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围攻(十二)
[诸王堡城外]
“……当你使用铲子的时候,记住一点,”梅森趴在地上,扭头看向身后的预备学员们,“永远不要把身体的任何部位暴露在掩体外。”
说罢,梅森开始演示如何卧姿使用铲子,他改卧倒为侧躺,横持一柄锯短的尖头铲,双臂上下翻飞,不断将泥土填进旁边的编筐里,眨眼间,就在身下掏出了一个浅坑。
整个过程中,梅森的身体几乎都紧贴在地上,连胳膊肘都没有露到编筐外面。
梅森身后,包括侯德尔在内的陆军第二学院的预备军官们,集体列队围观总务长在土里打滚。
第一次上理查德·梅森少校的课的预备军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既觉得滑稽,又觉得不可思议。
一个名叫理查的预备军官窃笑着,低声问旁边的同学,“怎么看着像个蛆?”
话音刚落,理查就感到腿弯传来一股外力——身后的人毫无征兆地踢了他一脚,踢得他一个踉跄,险些摔个狗啃屎。
“你他妈干什么?”理查重新站稳,咬牙切齿地问身后的人。
踢理查的学员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挑衅地瞧着开口者。
理查认出了踢他的人是谁:一个铁峰郡出身的泥腿子,名叫侯德尔。
他本要当场理论一番,转念一想,却没有发作,只是冷笑一下,转过身去,用绝对能让周围的人都听清的音量,轻蔑地说,“也对,你们都是泥里打滚的蛆。”
下一秒,理查直接被人从身后一把推倒。
侯德尔怒不可遏地扑向理查,抡起拳头就往后者脸上招呼。
但是他还没打到解气,就被人拉开,侯德尔想要挣脱继续打理查,可是拉住他的那双胳膊却跟铁浇的一般,纹丝不动。
侯德尔扭头看向拉住他的人——是道格。
道格无声但坚决地向侯德尔摇了摇头,克劳德和小马季雅也一前一后蹿了过来,挡在侯德尔与理查的朋友们之间。
侯德尔和理查的冲突就像往队列中投入了一枚榴弹,冲击波瞬间扩散到四面八方。
所有人都在朝他们方向看,连周围的教官们都注意到了这场小小骚乱,只有最前方的总务长阁下还在忘我地刨土,丝毫没有发现学员们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他身上。
被几百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让侯德尔稍微清醒了一些,他低声对道格说,“我没事了。”
道格点了下头,松开了侯德尔。
另一边,理查也被人扶了起来。他甩开扶起他的胳膊,怒不可遏地冲向侯德尔。
就在这时,娃娃脸的声音响起,“侯德尔,你扣五分。”
区队长的声音让所有人都冷静了下来,在众人的注视中,娃娃脸从队列之间走了过来。
他倒是一点也不急,更不生气,嘴角反而还挂着若隐若现的笑意。
但是扣起分来,娃娃脸可一点也不客气,
“连捷尔·理查,你扣一分,”娃娃俩走到隐隐对峙的双方之间,“其他人,五个数之内,回到原位。”
“我也要扣分?”理查不敢置信地问。
“谁让你打输了?”娃娃脸笑眯眯地说,“再扣你一分,因为你对扣分提出质疑。”
在场的预备军官听得呆若木鸡。
“三……”娃娃脸环视还没动地方的学员,直接从“三”开始倒数,“二……”
所有人都飞也似地逃向原本所在的位置,克劳德和小马季雅临走时还很担心地看着侯德尔,而道格只是拍了一下发小的后背。
学员的队列顷刻间恢复整齐。
另一边,梅森终于挖好了演示用的甬道,他爬起身,拍打掉身上的尘土,满意地指着自己的作品,转身给学员们讲解,“挖到半米深、半米宽,足够你屈膝行动,第一步就算……”
越说,梅森的声音越小。哪怕他再迟钝,也看出了现场的气氛有点诡异。
“怎么了?”梅森扭头,不解地问身边的教职员。
“已经解决了,”卡达尔从队列中走出,高声答复,“阁下。”
之所以由卡达尔来说这话,倒不是因为他爱出风头,而是在场的其他低级教职员没有一个走路不需要拐杖,只有他腿脚灵便,所以不得不四处救火。
卡达尔大步流星来到学长身旁,隐晦地解释道,“学员之间有了点小矛盾。”
“小矛盾?”梅森秒懂,他的眉梢不自觉挑了起来,“打架了?”
