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那花儿,好看吗?
“紫菀,你看那花儿好看么?”梦中的他白衣翩翩。
“好看。”他说什么自然都是好看的。
“呆子。”他勾着一边的唇角,笑的很是狡黠,“那花儿是紫菀,好看什么?”
我伏在他背上,两手便狠狠揪住他的两只耳朵,左右扭动,带着他的步伐紊乱,最后,惹得两人一起跌在地上,一起咯咯地笑着。
东君,你才是个呆子。
“紫菀,你看那花儿好看么?”他又来寻开心?
“那是什么花儿?”我自认学聪明了些,这样问回去。
他忽然拉住我,喁喁私语:“那花儿是紫菀,世上最好看的花儿。”
“……呆子。”
“我便是个呆子……”他俯身贴耳过来说,“也比那花儿聪明伶俐些。”
“我做凡人时,曾听人言,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他凑到我耳边轻笑说。
“是何意?”我眨眼看他。
“是说啊,那新郎官见了灼灼其华般美妙的新娘,该怎么办啊……”
“该怎么办?”我面色微红。
他抿嘴偷笑:“该卸了那一脸尘妆。你脸色红什么?”
“紫菀,我还听闻,那凡人还有句子流传。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
“是何意?”
“是说啊,新娘偷偷打眼看那新郎,你说说,那新郎该怎么办?”
我瘪瘪嘴,想了想才说:“卸了那一脸尘妆?”
“呆子。”他低头在我唇上偷偷清浅一印,缱绻低语“谁还在意那些?”
他向来会说各式的话来揶揄我,每每见他笑的得意,我常常无话可说,只是抬手或捶或拧,别无他法。
世间最甜,不过贪嗔痴。
世间最苦,也不过贪嗔痴。
“紫菀。”耳边,一男声响起,早生疏了的音色,威严的让人心生颤意,惊乱美梦一片。
我慌忙睁眼,待看清一切,不由猛然起身,在袖下握紧了拳。
“黑帝。”
面前男子身姿挺拔,肩背宽阔,一身黑衣暗绣玄冥云水纹饰,衬出几分刚硬伟岸形容,双眉似剑,两眼如炬,鼻梁挺直,唇瓣凉薄。端的君子模样。
“怎不叫父亲,如此生分。”
他还当我还是当年绕膝女童么?
“到底并非生身父亲,紫菀不敢越矩。”我低下头,退了一步。无论到了什么地步,我不该惹恼他,纵然不知他这番计划着什么,但东君还在他手里,我不敢妄动。
“你有许多年都没有来拜谒为父了。”
当年他一怒将我堕入凡间,莫非还要我像往日那样跪在他脚边,诉说心事?
“我知你怨我。”
“紫菀不敢。”
“我为帝千万载,听到的不敢已经太多了。当年收养你,也不过因为你父亲说敢。”
父亲?
他从未提起我的父亲,身边的人也三箴其口,我无处问询。千年过后,再去寻找也再无意义,我便只能作罢。
如今他忽然提起父亲,竟让我心头忽然萦绕过一阵不祥之感。
“我的母亲,还活着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扬起唇角笑了笑。
“你如今,不是该担心,东君怎样了么?”
心一下子被抛到了九重天外,寻不到一点踏实和安稳。
“黑帝……”我吸了一口气,胸口满是冰冷的空气。
“你不要怕,你让我享受天伦之乐多年,我不会对你痛下杀手。”
“黑帝也会享受天伦之乐吗?”天界位高权重者,皆无情,不是吗?
“自然,自然,天界人间皆有情,你紫菀,更是个情种。”他阖了阖眼,微微仰头,“凡人那话是怎么说的?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是吗?”
“紫菀非上仙,宁做凡人尔。”我垂头轻轻的说。
“你要做凡人?”他复又一笑,有抹嘲讽的意味,“若非这天界仙气所聚,你还指望能走到哪里去吗?”
我看着他,不明他话中意味。
“倘若我并未叫人将你送上天来,你留在下面,便只是个瘫子,和廖魇一样。你的命格,便是如此了。”
“此话怎讲?”我隐约记得,不过是腰间疼痛,跌下云头,怎就成了瘫子?
