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由来


  “小刘,你怎么又回来了?”

  徐容捏着勺子,瞥见坐在自己斜对面的骨瘦嶙峋的年轻人后,不由愣神了刹那。

  小刘比他小一岁,个头不高,刚出去拢共还没一周。

  以前,他没觉得这会有多可怕,在里头呆了半个月,他才明白自由的意义,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

  在家,他都是六点钟起床晨练,但是在这里,五点就得起床叠被子,然后必须得在二十分钟内搞定屎尿屁事儿,等待点名出操。

  现在是七点钟,他刚刚带着一帮兄弟做完早操,眼下是早饭时间,到了七点半,他们就得列队去车间干活。

  做羽绒服,而且做的还是国内知名品牌。

  南极人。

  被他喊做小刘的年轻人扒拉着碗里的榨菜,有气无力地道:“徐老大,我除了偷,别的啥也不会干,我爹妈根本不认我,不偷东西我只能活活饿死。”

  徐容叹了口气,外界总说这里头的人多凶多赖,但在他的眼里,一个个都顶好的脾气、顶可爱,反正自从他进来三天之后,甭管年纪大的年纪小的,见了他都会客客气气的喊一声“徐老大”。

  在女监,打架是绝对不允许的,但是在这儿,不能说家常便饭,但也时有发生。

  日复一日必须完成的力气活,纵然吃饭,既不管吃好,也不管吃饱,这种情况下,一帮大老爷们,压抑久了,难免火气大点,起点争执也在所难免,狱警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徐容瞧着小刘,没再觉得可怜,不管怎么说,小刘把青春和汗水撒在这里,若干年后,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当他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的精力,都已经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

  吃过早饭后,随着一声尖锐的哨响,徐容立刻带着兄弟们列队。

  要去蹬缝纫机了!

  在这里,最让他不适的是上厕所,无论白天干活期间,还是晚上休息时,上厕所都要求联号,也就是必须四个人一起去。

  大概他的亲和力比较强,人缘好,每次他上厕所的时候,视线一扫,立刻就有兄弟们恰好也要去。

  “小刘,再墨迹就扣你的分。”

  车间内,徐容正忙碌着,前方突然传来金文斌的呵斥,他抬头扫了一眼,在他看向前方的时候,正巧金文斌向他望来。

  他明白金文斌的意思,停下了手中的工作,问道:“小刘,没吃饭?”

  小刘回头瞧了一眼,勉强挤出个笑容,道:“我知道了。”

  金文斌望着这一幕,没言语,只是出神地望着徐容。

  在过去,要是有消极怠工的,他早就把电棒怼上去了,可是最近两年上头提出要建设文明监狱,这儿又是京城,上面不让像过去那么搞了。

  他就闹不明白,管理一群犯人,还要什么文明?!

  在他看来,但凡遇到不听话的,直接按老虎凳上,保准比孙子还老实。

  不过既然上头有令,还隔三差五的检查,他也不得不执行。

  令他纳闷的是徐容。

  这家伙自从进来之后,平时话也不多,可是来了没几天,俨然成了这群犯人的头头。

  他也打听过,到底怎么回事,又发生了什么?

  后来才听说,有一次联号上厕所时,另外仨本来趁机想收拾他一顿犯人,结果在厕所里愣是被他的揍的差点打出屎来。

  此时,望着认真蹬着缝纫机的徐容,他有一种明悟,优秀的人走到哪,都是按不住的,就像前阵子他在中戏的那番演讲:世界上有一种鸟是关不住的,因为他们每一片羽毛上都沾满了光辉。

  十一点半,劳动结束,徐容拖着疲惫的身子,吃了饭,走回了监舍。

  枯燥重复而又没有任何意义的工作,精神倒不觉得累,可是身体累。

  他将鞋子脱了,坐到床上,摊开了笔记本,拿着铅笔,没过大会儿,一个戴着眼镜、络腮胡的中年来到了他跟前。

  “徐老大。”

  徐容笑着指了指一侧空着床铺,道:“张中是吧,犯了什么罪进来的?”