“是的。”
在场的预备军官本以为总务长要发脾气了,然而让他们惊掉下巴的一幕发生了——理查德·梅森少校的眉头竟缓缓展平,一抹怀念之色在他的脸上晕开。
“年轻真好,”梅森笑着评价。
卡达尔也苦笑了一下。
“谁和谁打的?”梅森又问。
“连捷尔·理查,还有侯德尔。”
“你怎么罚的他们?”
“打的扣五分,挨打的扣一分,”卡达尔干脆地回答。
梅森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卡达尔一番,“你呀,和你班长一样,都是面冷心热。我上学的时候,斗殴可都是要……”
卡达尔汗流浃背,赶忙阻止学长继续往下说,“阁下,请您继续上课……”
梅森也意识到自己闲话说得太多,立刻收住,清了清嗓子,看向学员们。
个别敏锐的学员突然发现,整个过程,总务长只问了区队长“谁打架”和“如何罚”,至于“为什么打架”,那是一句也没问。
梅森用铲子当教鞭,指着他在甬道外面堆出来的小土墙,“掘进时,切记,所有挖出来的土,都要铲到靠近敌方阵地那一侧的地面上,绝对不能搞反。”
他看着学员们,期待地问:“有谁知道为什么吗?”
预备军官们的方阵鸦雀无声。
梅森感到一丝尴尬,因为他也没当过老师,所以只好学着他上学时老师的样子,尝试鼓励学员们,“没事,大胆开口。”预备军官的方阵还是一片死寂。
梅森扫视学员,人人都回避他的视线,令他倍感失落。
“首先,当然是因为会浪费土方,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梅森打起精神,比划着解释,“如果你把土铲到远离敌人阵地的那一侧地面上,当敌人向你开炮的时候,炮弹就可能落在土堆上,反弹回甬道里。
“不要认为炮弹会陷进土里,很多时候,炮弹并不是垂直着打过来的,而是带着角度,会在墙体上弹跳;并且如果下雨再出大太阳,哪怕是松软的泥土也会被晒得硬邦邦……”
梅森说得口干舌燥,喉咙沙哑,学员们却仿佛是木头人一般,不管他如何努力,都不给任何回应。
梅森见状,不禁有些气馁。换个人,可能就糊弄过去,或者甩给别人了。但是梅森做不到,强烈的责任感使着他想要把每一件交到自己手里的事情做好。
他扶腰想了想,决定换个上课方式。
“算了,不要站方阵,像这样站着,后面的人能看到什么呀?”梅森笑着大声说,“来,都往前面来,到我边上来……”
学员们面面相觑,教官们也不明所以。
梅森打趣道,“这是野地,不是教室,四面没墙,你们这样站着,我得喊破喉咙,才能让后面的人听到。都往前来,也给我省点口水。”
教官们理解了总务长的意思,虽然不明白总务长的意图,但还是配合了总务长的命令。
于是学员们迟疑地上前,人挨着人,在梅森周围聚成一个半月形。
“都坐,”梅森用铁锹比划,“都站着,后面的人不是更看不到了?”
预备军官们听从命令坐了下来,临时操场一下子空旷了许多。
第二学院的师生们都聚集在一小块空地上,梅森不用眯眼睛就能看清每一个学员的面孔,不用大声喊就能让每一个学员都听清。
因为方才卖力演示,梅森的腰又酸又痛,所以他搬来一摞演示用的柳筐当凳子,在学员们面前坐了下来。
“你们站着累,我站着也累,”梅森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所以我坐着说,你们坐着听。”
说完这句话以后,梅森终于从学员们那里得到了一点回应——在许多人的脸上,他看到了若有若无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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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好的开始”,梅森心想,他沉吟片刻,决定从学员们感兴趣的地方入手。
下一秒,预备军官们只听总务长语出惊人,“你们应该都知道我是联省人吧?”
