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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再造家国(二十一)


  前政府军上校旁若无人地大笑,笑得粗鲁又神经质,仿佛他正坐在剧院最昂贵的席位,近距离欣赏一幕滑稽剧,而不是身处大议事堂中央,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受审判。

  焦虑与不安开始在“自由人”中间蔓延,人们虽然仍旧保持沉默,却在不自觉地频繁更换坐姿:解开衣扣、挪动屁股、把左腿放下去又把右腿支起来。

  在自由人们听来,萨内尔上校的笑声无比刺耳。

  但是后者越是狂妄、越是目中无人,就令他们越是忐忑。

  然而斯库尔·梅克伦上校不为所动,甚至丝毫没有敲槌制止萨内尔的苗头。

  他冷静、耐心地等待着老同学结束表演。

  “我想知道。”终于笑尽了兴的萨内尔擦着眼泪,嘴角仍旧高高翘起:“是什么力量把我传唤至此。”

  他环顾被召集于此的自由人,彬彬有礼地补充说明:“请注意,诸位先生,我口中的‘力量’,指的是合法的权力。要知道,世上还有很多非法的权力……”

  说到此处,萨内尔故意停顿,目光落在法官席的老同学身上,嘲弄道:“譬如妄图割据一方的叛军。”

  而后,他又转身看向两侧,森然扫视阶梯坐席上的人们,发出不加掩饰的恐吓:“又譬如,被叛军纠集的非法会议!”

  前任“统治者”的凌厉目光从体表掠过,新垦地的自由人们顿感五脏生寒。萨内尔视线所及之处,自由人纷纷低头避让。

  就在这时,斯库尔·梅克伦开了口。

  “这里是特别审判法庭,依据《联盟宪章》赋予自由人的权利组建。”斯库尔上校的声音沉着而冷静,听起来仿佛是一位教授正在课堂上讲授知识:

  “自由人既拥有共同审理一切罪行的权力,也拥有在必要情况下使用此项权力的权利。这种权利和权力可以追溯至上古共和国,在那时,犯下重罪之人皆须交由公民大会审判。所以《联盟宪章》的起草者也赋予了自由人同样的权力和权利。”

  向受审者、更是向审判者申明此次审判的法理依据之后,斯库尔·梅克伦看向老同学,给出最后的忠言:

  “今日,新垦地的自由人聚集于此,他们每个人都是这场审判的法官。萨内尔·卡罗伊,留心你的言语,因为你的命运将不再由你、我——而是由在场所有人共同决定。”

  随着斯库尔上校娓娓而谈,自由人安静表象下的焦躁情绪消弭于无形。

  对于公民审判制度,大部分自由人并不陌生。事实上,每个自由人都曾或多或少参与过本地的司法裁决。在“巡回法庭”每年仅巡回一次的新垦地行省,自由人群体才是承担地方司法事务的主力军。

  只不过,全行省的自由人齐聚一堂,共同举行审判——这等事情简直是闻所未闻。

  审判的对象不仅是军人,还是一名高级军官——这在军团统治新垦地的过去,就更加无法想象。

  意识到这场审判将会传递出的象征意义,一些自由人不由得心潮澎湃。

  然而萨内尔·卡罗伊对此嗤之以鼻。

  “得了吧!”萨内尔指着四面八方的审判者,厉声喝问:“什么‘特别法庭’?什么‘公民大会’?这里一个个所谓‘自由’的人,哪个不是你们的牵线木偶?

  “斯库尔·梅克伦,你难道真的想要告诉我,决定我命运的不是你、不是盖萨·阿多尼斯、不是温特斯·蒙塔涅、也不是我——而是这一个个跳梁小丑吗?”

  萨内尔拍打栏杆,前仰后合:“笑话!天大的笑话!”

  在周遭的自由人听来,萨内尔上校此刻的笑声,比先前更加刺耳。

  三番五次被当面羞辱,纵使军团余威犹在,不少自由人依然难掩不忿之色。

  “萨内尔·卡罗伊。”斯库尔上校没有理睬萨内尔的质疑,他敲了敲木槌,示意后者安静,心平气和地问:“你是否需要一个辩护人?”

  “辩护人?”萨内尔昂着头,仍旧大笑不止:“我才不需要辩护!这里不是法庭!你们也无权审判我!”