  张中没按他指的坐到床铺上,干巴巴地道:“拐,拐卖人口。”

  “你他娘的也就这点出息。”徐容一个大脑瓜子甩了过去,随即,拿起早在准备好的价值连城的半瓶老干妈递了过去,“拿去改善改善伙食。”

  张中忙不迭的接过了,这才坐到了床铺上,道:“嘿,谢谢徐老大。”

  徐容扬了下下巴,问道:“讲讲,到底怎么回事?”

  “徐老大,其实,要是能活下去,谁乐意干这犯法的买卖啊......”

  徐容发现,这里的兄弟们在叙说过往的过程中,大部分都是废话,大概平时聊天、倾诉的机会不多的缘故,有一个兄弟他甚至感觉精神都有点不太正常。

  他认真地听着张中的描述,偶尔的记下几个关键词。

  只有在这样的时间里,他才感觉到自己来到这里的意义,可是这样的时间每天又不多,到了一点半,他就得再次去车间干活,然后直到下午五点半,一天的劳动才算结束。

  劳动结束,但是他作为犯人的工作还没结束,吃过晚饭之后,到了七点半,还得去大厅收看新闻联播,提升思想觉悟和政治站位。

  再之后,他才能继续和兄弟们促膝长谈。

  当然,这个过程中也有不配合的,但好在大多数兄弟都比较有眼色,除了个别精神出问题的,大多数兄弟在他一手萝卜一手大棒的劝说下,都会极为配合的交待实情。

  而他所要做的,则是从他们的诉说当中,抽丝剥茧的从他们的行为里寻找他们曾经某些时刻的精神状态。

  这里头的犯人,很少是呆了一年以下的,在暗无天日的改造过程中,有的对自身犯下的罪恶追悔莫及,但也有只是遗憾被抓到了,不然日子肯定比现在滋润一百倍。

  对于后者,他无需太过担心过去和现在思想的偏差,但对于前者,他就只能从对方当时的行为来判断其处在那个情境之下的思想状态。

  一个违法者的心理状态。

  理论上,他写的这些东西,正常情况下是不能带出去的,但是这条规定对他影响不大,到时候笔记本会先经过相关单位审查,确定没有问题后再转交到他手里。

  深夜,监舍内依旧灯火通明。

  监舍内的灯白天不开,晚上不关,对于他的工作而言,算是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徐容躺在床上,脑子里一遍一遍地过着每一段剧情,某一刻,他翻了个身,猛然发现对面床铺上刘春睁着黑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瞧着自己。

  “你怎么还不睡?”

  刘春愣了下,似乎完全没想到徐容还没睡着,但旋即,脸上旋出点笑容:“嘿,徐老大,就睡,就睡。”

  刘春说着,翻了个身,面朝向墙壁,没大会儿便鼾声如雷。

  望着刘春的宽阔的背影,徐容心头升起一股疑惑,刘春真的睡着了?

  刚才为什么盯着自己?

  他当然不会以为对方生出了什么龌龊的心思,至少据他所知,这里根本没有类似的事儿发生。

  而且刘春平时很怕他,他跟兄弟们“谈心”的时候,刘春向来都是冲在第二个。

  好一会儿,听着刘春的鼾声节奏稳定下来,他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明悟。

  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不会信任任何人。

  因为绝对的信任,有可能导致自己死亡。

  他缓缓坐了起来,拿起了笔记本和笔,在笔记本的第一页,写着三行字:

  “利己。”

  “聪明。”

  “狠辣。”

  他先是在“利己”之后写了个括弧,然后在其中添上了“极致”二字,而后以同样的操作,在“聪明”后添加了“自以为”两个字。

  再之后,才轻轻地翻了一页,铅笔触在纸面上,缓缓流淌:

  1978年,我出生在ZS市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也导致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在我上头,有个哥哥,后来没过两年,又添了一个弟弟。

