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3 章 寒雨连江(4)
她顾不上脱臼的右手,身子倒下一旋,狠狠踹向对方。
对方手中的刀子卡在机括中,尚在弯腰拔出,此时被她这重重一撞,后背剧痛,手中刀子撤手,趔趄后退摔倒于地。
听到对方倒地声,阿南知道自己已争取到一瞬喘息,立即加快了手下动作。
钩子在钢爪底部摸索着掏挖,终于触到了相接处。她狠命撬动关节,直到轻微的叮一声传来,右手骤然一松,那死咬着她的钢爪终于弹脱开来。
就在她的手陡然得脱的刹那,黑暗中伏击她的人也已再度扑击上前。
阿南自然不愿与他缠斗,强忍疼痛将自己脱臼的右手腕接上,随即跃上扳手,掏出火折子“嚓”一声点亮。
黑暗瞬间被驱散,她来不及注意对手,看到上面封闭机关的是木质板材,便向上狠狠一撞,试探厚度。
如她所料,这种耳室中的机关布置因为无法提供支撑,自然不可能太过沉重繁杂,上面的板材并不太过厚实。
因此她不假思索,拔起下方卡住的那柄厚实大刀,狠狠戳进上头木板,随即抓紧刀柄,身体倒悬,双脚向上狠命一踹。
哗啦声响中,木板断裂,光线投下。
她抓着刀柄挂在半空中,抬脚将正冲上来的人重重踢开,借力荡身向上。
就在她身躯倒仰破洞而出之际,她胸口气息一岔,整个身子一软。
她心中暗叫不好——薛滢光扇入藏宝阁那个烟雾中的黑烟曼陀罗,她虽然反应迅速,可还是难以避免地吸进了一些。
在这紧急时刻,药性竟然发作了。
她狠狠一咬下唇,翻上地面,向着耳室小窗扑去,拼命维持神志清明,不让迷药吞噬自己。
但,就在破窗而出之际,她才发现脚下竟然是水池,她一个不查,差点栽入了冰水中。
扣住窗户,她抬起头,看见面前的情形,瞳孔猛然骤缩——
玉醴泉中有巨大的波浪冲击而起,向着她扑来。
阿南反应已经迟钝,但也知道回到室内便是再入龙潭,下意识身子后倾,反手勾住窗棂,挂在墙上避开波浪当头冲击。
一波尚未远去,随即有如雷的声响轰然,第二波潮水直冲而来。
骤急的水浪直冲而来,这下就连她扣住的窗棂也无法幸免,在轰鸣声中,她连人带窗重重摔了下来。
就在坠落之时,阿南一脚蹬住身下的墙壁,脱开正在失控坠落的窗棂,一手趴住了窗沿。
尚未等她稳住身形,身后陡然一暗,遮天蔽日的水花第三次激荡,瞬间笼罩了她的全身。
阿南抬头看去,巨浪排空,水花高溅,被激上半空的水波映着日晕,拙巧阁中虹霓四垂,如数条彩带横斜围绕这个梅花开遍的东海瀛洲,绚烂得令人心惊。
阿琰不是说,傅准失踪了吗?
那么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有如此能耐,不动声色设下这般阵法擒拿她?
未等她理出头绪,水面上波浪狂涌,已重重拍向了她。
阿南收敛心神,正要破水迎上,猛然间身体一软,全身顿时失去了力气,整个人重重跌在了水中。
倾泻而下的水浪,挟带着巨大的力量,扑头盖脸地压在她的身躯之上。
而她的手抬了抬,想要挣扎之际,冰冷的水已灌入了她的口鼻。
内外交困中,她失去了所有的意识,沉入了眼前的漫漫黑暗中。
蒙蒙细雪笼罩着应天,金陵这座帝王州,在皑皑白雪的覆盖下,更显肃穆庄严。
朱聿恒处理完手头的事务,觉得肩颈略带了些酸麻。他直起身子,转头看向窗外风雪。
庭中一杆杆凤尾竹细细直立,竹叶梢上略积了些薄雪,压得枝条微弯。
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瀚泓快步进来,禀报道:“殿下,神机营那位楚先生,忽然过来求见……”
按理,楚元知区区一个神机营监造官,是没有资格见皇太孙殿下的,但瀚泓因常见他在殿下左右出现,于是便进来通报了一声。
朱聿恒心知楚元知来见自己,必定是有要事,心下再一想,又不觉微惊,难道是和阿南有关?
