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你还会为我裹伤吗?
京师,仍是那个富贵之地,战争一歇,人们便急不可耐的迁居回来,我离开前城里的血腥,如今已经变成了一片姹紫嫣红。
他很受百姓欢迎,大约是山中那些汉子虽然粗莽,但都透着朴实简单的劲儿,受尽了伏契皇族盘剥和鬼方外敌压榨的百姓,对他们尤为亲善。
廖府冷落了,他摆出皇帝的架子,不许我住。我忧心,若往日的丫头僮仆回来了,可怎么是好。他大笔一挥,封了功臣,赐了宅邸,嘱咐人将廖府昔日的佣人一一照料了,纳入新府。
宫城许久空荡着,琉璃瓦都积了尘,他这样来了,立时热闹起来。
他非要我住在宫里,与他的住处不近不远,恰如在军营里一般,明明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距离,我却偏偏不会弯一下腰,迈进他的门槛。呼吸可闻的两座屋子,他与我,却要长久才见上一面。
登基礼的前一天晚上,他来找我,这是我们安顿下来两个月时间里,头一次相见。
有浓浓的酒气,他却没喝。看着他手里摔得破碎的酒壶,他一乐,说是崇元殿门槛高,出来的时候绊了一脚,酒洒了一身,酒壶也摔没了,剩个柄握在他手里。
他真是个傻子,从自己的宫里出来,还能叫自己的门槛给绊了。
“本来想找你吃酒,只好来向你讨茶。”他摸了摸下颏,笑笑说。
我看了他一眼,起身去够桌上的茶壶。他嫌弃的扭过头:“凉了。”
明天便要正式执掌这天下的人了,还是这小孩子脾气。我无法,却也烧了水为他沏了新茶。
他吸了吸鼻子:“廖魇,你却有这样的好手艺!”
他似乎很是喜爱那茶香,负屃也说过,要来吃我的茶。仿佛眼前这一饮即尽的杯子便是全部。
他抿了抿茶,还烫着。忽然说:“今天,是廖将军的忌日。”
我的手顿了一顿,握在手里的茶壶险些跌个粉碎。他忙递手来扶,不偏不倚烫个正着。
我自然知道,今天,是父亲离开整三年的日子。与父母并无太多交集,只是这个日子,他总是有意无意的提起,总是在试探,试探看三年前伏契太子爷亲自宣读的圣旨在我心里还有无效用。
被他催着住进皇宫那天,看着那些丫头强自压抑恐惧的神情,我就知道,那份圣旨,早已无效。只是这话,我已经不愿再说。他应该明白的,多说无益。
我蹲下身子给他包扎烫伤的手,他却偏偏用那指腹抚弄我的脸颊,不知疼一般。
“廖魇,你知道吗?”他的话,说到一半,似乎在等我,许久,我才抬头,看着他的神情,几分苦涩,几分无奈。
“我从没见过你笑。哪怕是个敷衍,都没有。”他的指尖,停在我腮边,仿佛那里,本该有个笑起来很好看的酒窝。
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笑他的傻么?看惯了,也不觉得可笑。
“三年了,抛却幼时,你对我说过的,也不过两个字。”他的声音里,有几分自嘲。
我记得,是他把我从鬼方那里救出,为我疗伤之后,他的淡然,他的沉稳,轰然倒塌的时刻,我才唤了他一声,东离。
只这两个字,是我三年里,对他说的全部。
幼年那般亲近,已经如同一个毫无意义的幻梦,偶尔想起,只是会更深的扯开为现实刺穿的伤口。
错过他的指尖,便如同错过那个梦,那道伤,编织的太过美丽,不敢触碰。
