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改良
徐容望着笑容愈发和蔼的张合平,心里其实明白更深层次的缘由。
他听朱旭师伯提过一嘴,自己进入人艺虽然也经过了面试、笔试等流程,但是最初被人艺注意到,还是因为吴钢想拉自己一把。
当初《媳妇》剧组的录音曝光后,他被一帮自以为很懂表演的人,抓住了他总结的表演的指导理论以及对应方法的“漏洞”,疯狂攻讦。
大有把他定性为行业蛀虫,不封杀不得平民愤的地步,尽管这些争议不会对他造成实质性的影响,但千里之提,往往毁于蚁穴,一旦以后他演了烂剧,这帮人立刻就会跳出来:看看,看看,我当初怎么说的,这种人就该封杀!
谎话说的多了、听的多了,慢慢就变成了真相,即使真相和事实是两码事儿。
只是靳芳芳准备的组合拳还没有开始发力,有过合作的吴钢挺身而出,将他的录音整理后,发表在了人艺院刊。
而后,郑老爷子随即引用,并论述了理论、方法的可行性以及其中的不足之处,并做了详尽的补充说明。
一篇简短的理论、方法,不能代表什么,但于人艺来说,却是难能可贵,因为徐容的知行合一,切实地符合了人艺一以贯之的“学者型演员”的理念。
中国影视话,从业者数十万,会演戏的只是少数,而在这些少数当中,绝大多数仍循规蹈矩,以至于某些时刻灵光一现,偶然呈现了某些高光时刻,也不清楚具体是怎么来的,以及通过何种训练方法最终使之常态化。
而徐容之所以在意这些,只不过是自觉自身的天赋实在难以与大多数人比较,既然拼不了天赋,只能踏踏实实的打好地基,一块砖一片瓦的去垒,从而达到平地起高楼的目标。
最终把他拽到人艺付诸于实际行动的,是一门心思振兴人艺的濮存晰和张合平。
因此,对于这位欣赏自己的院长,他同样保持相当的尊敬,道:“马上就满一年。”
张合平轻轻地点了点头,道:“趁着好消息,那我再宣布另外一个好消息,我正式提名徐容进入人艺艺委会,下次会议进行审议。”
会议室内本来还兴奋的众人,突然陷入了沉默,以至于流动的空气都近乎静滞。
人艺相较于其他剧团,有两项老旧的传统,但是却也是保证剧院始终专攻艺术的制度,其一是总导演制,其二就是艺委会制度。
自打张合平重新确立了艺委会的核心地位之后,院里的一切和艺术相关的重要工作,都须经过艺委会表决才能落地实施。
艺委会委员,不单单代表其在院内艺术上的成就出类拔萃,最重要的是,委员身份就具备相当强的象征意义,就像班里的学习委员,院内提拔时,艺委会委员必然是第一候选人。
濮存晰忽地抬起了头,问道:“院长,是不是,太快了?”
按照他的计划,等闪了年,两轮演出之后,由他提名徐容进入艺委会。
徐容的入职时间,在他看来不是大问题,任明当初也是入职一年提的名,关键是徐容的年龄太年轻了。
两轮演出下来,正好合适,等他退休,到时候徐容资历也够了,正好让他接下自己艺委会副主任的职务。
关于徐容在院里的发展规划,自他拿笔划掉吴钢的名字那一刻,心中已经有了成熟的想法。
得把徐容拴在院里。
而实现这个计划之前,他还有两件事要做,一是纠正徐容某些错误的认知,这个在他看来比较迫切,相比较而言,第二件相对而言会容易,但是得寻一个合适的时机。
张合平看着濮存晰疑惑的面容,笑着摇了摇头,道:“具体情况,待会儿我跟你细说。”
他转过头,视线扫过会议室内神色各异的张万坤、史蓝芽、于振、于明佳、辛月、朱晓鹏以及两个没有台词的演员和舞台、音响工作人员,道:“我知道,可能院里有些人,对我的这个决定不能理解,我也不谈业务能力,而只说态度,为了排好这场戏,徐容推掉了所有的通告,并且这三个月,自掏腰包花了四十多万,这一点,即使让我来,我自问也比不了。”
徐容的脸色一时间变得相当精彩,他花的钱,比张合平说的还要多一点,但是张合平能既然能说出这个数字,明显是跟院里的老前辈们通过气儿的。
其实他花费的大头,全都是为了更好、更快、更便捷的薅羊毛撒出去的,每次去家属院上门拜访,除了最初的一些水果之外,最寒碜的礼物也是两千打底。
“所以,你们要相信,是金子,等光照来的那一刻,谁也挡不住他发光的。”
张合平说完了,而后,又将目光移了回来。
徐容恍然,立刻道:“院长过誉了,作为院里的一份子,这都是我应该做的,而且演出能够成功,主要是院长的居中调度,还有濮院、张万坤老师、史蓝芽老师、于振老师、于明佳老师、辛月老师、朱晓鹏老师以及舞美、音响各位老师的功劳,另外也离不开咱们院各个行政部门的全力支持,我只是做了我份内应该做的事儿,提名艺委会,这个荣誉对我来说实在太重了。”
“嗯?”张合平没想到徐容竟然说出了这番话,在愣了下之后哈哈笑着指着他,“小徐啊,你不搞行政工作,真的是亏大啦。”
“好啦,大家今天都不要走,等会儿门口烧烤店,我请大家吃烧烤!”