  从小,我似乎就是父母最不喜欢的那个,每到过年,哥哥和弟弟都能穿新衣服,我却只能穿哥哥的旧衣服,每逢和哥哥弟弟打架,无论对错,挨打的那个总是我。

  后来我意识到,我不应当因为一点小事儿跟他们打架,因为那对我没有任何好处,只会导致我挨打。

  ZS市原来不叫这个名字,在五十多年前,它的被外界称为香山县。

  ZS市,是为了祭奠孙文先生改的名字,也就导致了,我从小听着孙文的故事长大。

  只是遗憾的是,我没有老乡孙文那么好的运气,有一个自力更生,由雇工一步步成为资本家的兄长来改变我们全家人的命运。

  写完这段之后,徐容不由皱起了眉头,而后,他将刚刚写就的“我们全家人”中的“们全家人”划去,变成了:只是遗憾的是,我没有老乡孙文那么好的运气,有一个自力更生,由雇工一步步成为资本家的兄长来改变我的命运。

  他坐着想了一会儿,铅笔再次在纸上沙沙作响:

  十四岁那年,也就是1992年,我辍学了。

  我哭着跪在父亲跟前,希望他能改变他的决定让我继续上学,他只是叹了口气:你也上,你俩兄弟也上,哪来那么多钱?

  那一刻我恍然间意识到,哀求,充其量只能换来怜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在过去,我一直以为自己也可以如同孙文一样建立一番功业,再不济,也会如他的兄长一般,干一番大事业,但辍学之后出去打工的第一个月,就发现自己过去的妄想实在太过天真。

  我没满十八岁,属于童工,理论上很难找得到的工作的,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很多小工厂都在使用童工,似乎压根就没人管他们。

  命运总是如此的不公,和同村的一个堂哥去工厂打工的两个月后,我兴冲冲地排队去财务领工资,因为这是我挣到的第一笔钱。

  可是令我感到绝望的是,财务告诉我要第一个月的工资要当押金,而第二个月的工资,要到次月的月底才会发放。

  之所以绝望,是因为从家里带过来的不多的钱已经快要用完了。

  我去找他们理论,除挨了一顿打,还被工厂开除了。

  后来同村的那个堂哥告诉我:大多数这种小工厂都差不多,都要扣一压一。

  但是最终,我又把工资要到了手。

  最初,我想买一把刀,但是最终我利用法律,维护了自身的权益。

  并非我认为我应当遵守法律,而是觉得凭借我瘦弱的身板,一把刀不足以让我要回工资,所以我选择了更有效的那个。

  春节过年回家,串门时,遇到一个从香港回来,看发型就很气派的表哥。

  听他说,香港遍地都是钱,得用麻袋装、用卡车拉!

  我动心了,最重要的是,我受够了那些黑心小老板,我要去香港!

  在那里,我过的同样不太顺利,甚至因为当地的小老板歧视内地人,有一次我气不过,将老板打了一顿。

  但也因此惹上了不该惹的人,那个小老板花钱雇来的几个社团人员。

  为了避免遭受传闻当中惨无人道的毒打,我加入了另外一个社团,认识了一个改变我命运的人。

  在社团里,我发现,只有更脑子更好使、心更黑、手更狠的人才能活下去、活的更潇洒......

  .......

  因为我的原因,工厂发生了爆炸,我的妻子和她两个哥哥本来可以活下来,但是没办法,爆炸可能会引起注意,我不能再冒险救他们。

  对不起,我必须立刻离开。

  我的身体状况非常糟糕,尽管我的大脑依旧清醒,但身体已经不受控制,感觉天地都在旋转,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停下,我必须尽快离开,越远越好!

  意料之中的,车祸发生了。

  糟糕的是,在被送医治疗的过程中,我恰巧碰到刚刚办完一个案子的队长张雷,并且被他的职业敏感发觉了我的身份。

  在醒来后,意识到自己正处于警方的监视之中,我知道,我必须立刻、马上离开医院,否则以我所犯下的罪行,足够枪毙我一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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