他看着我的脸,目光很深很深,像是一个不知底的湖,不敢涉足。我按过他的手,细细包扎,层层缠绕。只是很轻微的烫伤,但很疼,我知道,就像我被那太过炽热的阳光迷眩一样,很疼。
“不是什么大事,拿些清水来就好。”他试探一般说,我没有回话,只是兀自在那伤口上,系上了结。
“舍不得?”他微微扬起唇角,却没了顽笑的味道。
我仰起头,看着他。舍不得?舍得?我不知道,心里,一如既往的平静。或许,我生来便是如此,不会哭,不会笑。
“要是以后,我受伤了,你还会为我裹伤吗?”他问得很是认真,目光里的期许闪烁的刺目。
我没有点头,只是看向地面。
今天过后,他是皇帝,即便南方还有一个朝廷,即使还要有数年战争,他是皇帝,谁会肯让他受伤?他受了伤,又有多少人争着为他上药疗伤?我不会去抢,那些人于他,才是最好的,而不是我这样一个不人不鬼的人。
他的声音,许久才在头顶响起,低沉,笃定,没有半分余地:“我只要你帮我裹伤。上辈子注定了的。”
上辈子,他总以为,我们之间,总该有些许缘分,上辈子便牵在一起,这辈子,也理当如此。只是我这样的人,不管过往有几世牵绊,见到了我今生的样子,恐怕也尽数抛却逃开。
目光,不自觉的落在了一旁,妆镜中的那人,即使是要我看来,也觉得含冤带怨,满身的戾气,便是我自己,也不愿意接近半步。
他似是看到了我的样子,万分柔和开口:“廖魇,你真的很美。”
晃过神思,却无法再看他。他待我,总是这般小心,一句一字,都是照顾我周全。知我厌恶触碰,手便那样悬住,迟迟没有落下。只是,他素日里来的顽笑太多,这一句,我也只能是当做一句顽笑。
“坐拥江山,怀抱美人,二者兼得当真是一大幸事。”他扬起一个分外明朗的笑。
江山美人,万古两难的抉择,此刻,他却说得这般轻而易举。美人易得,只是一个可堪知己,恍惚一个眉目交错便可知彼此心意念想的绝代佳人,又如何寻觅?我不是,我不懂他,即便他懂我。
“明天,登基大典的时候,能站在我身边吗?”他的话,很是谨慎。
我只是摇头。
他笑了笑:“的确,不知南方伏契要作何感想。自鬼方灭后便再无动静,莫不是还想要两朝并立,平分天下么?明日的典仪上,不知要发生些什么,你还是小心些,远离一点,不无好处。不知徐先生明日肯不肯赏脸过来,毕竟若非他一步步筹谋,也万万到不得这一步。好歹,功成名就的时候,要有他的一份才是。”
他似乎认定了我与徐先生有些瓜葛,又一次提起,脸色郁郁的看了我一眼。
负屃,他虽那般亲善待我,甚至请动了囚牛和睚眦的大驾,尽管如今不知因何万不得已之事已尽数离开,但我于他,更多的之事感激,淡薄如斯的感激。
即墨或许懂我很多,却独独在这之上看不透彻,他能看清我为何躲避,为何拒绝,然而,没有人能真正明白,我的心里,已经不敢再有什么波澜起伏。什么东西,也不过空无。他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怕是永远不会体会这样的心思,但我宁愿,他一生也无法体会。这样于他,最好。
次日,他登基,我只是躲在了一边,漆巾遮发,着一身玄衣。十九年来,我惯穿玄色衣衫,或许如此,便可将我隐于晦涩黑夜。
很早时候,便听晨钟,唤众人祭天,我一夜无眠,理了理微皱的衣襟,看着外间端庄行走仍压抑不住欢愉的人群。
他是个很得人心的帝王,年轻,爱笑,便是宫中的下人们也都很是亲近他。