名义上的三号人物来自山前地,这是“二校”公开的秘密之一。从教师到学员,人人对此心照不宣,但是谁也不提。
在今天这个场合,理查德·梅森主动挑明这层关系,反倒让学员们措手不及。
就连教官们都面露惊异。
梅森倒没有纠结,而是又问道:“你们应该也知道,联省人因为擅长土工作业,所以被人说是‘泥巴佬’,对吧?”
“泥巴佬”这个蔑称,在场的帕拉图人都知道,不少人近期还用的很频繁,但是这个绰号的来历,很多人倒是第一次听说。
“但你们知道为什么是‘泥巴佬’,而不是‘泥土佬’吗?”梅森继续问道。
这倒是把学员和教官们都难住了。
不过梅森不是来出题的,所以他很快解答道:“因为山前地的地势很低,地下水位很高。一锹下去,能看到泥;两锹下去,能看到水;三锹下去……就能养鱼。”
预备军官的人群中传出一片低低的笑声。
“所以在山前地挖堑壕是很痛苦的,每一锹下去都连水带泥,”梅森笑着用手里的铲子做了个挖土的动作,“哪像在帕拉图这么惬意?”
预备军官们看着总务长的校官制服上的尘土,实在没法把“惬意”和挖土联系在一起。
梅森侃侃而谈:“其实‘泥巴佬’这个词,本来是山前地贵族用来贬低农民的,因为别的地方的农民是土里刨食,而山前地农民每天都要在‘泥里刨食’。
“主权战争时期,这个词又被保皇党用来羞辱山前地民兵。因为山前地民兵善于掘进,所以被保皇党骂是‘泥巴佬’。
“你们今天所学的掘进技术,追根溯源,都来自于内德·史密斯元帅麾下的山前地民兵。”
学知识,人们会犯困,但是听小故事,大家都很有兴趣,在场的预备军官们也是如此。
“既然在山前地挖堑壕如此折磨人,”梅森设问,“为什么老元帅还要带领民兵挖堑壕?”
停顿了片刻,梅森加重了语气,自问自答,“因为挖堑壕能少死人,因为挖堑壕能缩小民兵和骑士的差距,因为挖堑壕能帮他们赢得胜利。
“所以,保皇党用这个词,其实更像是在羞辱自己。
“他们蔑视挥舞铲子、在泥里掘进的民兵,可是‘泥巴佬’们却打败了他们,将他们赶出了山前地。
“笑话人,又不如人,岂不等于是在贬低自己?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梅森面前黑压压的人群,用低沉的赞同声回应了他。
侯德尔也是发声的人之一,他原本一肚子火,但听了梅森阁下的话之后,堵在他胸口的那股郁结之气散去了一些。
事实上,侯德尔刚才对于梅森阁下亲自演示卧姿掘进的行为,很不满意。
在他看来,堂堂保民官趴在地上拱来拱去——尤其是当着外人的面趴在地上拱来拱去——实在太丢铁峰郡军的面子。
所以当前面那个皮靴小子出言不逊时,侯德尔心中的怒意被彻底引爆。
从这一点来说,连捷尔·理查只是触了侯德尔霉头。侯德尔真正的不满,其实是冲着保民官阁下去的。
但是听了梅森保民官的话之后,侯德尔隐约体会到了保民官想传达的深意。
一直以来,侯德尔都很抵触挖土、刨坑的工作。
他的玩笑话,无形间透露出了他的真实想法——“我进军校前每天在刨土,进了军校以后还是每天刨土,那我进这个军校还有什么意义?”
但是听保民官解释了“泥巴佬”这个绰号的由来之后,侯德尔本能地对于保民官口中的“山前地民兵”生出了一些亲近感,对于“掘壕”这项民兵们赖以击败贵族老爷的本事,同样产生了某种自豪感。
就在这时,侯德尔听到保民官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闲话少叙,该学点真本事了,刚才谁打架了?到前面来,我手把手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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