“你才脱了肉体凡胎,乱用神力,多生报应。可怜你深陷其中三千年,最艰难之时,他却在这天上逍遥自在。”
“逍遥自在?”我不由一笑,倘他当真逍遥自在,又何必当日即墨血流如注?
他阖眼一笑,转身说:“来,我带你去看看。”
去看什么?去看东君如何潇洒自如么?他若当真洒脱,又何须在这北天之上,乐不思蜀么?
虽这样想着,我到底跟着他一步步走过,四下渐渐变得阴凉,总觉四下难捱,腰间又开始隐隐作痛。颛顼似是察觉到什么,回眸递来一个手炉,手心霎时温热滚烫,那暖流便顺势流入四肢百骸,驱散了那抹寒凉。
“你身子要将养好些时候,早知如此,我当初便不要你下凡。”
我垂下头,看着手中的金丝手炉,将它搁置一边。
“怎的,你还怪我?”
“黑帝需要紫菀的不怪罪吗?”我问。他身居高位,翻手之间便可毁天灭地,何须我这小仙所说的一句不怪罪。
他抬抬指尖,将那手炉又搁回我手里,淡淡说:“你怪罪为父也好,莫损了自己的身子。”
那语气,便像是我只是个闹脾气的不懂事的孩子,而他,是永远不会生气的心疼孩子的父母。
黑帝,我静静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记起了小时候,我还很矮,跟在他身后,他的背影便像是高阳殿那般高大坚实。那时候,生活在天上,便不知有天上人间之分,若是知道,定会以为,他的脊背,便是天空。
后来,后来,是为了什么生分了呢?
为了……东君吗?
当年,东君饮下忘川水,是黑帝支撑着我站起,走过那段岁月,等到他飞升成仙那天,虽黑帝不许我去迎接,却从未禁止我去见他,甚至,他曾与我和东君促膝长谈。
似乎,一切都是在这二十年间,变了样。
是我错了么?还是哪里,出了错?
小的时候,我坐在颛顼的肩头,便觉得像是看到了全世界,拥有了全世界。如今,却如此贪心了。
“到了,留神,这里凉。”
我低下头,不知觉将手炉握紧了些。
蓦地,前方传来一阵声响,我细细听了,是东君的声音。
“我做凡人时,曾听人言,今夕今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这话,是他曾揶揄我的,心下一喜,当即想要提步过去,颛顼却抬臂拦住了我,递了眼神叫我安静些。我只得停下脚步,那头,却忽然有一女子声音,含羞带笑,问了一句:“是何意?”
心中猛然一窒,再找不到方向。
“是说啊,那新郎官见了灼灼其华般的……”
我没有听下去,没有力气听下去,转身便跑开了。那一瞬间,头脑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他说过的那两句诗,只是他曾经与我的笑谈,和如今他与另一女子嬉笑的声音。
东君,你怎能,怎能便轻易将这话说与旁人听?
“紫菀。”黑帝跟上来,拉住了我,“来,我背你,我们回高阳殿,叫这些负心人自生自灭去吧。你小时候,不是最爱让我背你吗?”
“是你,是你想要骗我的是吗?”我颤抖着看着他,我宁愿被他欺骗,也不要被东君那般背叛。我宁愿去逃避这一切。
“紫菀,你若怕我骗你,你便回去看一看,可有我施法的迹象。我放了东君叫你看看,他会不会去设法找你?”