他在众人的簇拥中,自我房门走过,我躲在门后,没有被他瞧见。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娇俏女子,我认得她,是他麾下一大将的女儿,想来,也可算是开国元勋的后裔,与他,也到底般配。也还不过十五六模样,一双眸子清澈如水,一眼望透,没有半分杂质。这样的眸子,最是让人深陷其中。
他已经二十余了,如今天下稍安,身边的人,自当催促他早些嫁娶,开朝创代,最要紧的,还是子嗣延绵。
一直待到众人散去,我才离开房门,追随其后。
祭天之地远在潼山,他特意为我在宫门备了车驾,我到时,也只剩那一个车驾,连驾车的小厮,也已经不愿再等,而不见人影。
仰头望望天色,尚早。
拆卸一番,我翻身上马,径直扬鞭而去。潼山,是在南边。
夹道的欢呼迎驾使我目眩,我也只得绕进空空的巷子,躲避人群。我不愿因我这一副样子,叫人将他说成豢养妖孽的暴君。
至潼山广华台,日头渐足,好在行至山中,时有荫蔽可循。及至众人进入方场,我寻到石像背后方寸之地躲藏,石像投下的阴影一寸寸挪窄,我眯着眼睛,看着汉白玉的雕龙方砖,不敢再动。
庄严的礼乐,一切,都彰显着他九五之尊的雍容气度。
这场盛大的开国祭典,于我的记忆,或许注定只是这一片礼乐。
阳光渐渐刺目,我已不能视物。
不知过了多久,安静沉郁的四周忽然骤然欢呼彻天,我知道,他完成了那仪式,正式入主这北方大地。他是王,万人景仰。他立于万山之巅,俯视天下。疮痍,蛮荒,困厄,所有人将他当做救世主,期望着他解决这一切。我深信,他可以。
眼角晃过甲胄的光,许是那个侍卫站累了的异动,使我本就虚弱的两眼越发迷离。下意识望去,明明什么都看不清晰,只是莫名的,一阵心悸。
我总是能冥冥之中感受到什么,便如同三年前,他推开廖家大门的那一刻,明明看不清眉目,明明没有半分交集,却那般深刻的感受到他身上吞天卷地的气势和波澜。这中间三年,他虽一直与我说笑,然而,他登上高坛,站在万众眼中之时,那阵气势,我也感知的明显,一如三年前。
而现下的这阵心悸,我越发觉得不容忽视,只是瑟缩了身子,更深的躲在阴影里,偷偷看过去。
那人,是谁?这阵心悸……我按了按心口,如此熟悉。
忽然间,看着那人按剑的动作,我明了了,透彻清晰。
容不得思虑,顾不得阳光,我奔命的冲出去,不管人群的惊呼,不管他自远方递来的灼灼目光。
那个人,我知道!绝对不可以让他拔剑,绝对不行!
“廖魇!”他的惊呼,穿透人群,我微微侧头,只是脚下,半步不敢停顿。
那人见我如此,奋然拔剑,揽臂便要捉住临近的人。
入得了广华台之人,哪一个不是开国的功臣,哪一个,日后不会飞黄腾达,成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哪一个,是伤得起的!
我拼尽一切,飞身一扑,撞开那险些被他抓住的人,手下意识的挡在了剑上,剑刃锋利,掌心一片冰冷。
那只手狠狠握住我的腰,扳过我的身子,我抬眸,顶着骄阳,是他!八思尔吉裕!他当真没有死!
“皇上!护驾!”四下一片慌乱,我眼前朦胧,只能勉强看见,一抹明黄渐渐变大。抬手,别来,即墨东离,别来。
“放开她!”
简单的三个字,没有半分多余的赘述,这就是全部。
颈上冰冷,八思尔吉裕在我的耳边大声喊着鬼方话。他是要天下人知道,他们所恭敬推崇的君主,曾做出与外敌勾结这样不耻之事。只是如今,将刀架在女人脖颈上的他,又有多么崇高吗?