出了会议室的门,濮存晰跟张合平并肩走着,问道:“院长,到底怎么回事啊,不是说过了年由我提名的吗?”
张合平乐呵呵地笑着,道:“刚才,主管部门的领导打电话过来,传了句话:这个周萍,很不错。”
濮存晰恍然,但也不觉意外,人艺的受众,也包含一批上了年纪的特殊群体。
他忽又想起了心中的担忧,道:“对了,院长,本来我打算过阵子再跟他提的,既然提名了,我得去找小徐谈谈,他对话剧的态度,很不对。”
张合平点了点头,道:“他有那样的想法,很正常,影视行业从业者,抱有的都是类似的想法,你即使不说,我也会叮嘱你尽快找他谈谈,别耽误了,一定要尽快。”
“好,我这就去。”
徐容正要去卸妆,去不妨濮存晰喊住了他,道:“小徐,走,去博物馆逛逛。”
徐容愣了下,并没有拒绝,因为他发现,濮存晰此时的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想来,要跟谈一些比较重要的事情。
可是还有什么事儿,能比提名艺委会更严肃?
上了四楼,进了博物馆,濮存晰背着手,慢悠悠地走着,视线扫过一侧玻璃柜中展览的过去院里使用的道具、戏报子,问道:“小徐,你了解中国话剧的奠基人吗?”
徐容想也没想地道:“洪深老前辈?”
濮存晰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道:“也对,也不对。”
徐容没问,因为他知道,濮存晰既然这么说,接下来肯定会解释。
濮存晰转过头来,又问道:“你听说过《黑奴吁天录》吧?”
“这个知道,《汤姆叔叔的小屋》。”
“没错,就是《汤姆叔叔的小屋》。”濮存晰感叹了一声,“1906年,留日学生曾孝谷先生、李叔同先生,在东京创办了一个话剧社团,名叫春柳社,这就是中国人最早的话剧社团,次年,春柳社在东京演出了两个剧目,一个是《茶花女》,另外一个就是《黑奴吁天录》,这就是中国人演出的最早的话剧。”
“同年,王钟声先生在魔都创办了春阳社,也演出了《黑奴吁天录》,这是国内第一家话剧社团,不过,当时不叫话剧,而叫做‘新剧’,以与传统戏曲相区别,但是本质上,其实就是话剧。”
“在之后的数年间,魔都、北平、津门、南京、武汉,先后涌现了一批新剧团体,演出了《热血》、《共和万岁》、《社会钟》等剧目,这个阶段,应该算是中国话剧的启蒙阶段。”
“在这段时期,新剧,或者说话剧,作为一种新的艺术形式,蓬勃发展,但是好景不长,到了辛-亥-革-命,民国建成,新剧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重创。”
濮存晰忽地叹了口气,道:“当时虽说清朝灭亡了,但是社会依旧动荡、混乱,过去怀揣革命理想的新剧人,面对残酷的现实,有的走向了消沉,不再写戏、演戏,有的把戏剧作为生存手段,为了迎合不同阶层民众的趣味,出现了各种艺术质量低劣、曲意媚俗的‘文明戏’,当时的一些商人见这种‘文明戏’有利可图,便一拥而上,收罗演员、成立剧社、编演剧目,一时间‘文明戏’空前繁荣,而旨在启迪民智、改变社会的新剧,逐渐走向没落。”
徐容想起外界最近闹的纷纷攘攘的某相声剧团,问道:“就像最近几年骤然流行的相声?”