我提裙跑回去,一定是假的,一定是假的,东君教过我术式去检验有没有施过法术,一定有人用过法术,都是假的,连东君都是假的,是颛顼要骗我,是颛顼想要我做以前的乖女儿。
我跑着,直到看到他,看到那女子。他,仍旧是二十年前的模样,白衣翩翩,模样儒和,一双眸子温润如上好的墨玉,唇角时时噙着一抹笑,身形颀长。那是他,眉眼里隐隐显露的埋藏在他骨子里的凌厉气势是旁人伪装不出的。可是,他对面的女子,却不再是我。那身清透的仙灵味道,不是我这样普普通通的小仙可以比拟的。她是个出色的女子,配得上他,至少……比我配得上。
没有一丁点法术的痕迹,什么都没有,只是两个高贵的仙人,相向而坐,对面而谈。在这阴寒之地,颇有种……患难夫妻的味道。
我狠狠咬住唇,或许,是我离开太久了,或许,二十年,让他明白了我是多么平庸。初见时,他是凡人,哪怕我仅仅是个小仙,对他来说,都足够高高在上。可是,如今,他是一方天帝,我不再高高在上,那女子,才适合呆在他身边。
嘭的一声,让我的心绪更加混乱。我忽然很怕,怕他那么回头来看我。
“姑娘?”
听到他那一声,我惊惧的睁大了双眼,咬唇退了两步,转身提步便跑。
“姑娘!”身后,是他步步紧逼的声音。
脚下一绊,越是害怕越是忙乱,我踩着裙角,怎么也站不起来。
“姑娘。”
我缩在地上,努力将自己蜷缩起来。
“怎么了?”
我颤抖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该不自量力纠缠你。对不起,我不该不合时宜的回来,撞破这一切。
“紫菀,起来。”颛顼走过来,将我甩在了背上,“他不值得你说抱歉。”
“黑帝。”东君拧眉。
我从来不爱他眉间的褶皱,他便再没在我面前显露。可今天,我才见到他,他便皱了眉头。他忘了,所有的一切,我们的约定,他都忘了。
“伏羲为什么会要你接管东天?”颛顼低吼了一声,决绝带我离开。
“你的意思是黑帝你还有父女之情是吗?”
“东君……”我回过头,哀求般的看着他,“别说了,我求你了,别说了。”
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听到他的声音。他没有解释,一句解释都没有,却来和颛顼反唇相讥。我便当真这么不重要,随时随地便可以丢弃吗?
“东君,怎么了?”那女子款款莲步逶迤而至,那袅娜身影站在他身侧,当真登对。
“裘寰上仙,多日不见,你与东君相处甚是不错?”颛顼冷冷道。
那女子微一颌首,那一垂眸的温柔流光,仿佛抵得过千百年岁月:“多谢黑帝关怀。这是黑帝的女儿么?当真毓秀。”
毓秀?是啊,哪比得上她仪态万方?
“小女身子不适,不能多留了。裘寰上仙,东天神君,还望见谅。听闻,帖子已递与伏羲,料想青帝不日便要返回了。东君烦劳千年,终于可以解甲归田,安享自在了。”
青帝要回来了?我看着颛顼,又抬眼看着东君,他,他要离开太昊殿了?永远的离开?他知不知道,太昊殿里,有我们千年的记忆,他知不知道,离开了太昊殿,我会不知道去哪里还能找到他。
他还有没有必要去知道这些?
看着裘寰上仙,他,已经没有必要知道了。
“解甲归田?黑帝可是羡慕在下了?”他微微笑着说。
“自是羡慕,飞升成仙的凡人当真比我们这些仙人自在许多,便是紫菀,也敌不上东君的自在。”
我蓦地握紧了颛顼肩上的衣衫,那紧密的云纹硌在手心,硬的有些发凉。才刚被手炉温热的手越发冰凉,那寒冷霎时流向全身上下,腰间一片刺痛,双腿却麻木。我微微咬唇,只盼着早些离开。
“黑帝……”我压着声音对他低低求援。这地方很冷,太冷了。或许,真的是我才恢复仙身便大动干戈,孽报来了。这副身子,为人的时候是虚弱的,为仙亦是,到底不中用了。
他扬起唇看向东君,说:“东君与裘寰上仙如此谈得来,本尊与紫菀也不好多叨扰了。”
“堂堂黑帝屈尊背负女儿,好生叫小仙开眼了。”裘寰上仙轻轻将手搭在东君臂上,浅浅地说。
“既是本尊的女儿,自家的人,又何谈尊贵礼仪?裘寰上仙未免太无情了些。”
她只是扬起一个万分美好的微笑,不再说话。
天界位高权重者皆无情,这道理,人人都知道,他黑帝不更是如此么?他东君,不更是如此吗?相较来说,裘寰还算不得无情了。
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耳朵塞进数声呼唤,使我不得不狠命眨了眨眼睛,定定神才看清了眼前一切,身子却已经搭在东君手臂上。
裘寰才刚刚搭过的手臂。
我猛然抬起身子,颛顼瞬时拉过我的手臂,扶我站稳。
“走了,你身子吃不消的。”
那一瞬,我想走,却又走不动了。
我身子坏了,垮了,他会担心吗?