“八思尔吉裕,你放开她,你的要求若是不过分,朕可以给你。”他说的不卑不亢,没有半句鬼方话掺杂。他明白如今利害关系。
八思尔吉裕依然嚷着鬼方话,即墨东离扭头向着身侧的下人说了什么,忽然神色骤变。明明身处他如此地位之人,不会有这样的心迹坦露,然而,我却分明的感受到了他的心神,他的心跳,仿佛我们之间,并非隔了那样重重的人墙。
“你若是要朕的江山……”他的话,令四周一片唏嘘,“朕无法拱手。”
颈上的剑刃,忽然近了些。
“别。别碰她。除了旁人的性命和江山,只要你开口,朕都可以给你。”
八思尔吉裕的声音在我耳中已近朦胧,炽热的阳光刺进双目之中,我已经无法再顾忌许多,几乎便要昏厥。
只是那一句,我终究是听清楚了的,是一句伏契话,我不要旁人的命,我只要你的命。
没有人再发出声响,只有甲胄骤紧的窸窣声,每个人都想尽办法去护佑他,我的心里,忽然有一丝宽慰。他本该便是值得旁人以命相待的人,他值得,但他不会借此为托辞攫取他人的性命。
“我的命给你,让她活。”他的话,不温不火,说的四平八稳,没有半点起伏。只是那一个“朕”字,换成了“我”。不是皇帝,便可以抛下所有。
“皇上!”“陛下!”惊呼阻拦之声又起,然而,恍惚最先入耳的,是清透的一句“即墨哥!”。
那恐怕,便是晨起时陪他一同的清秀女子。她与他的亲近,那般明显,然而他待她的好,却也只是为人兄长的宽厚。我原想,即便只是一点兄长的情谊,也好过后宫佳眷的露水恩情。只是如今,仿若知晓了他的心一般的,忽然笃定的相信,即便有这么一点微薄的情分在,他亦不会将她置于最亲近的身边。或者,我贪心的想,他永不会为她说方才那句话,以命换命,那般干脆彻底。
他总说前世如何如何,其实,这一辈子,有一个人肯为我舍出命来,我已经知足。
哪怕是当下便撒手而去,我知道,我会含着笑。
仿佛洞晓了我的心思一般,他忽然一声高呼:“廖魇!我不许你做傻事!”
我的颈,僵在了刃上。
“退下,所有人都退下。”他推开层层布防,走下重重的高台,仿若自天而来之人。眼前虽模糊,但他,那仙人的风韵和气度,竟远胜负屃与囚牛。一瞬,如神。
“皇上……”
“退下!”他的语气不容置喙。
“臣遵旨。”脚步声入耳,那些人,当真因着他的一句话,尽数离开。我好想捉住谁,拖下谁。不要走,护着他,围着他,告诉他不可以如此行事,不可以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毁了前途人生,他的天下,才刚刚握在手里,他还要守护着它。
低垂的手却没有半分力气。
许久,四下安静的让人感到寒冷。
“把剑给我。”他的声音,很近。
八思尔吉裕将剑移开,却并未交给他,只是挥舞两下,示意他更近些。
他想要亲手杀了即墨!我打了个寒颤,这又该是怎样的痛苦和凛冽。
“也好。”他轻轻一叹,“只是,我还有一句话。廖魇,朕要你做朕的皇后。这条路会很远很漫长,会缺少祝福,会满是苦难,但会有我在,你答应吗?”
明知这不是幻觉,我却宁愿这只是幻觉。
八思尔吉裕已经磨亮了剑来等他,如今,避无可避,今日,下一刻,或许他,或许我,便从此天人永隔,如此,又怎么走那样漫长而艰苦的道路?没有人祝福的那一条路,一个人走,要多么艰难。
“廖魇,回答我。”他的声音悠悠传来,再没有半分他平日里的玩笑意味。
答应,或者不答应,明明只是三两字,于我,却有千斤。有什么区别么,总归,我是个怯懦的人,那一步,无论如何,也无法迈出。我只希望一个安稳的生活,没有别人的目光,没有过多的关注,只是这样。答应了他,那么今后,我的生活,又将如何度过?我害怕旁人的非议,已经见过太多,麻木,却仍旧怕。
然而那句“不”,却哽在喉中,发不出半个音。
“即墨东离,你一无耻小人,却来做情痴模样,也不知谁会信你。待你来世,再说这样的话!”八思尔吉裕忽然一声,我身子一震,便直觉那剑已飞出,恍惚之间,有金属切割皮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有什么滴在地上的声音,忽然的,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呐喊:“东离!”
便是我自己,也没有想到,那一声,是自我的喉咙中迸发的。
我第二次与他说话,仍旧只是这两个字。
八思尔吉裕的身子忽然一倾,几乎将我覆压于下,手腕一热,便忽然的置于了阴影之中,我拼命的想要看清楚,入目的,不过是即墨涌着血的胸膛。回首,青白的砖石上,一汪浓艳的血色,八思尔吉裕倒在血泊之中,兀自捂住喷薄血液的脖颈。
“魇儿,结束了。”他的手轻轻拢在我眼前,使我避开那一片腥红,“别去看了,不值得。”
他的身子,缓缓滑下,我一惊,两手已是吃力不及,躬身跌跪在地,他将头置于我的颈窝,气息湿热血腥。我慌忙抬手想要撑起他,却恰恰按住了他胸口的伤,那声痛嘶,传进耳中,一片凄凉。
我忽然惊觉,此刻,这方场之外那些功臣子弟应皆在,若我此刻去唤人,或许还来得及,身为帝王,身侧总会随侍个把医官的不是吗?