濮存晰斜了他一眼,笑着道:“差不多,看似从业者一夜暴增,壮大了队伍,实际上,涌入的全是外行,既然没有真本事,那就只能凭借低俗、媚俗赚快钱,从历史可以看出,观众对这类东西,初期会有新鲜感,可是后期,一定会逐渐厌恶。”
徐容点了点头,道:“那话剧又是怎么再次崛起的?”
濮存晰道:“首先要感谢新文化运动,当时陈*秀、胡适、傅斯年等人,特别推崇新剧启发民众觉悟的力量,推崇易卜生的社会问题剧,同时,陈大悲、老欧阳予倩先生,就是咱们院创始人欧阳山尊先生的父亲,提出了‘爱美剧’的口号,以与传统的旧戏以及堕落的‘文明戏’划清界限,当时的总理,也是响应者之一。”
“美剧那个时候就流行了?”
濮存晰瞪了他一眼,道:“爱美剧并不是现在说的大洋那边的剧,而是
amateur
的音译,原意是‘非职业戏剧’,也就是不以盈利为目的,当艺术不用卖钱,就不会为了迎合低级趣味而逐渐丧失其本来的意义。”
“在非职业戏剧口号的感召下,先后出现了民众剧社、辛酉剧社、南国社等团体,也诞生了一批优秀剧目,如田汉先生的《获虎之夜》、《名优之死》,郭沫若老师的《三个叛逆的女性》,熊佛西的《一篇爱国心》,欧阳先生的《泼妇》,丁西林的《一只马蜂》等等,这些优秀剧目也奠定了中国话剧的基础。”
濮存晰说着,指了指一侧玻璃柜当中的一张旧报纸,道:“喏,这就是1917年发表在《戏剧新报》上的《牢狱鸳鸯》和《徐母骂曹》的戏报。”
徐容仔细瞅了一眼,戏报白底黑字,中间写满了大小不同的演员名字,而在边角,才是剧目上演的日期、剧名,而且均是繁简结合,其中他隐约熟悉的演员名字,只“尚小雲”一个。
濮存晰继续走着,道:“到了1922年,也就是你了解的,留美专攻戏剧的洪深先生回国,他从剧本、舞台纪律、导演制等方面,对非职业戏剧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并且推行男女合演制度。在过去,不但传统戏剧,就是新剧中的女性,也都是由男性扮演,女演员偶尔可以排戏,但都是与同性演员同演,不能与男演员同台。”
“六年之后,也就是1928年,洪深先生将英文
drama翻译为‘话剧’,至此,中国的话剧正式定名。”
徐容疑惑地瞧着濮存晰,没弄明白他那么严肃地带着自己来到四楼的意义,难不成就为了跟自己讲讲话剧的历史?看看这些文物?
濮存晰站定了,看着他,铿锵有力地道:“我今天带你过来,是希望你能明白,中国的话剧,是在社会运动和革命浪潮中,在商业化和高雅艺术审美的博弈以及融合当中,一步步形成的,它存在的最本质的目的,不是为了卖钱,更不是为了让绝大多数观众看的开心、消遣、打发时间,它最大的意义,是引导社会上的有识之士,去改良社会,改良广大人民群众的生存状态。”
“所以,王掌柜才总说改良,所以,我们的表演才力求真实。改良,才是话剧最开始、最本质的目的,一旦失去了这个目的,话剧就又变回了‘文明戏’,也必将被社会淘汰。”濮存晰目光炯炯地直视着脸色发红的徐容,“你,明白了吗?”
徐容被他瞧的有点不自在,低声道:“明白了。”
因为在过去,他一直认为评判一台话剧好不好的标准,是票房、是观众的掌声和反馈,直到今天,才有人告诉他,话剧的目的不是为了赚钱,也不能是赚钱,而是改良。
濮存晰仔细盯着他打量了好一会儿,忽地笑了,道:“明白了就好,这才是我们每一个话剧人应该坚守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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