我低着头,却不住偷偷打眼看他,每一次,他的眼底,都只是一片漠然,仿佛我不过是个陌生人。是了,都已经二十年没有见过了,我不过是一个陌生人了。
“这地方寒气重,你待不得。”颛顼又一次劝我。
我慢慢抬起头,看着这永生永世不老不死的父亲。多年之前,我是稚童,他看来,确像是我的父亲,如今,当我长大,他却不像是我的父亲了。
我忽然记起了做凡人的时候,我曾见过母亲年轻的模样,短短几面,看不清模样,再见,她便老了,便死了。那样的父母,会老会死,会让人心疼,会让人怨恨。可是他呢,颛顼他,不会老,不会死,他不会出任何让人心疼的事,他,也不能让人长久怨恨。他是黑帝,他能随意操纵人心。
不老不死的父亲,忽然让人害怕。
可是,一个陌生了的东君,一个和东君熟悉了的裘寰,自然要比那颛顼要叫人害怕的多。
我只能挪开一步,离颛顼近一些。
“走了。”他又一次说,带着催促的意味。
“好。我自己走。”我终于点头答允,脚下却动不得分毫。我用力挪了挪腿,可是,看着身上的裙子,平顺直垂地面,没有一丝波动。
我站着,这双腿却不能移开。
瘫了?
颛顼还在看着我,我却只能抬起头,拼力一笑。
“没事,我带你走。”他的手飞快的掠过我的脸颊,那有一滴泪,没有征兆的落下,“回了高阳殿,就好了。”
只要去仙灵气盛些的地方,就好了。是这地方太过阴寒才误了我这一双腿。
“还像小时候,父亲背你。”他转过身子,微微弯下腰。幼年时看到的背影如今看来,已经不是天那般高大了。
小时候,我以为,父亲的肩背就是我的天地,可是如今看来,我却不知道,我的天地是什么?
我曾贪恋父亲的肩背,也曾贪恋东君的臂膀,现在呢?我还贪恋什么?
“我想自己走出去,可以吗?”我小心翼翼的问着。
“你能走吗?”那话说的清浅,可是砸在心上,便是道疤。
我能走吗?
还是廖魇的时候,我便问过我自己这句话,我还能走吗?那时,我把自己绑在马背上,然后,一次次摔下马背,一次次遍体鳞伤。那时候,一个人,在一座座山里,我甚至,连最基本的事情都要不停地去练习,最初的日子里,衣衫上满是秽物,我甚至,想直接从马背摔在河里,撞上石头也好,被水卷走也好,总比那样活着就好。
那时候的感觉,即便再过一个三千年,我也忘不了。
连自己都厌恶自己,不敢叫任何人看见的模样。
我不想,恢复仙身之后,再过上那样的日子,为仙便不会死,这折磨便要无穷无尽的继续下去,那还比不过为人。
“我可以走。这是天上,不是人间。”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笃定。
“裘寰上仙,东君,就此拜别。恕紫菀不能多留了。”我努力躬了躬身,忍住腰间的疼,就此拜别吧,东君。就此拜别吧,过去的三千年。
是不是,那年的忘川水太支离,直到今天,才让你忘了过去。
他不在东天,还好,他活得很好,比我好,就够了。
我不知道,那天,我是怎么走出那个地方的,只是身上照到阳光的那一瞬,心底莫名的寒冷,怎么也晒不暖。
原来,一切担心都是一场空,一个玩笑。是不是,之前在人间的一帆风顺,都是黑帝在可怜我?他明知这一切,我却还蒙在鼓里,他不过是因为我曾是他的女儿,来可怜我。
颛顼不肯放了东君,即便如今的他没有丝毫的威胁。便是即墨,他也没有放过。我常常偷偷拨开云头去看那凡间的混战,看着睚眦在人界的一场又一场屠杀,我真的想要帮忙,真的想要告诉他们停手吧,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再怎样高强的法术,都抵达不了那么遥远的尘世。
