操劳千万年,终于寻到一个可以接替他的使命的人,却因我身陷桎梏,也确有怨怪我的理由。可即便是我错了,他又何必说些灰飞烟灭的话。但凡是仙人,便极少用这样的话来说笑。
凡人不知轻重,只知孟婆汤仰头一吞,便能息事宁人。可仙人去何处寻孟婆汤?莫不是要下得阴间,拜过那十殿阎王去讨那一碗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的汤?一条长生的命,若要了却这活着的麻烦,或是犯了什么大罪,都是要被弃入六道轮回,受尽苦楚。东君当年尚未成仙时,曾入了八十一次轮回,经了六十四种幻化,修了四十九世仙缘,闯了三十六次天劫,渡了二十五生众人,做了一十六年猪狗,积了九重浮屠,斩了四野妖魔,最后……
偏生这最后一样忘却了,犹记得当年,知道的很是清楚,凭着这一句,便是揶揄了东君数百年。只可惜,如今却忘了。
然,便是没有这最后一样,也知他这尘世辛苦了。
可倘若一朝判了灰飞烟灭的下场,再多的潜心修行,再深的功德荫福,都是无用的。便是像寻常人那般盼着一个来世,都盼不来,永远也盼不来。
凡人的眷侣常许些几生几世的缱绻心愿,有缘的来世再见,无缘的今生难牵。灰飞烟灭了的,却是什么都没有了,再沉重的赌咒发誓,都不过一场空。
再也求不来来世与今生,什么都不剩。赚了再多的眼泪和追悼,也是再不知道的了。
仙人都知道,灰飞烟灭的下场,三千年来,敢说这话的,其实不过东君一人。
他说,他若死了,定然是灰飞烟灭,不叫我空等他回来。
如今,他未死,我却仍旧是空等,等一个回不来的人。
黑帝曾讶异于我放手的轻易。然而,哪里有那么轻易的事。放不开,放开这六界众生,唯有一个他,再给我三千年,也不能放手。可是,不放开又能怎样,他身边的位置,已经不是我了。太过明白我和他的差距,便没有再去追寻什么的力气。痴痴傻傻的暗自护佑着他,记挂着他,不叫旁人知道,这已经是我的全部奢求。无需其他。
青帝以为我还会死死咬住纠缠不休吗?
我怎会呢,如果裘寰是他的归宿,我很乐意,目送着他的背影去寻找幸福。只是,我的幸福究竟是寄托在他的身上,再没有旁的人。好在,日后的时光,无尽岁月里,我心甘情愿一个人。
青帝也好,黑帝也好,都看错了我。我不是东君那么执着的人。更何况,执着如他,都已将我遗忘个彻底。
“紫菀丫头,随吾归东天。”青帝忽然说。
“好。”东天,北天,又有什么区别。天界无边无涯,奈何却无一处是我栖身之所。
青帝回头看了看我,我发髻被风吹得凌乱,实是无颜面见他。
“东君啊……”他忽然叹了口气。可惜,心疼,无奈,太多太多的情绪夹杂。
“您何时与黑帝……”我一句话没有说完,嗓子里灌进冷风,冻结了声音。
东君还在北天,总不能这样不管不顾。青帝回归,按理,黑帝也没有扣留他的缘由了。他回了东天,即便惩罚,恐也没什么了,挺一挺,他便能和裘寰上仙长长久久,即便不是天帝,不是神君,只要他还是东君,便没什么是他不能应对的。
东君,还是东君,我也还是我,只可惜,东君和紫菀,这两个名字已经不能放在一处了。
“东君,你知道吗?凡间说,紫菀是开在坟上静静等候那人回来的花儿。”
“是吗?可你是仙人,你不会死,况且还有我。”
“可倘若万一……”
“你敢死,我奉陪。”
“我不要你死。”
“那你,舍得下我一个人在这天地间吗?你要舍弃我吗?”
“我……若是死,我不要你陪。你是东天的神君,你要担负起的,不只有我,还有这天下。我们不能那么自私。”
“你敢背弃我,我就背弃六界众生。”
“东君……”
“你若走了,我可以纠缠你,生生世世。我才不在意那些什么天下大任。”
“东君,如果我们是凡人,没有什么生生世世,一碗孟婆汤,就什么都忘了。不过还好,听闻,若能在忘川忍受千年,记忆犹存。”
“如果我们是凡人,紫菀,你听我说,如果我们在那轮回之中,若我死了,一定是灰飞烟灭,不让你空等我回来。我不要你的坟前,开满紫菀花。等过一个个春秋冬夏,了无结果。”
东君,你还记得吗,那一天,你这样告诉我时,脸上笃定的神情。那有多么能蛊惑人心。我把自己的一颗心给了你,以为,永生永世便是如此,可未料到,短短二十年,那一颗心便蒙了灰,再找不到了。
无妨,这颗心,遗失在你的身上,我,心甘情愿。
既然丢了一切仍然无法和你长相厮守,那干脆放下残留的执着独自过活。
“东天境况混乱,汝总要负责。”
“我吗?好啊。”我回答,不能再回凡间,我也没有旁的事可做。更何况,若二十年前,我没有离开,恐怕,也不会生出这样多的事端。
二十年,这三个字,已经如同一个梦魇,让人心悸,却挥之不去。
青帝笑了笑,无解其中意味。
东天已近在眼前,他领路急急向太昊殿而去,彩云消散的一刻,青帝一挥手,蛇尾眨眼转变,恍惚间,我的眼前,便是一个英伟异常的男子。青帝存世许久,形态变化无常,眼前模样不过是他在天界最寻常的模样,然而,他为何以蛇形现于凡世,倒让人琢磨不透。莫不是有心要惊吓凡人,将我引去?我一个小小的紫菀,他大可以随便一纸诏令,我无法拒绝。
太多的事,都只能思虑到一半,便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再也无法精细思量。我想找人一问,可是,黑帝什么也不会对我说,东君又……只是眼下,我抬起头,看着那一步步迈上高阶的背影,没有事情能瞒得过青帝,他知晓一切,只有他,才能给我一个答案。
天下大事,我的迷惑,孰轻孰重,我是知道的。可仍旧忍不住问出口。
“青帝,能否告诉我一切始末。”
我不信东君那般轻易的将我忘了,即便他不再在意我,可好歹,会记得我是谁,好歹在见到时,眉眼间有些许熟络。可是,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让人心寒的陌生。即便是路人的重逢,都要比这更熟悉。
倘若我与他是二十年前相识的朋友,二十年后再见,他好歹,会给我一个笑意,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那不像是东君,他骨子里有孤高冷漠,却不会做这样轻易表露的事。
“汝想知道吗?”青帝推开沉重的殿门,嗓音低沉。
“我想。”我当然想。
“吾已起誓,无可奉告。”他抬手将椅子带过,旋身靠上,阖了眼说,“吾需汝将东君带来,汝只需说与黑帝,吾初回归,不愿擅动法术,劝他安淡些,静享时光,人世诸事,不堪去理。”
即便是说,叫黑帝不许再理凡人诸事,不扰即墨东离的南进吗?
“好,紫菀这便去。”如今,也便只一个即墨,还算个牵挂吧。东君那里,已经不需要我的惦念了。
前往北天,他的样子,映入眼帘,刻在心上,是一道割在旧伤上的新痕,疼得无以复加。可是,看着他的眉眼,千万里的距离,我只能扬起一个笑脸,恭恭敬敬的说一声,东君,青帝请您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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