  “书记员,记录——”斯库尔上校面无表情下令:“受审者自愿放弃聘请辩护人的权利。”

  “随你怎么说,但也记下我的话!”萨内尔反唇相讥:“我,萨内尔·卡罗伊,帕拉图共和国陆军上校,说——你们谁都无权审判我!”

  阶梯座位上的人群再次躁动不安,只不过比起前次因为恐惧而躁动,这一次的躁动带着更多的愤怒与厌恶。

  若不是大议事堂的肃穆气氛扼住了人们的喉咙,不少自由人早就骂出了声。

  斯库尔上校敲了敲木槌,再次将所有人的注意力聚拢在自己身上。无论萨内尔说了什么,都无法妨碍上校继续推进审判流程。

  他取出一枚单片眼镜,戴在右眼,打开起诉书,朗声诵读:

  “本年——即帝国历五六零年,四月十日,凌晨。

  “新垦地军团总部驻地枫叶堡,及新垦地行省首府枫石城,遭袭。

  “袭击以枫叶堡失守、自凯文·约翰·亚当斯将军以下八十九名新垦地军团人员死亡、一百六十七名新垦地军团人员负伤告终。

  “事后查明,袭击者正是被[新垦地军团]视为友军的[新垦地派遣军]。”

  自由人们默默聆听着,虽然斯库尔上校所说的内容,都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是听到有人使用书面语言、不带感情地陈述“枫石城血案”,还是头一遭。

  “作为新垦地派遣军的指挥官,萨内尔·卡罗伊。”斯库尔上校的目光从卷宗上挪开,落在萨内尔身上,问:“你是否主导了此次袭击的谋划、准备与实行?”

  萨内尔失笑:“你他妈到底在问什么?”

  “小心你的措辞,萨内尔·卡罗伊。”斯库尔上校又问了一遍:“你是否主导了此次袭击的谋划、准备与实行?”

  “法官大人,您可把我搞糊涂了。”萨内尔阴阳怪气地问:“怎么?难不成新垦地派遣军除了我之外,还有另一位上校?”

  斯库尔上校无视萨内尔的讥讽,平静地问了第三遍:“你是否主导了此次袭击的谋划、准备与实行?”

  “是又如何?”萨内尔被激怒了,挑衅地反问:“一场精彩漂亮的奇袭,不是吗?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你们苦心经营三十年的老巢!”

  “书记员,记录——”斯库尔上校不置可否,再次下令:“受审者承认其主导了新垦地派遣军对于新垦地军团的袭击的谋划、准备与实行。”

  萨内尔抱着胳膊,只是冷笑。

  “对于此次袭击的后果认定——即直接造成八十九名新垦地军团人员死亡、一百六十七新垦地军团人员负伤,致使枫叶堡和枫石城被新垦地派遣军占领,并引发了后续更大规模的伤亡。”斯库尔上校又问:“你是否有异议?”

  “更大规模的伤亡?”萨内尔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你是在说河谷村那一仗?”

  斯库尔上校严谨地回答:“包括但不限于五月二十八日、二十九日发生在镜湖郡河谷村的、今天被称为‘悲号河谷之战’的、新垦地军团与新垦地派遣军之间的会战。”

  “行了,别废话啦。异议?我没有异议。”

  提到河谷村会战,萨内尔像是被兜头浇下一盆冰水,情绪陡然转冷。

  然而下一刻,难以抑制的疯狂在他眼神中浮现——惨败的痛苦不仅没能浇熄他的怒火,反而将他导向更加病态的亢奋。

  萨内尔咬牙切齿,直勾勾地盯着法官席上的斯库尔:“大规模伤亡?我只遗憾没能多杀一些!否则,坐在这里接受审判的就是你!”

  听众席一片哗然。

  “不,不对!我才不会搞这套审判的把戏!”萨内尔举起双拳,狠狠砸在栏杆上,手上的镣铐哗啦作响。

  他暴怒大吼:“我会直接把你们送上绞架!让你们在痛苦中!死去!”

  被萨内尔的话语所刺激,自由人愈发躁动起来。

  新垦地环境险恶、民风保守,聚落内部关系紧密,几乎每个自由人都有亲朋好友、子侄后辈在悲号河谷之战殒命。

  “悲号河谷之战”这个名字,正是来自那些战后远赴河谷村寻找爱子遗体、在无名之河两岸悲泣的父母们。

  听到萨内尔的疯狂之语,就连亲朋实际是在红蔷薇军中效力的自由人,也义愤填膺。

  终于,一声怒斥打破了沉默。

  “凶手!”有人悲痛大喊:“还我儿子!”