我眼睁睁看着即墨受了重伤,被抬回了营帐。几乎是当即的,我抬步便奔向东君所在的地方,还没有进去,便摔在地上,摔醒了,摔明白了。他身边有人陪伴,我担心了许久的事如今不足为惧。
我在那地上,躺了整整一天。
什么都没有思量,脑袋里心里空空如也。
颛顼派人来将我接回高阳殿,我只是看着满室金翠玉器,又呆坐了一天。
天界神灵永生不死,曾有南海仙人受饥寒之苦百年未死,渡劫后饮食一通,倒头沉睡十年日月复醒,健全如初。未曾听闻,哪个仙人只因受些苦楚,便像我一般迟迟不愈的,像个凡人一样。以颛顼之力,什么样的伤势不是他抬一抬手便好的?他迟迟没有替我治伤,却又一副亲近模样,着实令人生疑。这样的事,原本在回到北天的第一天我便该知道,却因为东君的事一直迟钝到现在才有所察觉。
到了天界,却比人间更不如。在人间,好歹有负屃时不时会现身简单交代些许。他不能说出全部,至少不会来骗我。可是,到了天界,每天见到的,只是颛顼,他哪怕说出了全部,却没有一句话,是真实的。
每天,除了听颛顼几句假话敷衍,看几眼人世纷争外,做的最多的,便是呆呆的看着东君的方向。颛顼特意将他换到了一处殿阁中,没有那么阴寒,只是裘寰上仙仍旧和他呆在一处。
从我的窗子看过去,恰恰能看到那座重兵把守的庭院,恰恰能看到,裘寰自进去之后,便再没出来。
好些天了。
三千年里,他从不是会安心呆在房中的人,时常拉着我走在阳光之下,他有大片的园子,紫菀花开得正好。有时,会四海八荒的闲游,凤凰便是那时结识的。三千年,足够我结识许多友人,他性子淡漠,与人颇为疏离,三千年来,纵然走遍天下,身边却仍旧只是我与负屃几人罢了。然而现在,他却和裘寰在房中多日。
二十年,他的性子,他的习惯,一切都变了。
他是东君,却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东君了。我不由得去想,倘若这二十年里,我都在他身边,是不是还会一切如常?
“还在看?”
我从榻上起来,看着边走边褪去沉重外袍的颛顼。
“黑帝。”
“你腰伤怎么样了?”
“无碍。”离开了那些阴冷寒湿的地方,早好了许多,只是还不能太过活动罢了。
“别在窗口久坐,天气寒凉对你身子不好。”
“天气怎会寒凉,人间都已温热了。”
他叹了口气:“你最近很闷吧?待过些日子,我们去白帝那里游玩。”
我猛然站起,警惕地看着他:“你又要对白帝做什么?”
白帝黄帝皆在观望,他这时去寻白帝作甚?莫非还想强要西方的支持?又何必呢,东君已经如此,伏羲收到消息或许不日便回来了。他若要闹,又能怎么闹呢?
他耸肩一笑:“你和白虎不是相熟吗?”
白虎是守卫西方的神兽,当初,是通过睚眦才与他相识。毕竟白虎主战伐,与睚眦难得的性情相合,两人见面的普通方式自然是大打出手,好在通常是点到为止,颇有些英雄相惜的味道。
那时,每次去见白虎,尤其是睚眦也在的时候,东君都要陪在我身边,他总会担心我受到牵连,每每总是要站在我身前,时不时抬手化解他二人不自觉扫来的风刃。
那时,我看着他的背影,高大,宽广,挡在我身前,遮去一切危险和阻碍。
如今,他背后的人,再不是我。
裘寰,或者旁的什么人,都再与我无关了。
“我不想去见白虎。”没有人挡在身前,我会胆怯。
“东天景致不错。”
“黑帝!”我低呼一声,蹙眉,“青帝何时回来?”