甫一起身,便被他按住,他的声音已经微弱,却清晰可闻:“别动,有光。”
只是四个字,却让我无言以对。
他生死或许只是一瞬之间,却还要在意我会否怕光?我怕,可是再怕,阳光也无法杀了我,再怕,也不会让我流尽了身上的血液。
“魇儿,我,我再问你一次,做朕的皇后,你可愿意?”他的话,断断续续,“你若不愿,我,我放你走……廖府,已经收拾停当了。”
廖府!我一愣。他当初那般不愿我回廖府居住,毛腿儿也软磨硬泡将我推进宫中,却是在暗中修缮廖府么?的确,当初廖家深处京师,饱受战乱之苦,更有伏契抄家之祸,自我离开后,便无人居住,他与鬼方对峙一年,这地方,便也荒废一年,如今,想要重整当日模样,确要费些功夫。可他这样万分笃定自尊的人,当真肯如此放我离开,只要我说半个不字?
一个不字,我却怎么,也无法说出口。
我张了张口,想要让他放我先去找医官,他却费力的抬起一只手,用指腹轻轻按住了我的唇峰,微微扬眉看我,说:“别说话,你点头,或是摇头……就好。”
恰是这时,方场上擎天的朱漆大门悄然洞开,便传来一声惊呼:“皇上!太医!快传太医来!”
他忽然笑了,将一只手按在我扶住他的臂上,轻轻推开,顾不得自己的衰颓,仍挂着一抹好似千里之遥的笑容:“朕放你走,朕放你走……”
心,仿佛被置于冰中,瑟瑟发抖,顷刻便要零落破碎。
只是这一刻,头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心如刀绞。
我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不知该向他解释什么。犹豫,便是最直接的拒绝和背叛。
心中的惊悸如此彻透,仿若从前十九年间,我从未活过一般。
我的确未曾活过,若非为了我,他何至于此!又何至于让这天下人一同心忧!而我,却半分忙,也没有帮上,反而从他身边逃开,在他最需要一个支撑的时候,我击碎了他的一切,忽然间发现,我的一切,也已经灰飞烟灭。
一直以为,我的一切,便是一片空无,漫延了十九年。如今,却是一幕幕,和着血,被那错综惊惶的脚印,生生踏碎。
他倒下了,望着我的方向,我却没再在他的眸子里,见到我的模样。
从众人簇拥着他回到崇元殿的那一刻起,我失去了意识,失去了强撑下去的理由,便无法苛求自己本就卑弱的身子仍能前行。
病榻缠绵三月有余,身子反反复复,起来又倒下,却始终,未曾再见过他一面。医官,侍女,样样具备,只是这病,从不见好。后来,听说,他的伤都已经痊愈了,毕竟是肩负天下的人,如何也要逼着自己好起来。南方开始不太安分了,老皇帝生死未卜,伏契储君登基不是,不登基也不是,最后,竟将一切罪责推脱到即墨身上,意欲发兵北上,重整河山。本伏契军队疲敝不足畏,然他这一伤,人心浮动,竟有些不支。如今他才好,便下了诏要亲征伏契。我也是早料到的,他这样的人,定然不会留下如此后顾之忧,却没料到,他仍旧要亲自作战。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他已经黄袍加身,天下随之而动,他受伤便听闻民间非议漫天,更休说他亲自南进的苦难和危险。
我看着掌心里的一道疤,无可奈何。明明,受了重伤的是他,如今,仍旧颓圮的人,却是我。当初,便从未能帮上他,如今,仍旧一样。
他一寸寸打下天下,坐拥天下,而我,依旧呆在原地。兜兜转转,一样的京师,一样的身子,不同的,只是这些年,匆匆而过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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