他来不及召见,径自起身向外走去,看见站在外间的楚元知,立即便问:“楚先生有何要事?”
“殿下,南姑娘她……出事了!”
楚元知将拙巧阁之事仓皇说了一遍,又急道:“南姑娘将我们救出后,我与璧儿在秘密水道边等待了许久,因拙巧阁搜寻甚急,于是我们又将船撑到了回杭州的必经水路等待,但一直未曾见到南姑娘回来……”
朱聿恒神情微变,转头吩咐瀚泓道:“我写一封信,以南直隶工部的名义,安排人到拙巧阁去一趟。若阿南真的失陷,就出示信件,说……咱们这边工部重修长江水利,需要南姑娘相助。”
瀚泓拿着他的手书,赶紧转去工部盖印。
但过不多久,他便脸色难看地回来了:“工部办事的人说……圣上最近在整顿南直隶事务,严令不得借公事名义来办私事,殿下此举,怕是不妥。”
朱聿恒微皱眉头,将书信拿回来,略一思忖,便起身向着宫中而去。
毕竟,二十年来,这是他的祖父第一次敲打他。
到宫中之时,皇帝正与南直隶户部的人在殿内查看账册,高壑请他在殿外等候。
朱聿恒站在阶下,将那封手书揣在怀中,静静等待着。
夜深人静,雪下得急了,他的发上与肩上都落了一层雪。饶是他穿得厚实,也觉得穿透狐裘而入的风如针刺般寒冷。
吏部的官员们陆续出来,看到站在阶下落了满身雪片的皇太孙殿下,都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又不敢开口,只向他拱手行礼,便赶紧出宫去了。
皇帝也终于踱到了殿门口,见他还等在下面,终是轻声一叹,招手示意道:“聿儿,进来吧。”
朱聿恒迈开僵硬的脚上了积雪的台阶,走到皇帝面前。
皇帝拉住了他,抬手将他头肩的落雪拂去,望着这个比自己已更为高大的长孙,责怪道:“怎么不及早进殿来?”
“皇爷爷有公事相商,孙儿找您是私事,不敢擅入。”
皇帝听出他话里有话,瞪了他一眼,道:“公事私事,都是咱老朱家的事。过来,你看看这两年南直隶的账,问题出在哪里。”
朱聿恒走到案前,将历年账册迅速翻了一遍。
他有棋九步的能力,心算自然极强,将账册翻到底后掩好,道:“以孙儿看来,问题出在九江。邯王府中出了个能人,预提了费用后延递缴纳,同时在各项支出上分摊比例最终拉低税赋,这几年也不知有多少款项因此被截留在邯王府上了。”
皇帝显然对九江的赋税早有怀疑,但户部的人有所顾忌,哪敢如他这般一口说破,自然都是有所保留。
拍了拍他的背,皇帝将账册丢回龙案,然后拉他坐下,问:“怎么,不让你假公济私,你这傻孩子还深夜冒雪,来皇爷爷这边讨说法了?”
“孙儿这不算假公济私。拙巧阁既然与朝廷合作,便该知晓阿南如今对我们的重要之处。只送一封信去,是孙儿为了不伤和气,找个托词给他们面子而已。”
皇帝瞥了他一眼,拉开抽屉取出一封书信,向他推去。
朱聿恒接过一看,居然是拙巧阁送来的。
他打开一看,见上面写的是,拙巧阁擒获了阁中积怨已久的仇敌。该仇敌当年曾杀入阁中,亲手屠杀了长老毕正辉,后毕正辉之弟毕阳辉奉朝廷之命看守海外大盗,又于放生池捐躯。该女匪已于日前落网,为昭报两位兄弟在天之灵,洗雪当日拙巧阁所蒙之羞耻,特向朝廷请示,斩妖女于二位兄弟灵前,以奠英灵。
朱聿恒放下信函:“如此看来,拙巧阁是明知朝廷对阿南有庇护之意,才提前上书,阻塞咱们救护之路?”
