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


  

小事如此,大事当然更是如此。他在翰林呆了十几年,中书呆了七八年,位子比谁都稳当,连夷简都几进几出,他照样稳如泰山。要说诀窍,也没别的,就是事事不往心里去,始终不吹气也不吸气,两边得罪不着人。你攻他毫无建树,他既不辩护,也不觉着痛苦、汗颜。大家都朝里朝外、死去活来转过一圈之后,他还在那儿菩萨一般呆着,仍然看不出是欣喜,还是难过。大家回头一想,没准都觉着,他不出手还真是做对了!夷简罢相走了,他仍然做他的丞相。就某种意义而言,他实际上已经成了政局稳定、应对无误的象征,成了许多心绪不宁的人的唯一靠山与定心丹丸。

他虽在仁宗面前保证尽力协助仲淹办事,实际什么也没做,不过任他折腾罢了。

反对仲淹的人跑来找他要主意,他也不出什么好点子,只叫沏一杯老家的清茶让人品尝。

喝着喝着,来的人就沉不住气了:“丞相,您可是一朝的主心骨呵!您总得替满朝文武做主,再不能让范仲淹他们这么胡乱折腾了。再这么折腾,谁都没有好日子过了!”

得象翻翻眼,问道:“这茶如何?不是吹,也就在我这儿你能喝得着。除了皇上御用的龙凤团茶,大概也就数我这儿的茶地道了!”

得象这话也真不是大话。皇帝御用的龙凤团茶原是由福建建州上贡的,福建的茶真是首屈一指。

那人呷了一口,也夸道:“茶确实好,我还真没喝过这么好的茶!可是丞相,这会儿我实在心不在焉,有好茶也品不出味儿来!”

“你就那么着急?”

“十万火急呢!也不是我一个人。大家都等着丞相拿主意!”

“我哪有什么主意!你家里有小孩儿吗?特淘气的小孩儿。”

这是哪儿跟哪儿?除了茶叶,又是小孩,真有闲心哪!可这话说不出口,只好勉强答道:“那总是有的,谁家没有几个淘气的小孩!”

“都没我家的小孙儿淘气。叫他老老实实呆着,他从来不听。闹着闹着,在墙拐上撞了大马趴,头上鼓起个大包,脸也青了一大块,鼻子也流血了。到这时候,你猜怎么着?你再叫他闹,赏着他闹,他也不闹了。”

那人不知道为什么和他说这个,哭笑不得。

“世上的事情,其实不都是这样吗?人家正在兴头上闹得欢,你说什么都是白搭。只有他自己碰得头破血流了,你不叫他回头,他也要收兵。不是有句老话,叫做‘不撞南墙不回头’吗?”说完这句,丞相端起茶杯,再不说话了。

这是要送客!来人只好悻悻地告辞走了。走出老远,还直埋怨宰相无所作为,不替自己一干人支招!到他明白丞相的智慧,早已风也过了,雨也过了。

另外也有一些京朝官或外任官员,特横,准备与朝廷大干一场。他们或派人,或亲自来,带或不带本章的都有。意思只有一个,反对以臣子为敌,这么大张旗鼓,去找州县官员与文武大臣的茬儿。

对这些人,得象多半总要将他们狠训一顿:“你们也忒大胆了!按察四方,整顿吏治,是皇上亲自御批的,不只是范大人他们的主意。你们这样干,矛头冲谁?就不怕龙颜震怒,吃不了兜着走?何况,大伙儿也真够瞧的,不整还得了吗?”

说话的原是来讨支持,却得了一顿训斥,心里自然不痛快,不免抱怨一两句:“连丞相也这么说?”

“你以为呢?我该怎么说?跟着你们去胡闹?”他反问人家。

对方也觉着情绪失控,转而赔笑道:“丞相说得对,吏治是该整顿。可也不是这么个整法。”

“有什么具体问题吗?”

“那些转运使一得到诏书,全都像换了一个人。见了我们也不认识了,处处拿咱们当钦犯!”

“巡察巡察,就是专门察问你们。态度严厉一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

“查当然可以,可他们不该无中生有,鸡蛋里面挑骨头,靠罪人邀功!”

“还有,他们为了邀功请赏,胁迫州县官长增加税收,盘剥小民!”同来的人又补充道。

得象皱了皱眉头:“有这种事?”

“怎么没有,多得很哪!”

“这就不是皇上与朝廷的初衷了。这种事,绝不允许。你们要上书,最好多谈这些事儿,于朝廷,于你们,都有利。越具体越好,不要说那些不着边际的东西。这样,朝廷才好做主纠偏。”

前来讨支持的人,未必都懂得其中的奥妙。但他们崇尚得象的经验,懂与不懂,都照着办去了。

一时间,控告转运使罪人邀功、克剥子民的奏章,雪片一样飞向京里。这些奏章也大都是一个模式:山呼整顿吏治非常必要,非常及时;跟着就摆出一系列事实,说明转运使们如何动作,件件有违朝廷本意。妙的是只摆出事实,语气平稳,连分析都不分析,更甭说扣帽子了。最凶的转运使,都得了“狼”或“虎”的诨名:一共三虎、四狼。这名字也不是乱起的,全都出自老百姓之口,原汁原味,奏章不过引用而已。

坏名声从来比好名声流传得快。不是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吗?朝野上下,三虎四狼几乎人人皆知,也大家切齿。那些贪官污吏、昏聩渎职的庸官冗吏,反倒出溜到人的视野之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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