  “绞死他!”又一声呐喊响起:“让他偿命!”

  斯库尔上校用力敲响木槌,制止了群情激愤的自由人。

  他摘掉单片眼镜,自审判开始以来,第一次走出法官和起诉者的身份,流露出了属于人类的情感。

  “你遗憾没多杀一些的、你已经杀死的……”斯库尔注视着老同学,极力克制地问:“可都是奔马之国的同胞、新垦地人的子弟、我的部下、你的后辈,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同胞?上了战场就只有敌人!”萨内尔仿佛听到了最可笑的话语,他指着穹顶之下的所有人,哈哈大笑:“你们!死了的!没死的!你们这群叛党!你们每个人都死有余辜!”

  斯库尔上校沉默片刻,重新戴上单片眼镜:“书记员,记录——受审者对于袭击的后果认定无异议。”

  萨内尔还在大笑。

  “萨内尔·卡罗伊。”斯库尔上校敲了敲木槌,问:“在袭击新垦地军团之前,你是否明白你的行为可能导致的后果?”

  “后果?”萨内尔面带笑意:“无非与你们开战!”

  “既然你已经预料到后果。”斯库尔上校沉声问:“为什么还要发起袭击?”

  “什么为什么?”萨内尔瞪起眼睛。

  “你明知袭击枫叶堡,就等于在新垦地燃起战火,可你仍旧一意孤行。为什么?”斯库尔上校的声音响彻大议事堂:“直至你痛下杀手之前,新垦地军团可都视你为友军!”

  “友军?别自欺欺人了!”萨内尔冷嘲热讽:“新垦地军团难道不是只听从新垦地军团的命令?什么时候成了我的友军?”

  斯库尔上校反问:“不是友军,新垦地军团为什么不攻击你?不是友军,新垦地军团为什么不驱逐你?不是友军,新垦地军团为什么供给你部一切所需?不是友军,新垦地军团又为什么要让出镜湖郡的驻地?”

  “不服从大议事会的命令。”萨内尔打断斯库尔的话:“你们就是叛军。亚当斯更是一个两边下注的墙头草,在叛军和大议事会之间左右摇摆,死不足惜。”

  斯库尔上校摇了摇头,看向左右两侧,对全体自由人说道:“不论大议事会如何看待亚当斯将军,他至少将格罗夫·马格努斯点燃的战火挡在新垦地之外。这一点,全新垦地的自由人都可以作证。”

  “Aye!”穹顶之下响起一片赞同之声。

  “你声称新垦地军团不服从大议事会的命令。”斯库尔上校引经据典,继续说道:“但是从设立之初,新垦地军团就被赋予了自治权利。新垦地军团忠实地履行了光荣而不可侵犯的《托尔德协议》所规定的义务,但是大议事会无权要求军团付出更多。”

  斯库尔上校不疾不徐地反驳萨内尔:

  “你声称新垦地军团不服从大议事会的命令,因此新垦地军团是你的敌人,所以你攻击新垦地军团天经地义。

  “但是我要问你,究竟又是哪条法律,规定新垦地军团必须要对大议事会俯首帖耳、惟命是从?”

  “Aye!!”四面八方传出的赞同之声更加响亮。

  虽然不少自由人没能完全听懂斯库尔上校的逻辑,但是只要能让这个狂妄的诸王堡的走狗吃瘪,新垦地的自由人就愿意给斯库尔上校喝彩。

  “即使,假设你声称的理由都合理。”斯库尔上校平静地问:

  “那么,也请回答我的最后一个问题——在决意动用武力消灭新垦地军团之前,你以及你背后的诸王堡大议事会,可曾商讨过采取和平的措施解决问题?可曾尝试过通过不流血的手段解决问题?可曾考虑过使用合法的方式解决问题?

  “你们可曾思考过、可曾介意过、可曾在乎过——新垦地人要为你们的行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请回答我的问题。”斯库尔上校摘下眼镜,审视着效忠格罗夫·马格努斯的老同学:“萨内尔·卡罗伊。”

  “Aye!!!”所有新垦地自由人异口同声地发出赞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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