“你看这信上所说,朝廷有什么理由阻止他们杀人复仇?司南的罪行已经被他们总结出来了——其一,她杀了拙巧阁二位要人,如今拙巧阁要以命偿命,这是江湖恩怨,朝廷不便插手;其二,拙巧阁的毕堂主是在替朝廷办公务之时丧生的,从朝廷角度来说,也没有任何可以阻止或者反对的理由。”
这滴水不漏的一封信,写得如此到位,显然,对方早已将一切都计算在内,断了后路。
朱聿恒盯着那封信,神情渐冷:“傅准失踪,拙巧阁如今主事的人是谁?”
“听说是傅准出发前往玉门关之前,所托付的代阁主,至于是谁,朝廷没时间关心。”皇帝漫不经心,只拍了拍他的手,说道,“诚然,司南对朝廷确曾有功,但功过相抵,她帮你破解过几个阵法,朝廷也已经赦免了她劫囚、杀人等各桩大罪,就连谋逆重罪,因你保证她已与海客们决裂,朝廷也不再追究了。聿儿,你若再以朝廷之力施压救人,是为不理不智,置皇太孙身份于何处?”
朱聿恒深吸一口气,心口浓重的郁积下,面前的抉择却越发清晰起来。
他将拙巧阁的信件交还到皇帝手中,说道:“是,孙儿知道了。”
见他神情淡然,已恢复如常,皇帝颇为欣慰:“聿儿,此等无知海客,与你有云泥之别,及早抽身,方为明智之举。”
朱聿恒唇角微抿,朝皇帝点了一下头,说道:“孙儿告退。”
他出了东宫正殿,向着自己所居的东院而去。
瀚泓跟在他的身后,却见他迎着风雪,原本迟缓的脚步忽然越来越快,最后似是想通了什么,大步向前,他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瀚泓心下微惊,想到阿南如今身陷拙巧阁,而殿下又迫于圣上施压,无法去救她,不知殿下要作何打算……
迈入东宫,楚元知还等在殿中,见他无功而返,立即迎上来问:“殿下,不然……让诸葛提督他们去交涉交涉,或者,让墨先生说说情?”
“拙巧阁与阿南的恩怨,没有这么简单。”朱聿恒却只朝他们一抬手,便进入了殿中。
他扯开了自己领口的珊瑚钮珠,将朱红团金龙的缂丝锦袍一把脱掉,抓了一件玄黑暗云纹的圆领曳撒套上,摘了玉冠,束紧了腰身,换了快靴。
瀚泓心下大惊,伸手想要拦住他:“殿下……”
朱聿恒却断然推开了他的阻拦,向外走去。
楚元知见他大步穿过风雪,神情决绝,一时错愕。
而一旁的廖素亭立即便知道了殿下的用意,立即跟上,急道:“属下跟殿下一起去!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一定将南姑娘安然带回到殿下身边!”
“拙巧阁不是你能对付的,而阿南和它的恩怨,也总得有个了结——如今对方人多势众,阿南陷落包围,这世上,唯一可能助她一臂之力的人……”
他没有再说下去,下了台阶,出门拉过马匹,便立即翻身上马。
瀚泓扑上来抓紧他的缰绳,急道:“可是殿下,您不能去!圣上的意思您难道不懂吗?朝廷如今与拙巧阁合作破阵,不能插手干涉江湖恩怨……”
“谁说朝廷要插手?”朱聿恒说着,抬手取过旁边小摊上一个面具,罩在自己的脸上。
消失……
他追索的一切,他执着的一切,都会一一失去。
他寻找的阵法已消失;他的目的地在风雪中迷失;与他形影不离的人已死去;掌握他秘密的人失踪……
如今,他心上的、梦里的那个人,也面临着从这个世上消失的危机。
可,纵然天雷无妄之阵将张开深渊巨口,要把他重视的一切都吞吃殆尽,他也必定要劈开那无敌黑暗,将他要守护的一切,拼命抢夺回来。
他握紧了马缰,抬头看细雪依旧不紧不慢地下着。
他身边的人呆呆看着马背上戴着蚩尤面具的黑衣殿下,一时只觉天高地迥,全身寒气都从毛孔钻了进来。
也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悲伤。
而他再不说一句话,拨转马头,冲入了风雪交加的暗夜之中,头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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