他轻轻笑了笑:“青帝仙游千年,不知是不是结了尘缘,如今在外恋恋不舍,还未曾回来。”
“黑帝未免僭越了。”我听了这话,心中有些不快。这分明是在调笑青帝,我素来崇敬伏羲,更何况他又是将帝位传与了东君的,那身淡泊宁远之气,令我无法不去敬佩。东君当初也是如此,一句对伏羲的调笑都听不得,惹得我也习惯了严肃恭谨对待,这一习惯,便是千余年,如今想来,已经不知是在维护伏羲,还是东君。
“是紫菀失言了,还请黑帝恕罪。”我低下头,他毕竟是黑帝,即便与我再亲近,也是无情之人。
“你是我女儿,我如何能怪你?你恰是最艰难的日子,为人父的不去关心,叫谁来关心?”他扶着我坐回榻上,又在我身边坐定说,“为父不会怪你。永远不会。”
“黑帝的永远,有多远呢?”我起身,退开他的身边。谁也无法保证,日后无穷无尽的万亿年里,他一直如父亲一般包容我。
他的目光霎时从容:“从生至死。”
我不由得冷冷一笑:“黑帝也会死吗?”
没有听他的话,我提步出门,阳光太刺眼,我抬手去遮,踏出那高高的门槛,这一路宽阔,却不知要去哪里。
“你想去哪儿?”
“我想下界,父亲肯吗?”天上,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东君那般待你,你又何必去守即墨东离。”
“即墨是即墨,东君是东君。他们是不同的两人,再说,按情按理,我都该帮他赢这一仗。”
“你明知为父要败了九皋。”
“即墨和东君不同,天界诸事我管不来,可人间的事,我已经搅进去了,不能抽身。”
“你这意思是,为父如何待东君,你便都不在意是么?”
我看着颛顼,不知他话中意思。半晌,只能缓缓说:“他毕竟是一方君主,即便青帝回归主位,还请黑帝高抬贵手,交由青帝发落。”
“你还护着他做什么?”
“这并非袒护,只是按着情理做事。他到底是东天上人,北天黑帝无权多问。黑帝还是早些将他遣回东天吧,青帝接手时也迅疾些。”
“你在教本尊如何做事吗?”
“不敢。”我垂下头,眼角忽然扫过一抹衣袂飘飖。
黑帝想要挡在我身前,却已经来不及。我看的清晰,东君和裘寰上仙相携走入阳光之下。东君抬头望着金乌,却将手搁在了裘寰的眼前,为她遮去一缕阳光。
“东君,裘寰上仙。”我低下头,褔身拜礼。
“仙子。”不需抬头,不需多看,便知道,这声音是东君。阔别廿载的声音,如今,却是这般疏离,混若路人。
“仙子沾染了许多凡间气息,想是许久没有回到天界了吧?”他问了一句。
他不知道吗?还是他将我忘了?忘了他离开前和我的低语,忘了我跃下云端时的企盼,忘了三千年来相守的一切。
东君将我忘了,我怎么都不敢相信,可这已经摆在了眼前,叫人不得不信。曾经的三千年算什么?算我自作多情?竟抵不过这短短二十年。
“前些天才回来,多谢东君惦念了。”尽管你从未惦念,当做我最后一次自作多情,“东君近来可好?”
他低头看了看身侧的裘寰上仙,相视一笑:“自然很好。”
“那便好了。紫菀还有事,不多叨扰。”我迅速抽身,没有给黑帝捉住的空当,想来,他也并未使力,我当即便跃入凡间。
二十年前,我也是在北天一跃而下。只是那个时候,东君不是眼睁睁的看着,他在远方,知道消息时已经晚了。那时候,我笃定,倘若他在那里,一定不会让我就这样堕入六道轮回。可是如今,我已经什么都不敢笃定了。
也许,从那个时候起,我的存在,对他就是一个阻碍。没有我,他的身边,可以有上仙的陪伴。没有人会再说些闲言碎语,仿佛天界位高权重者也可以有情有义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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