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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七章 思无邪即从容


  一老一小两位道士,走在中土神洲的大泽之畔,秋风萧瑟,老道人与弟子说是要见一位故交老友。

  年轻弟子也没问到底是谁,境界高不高的,因为没必要。

  当年在孤悬海外的那座岛屿,被一位读书人拒之门外。

  年轻道士对自己师父的修为,便又有了一些感慨,尤其是得知师父说那读书人不是什么陆地神仙,更不是玉璞境、仙人境和飞升境后,年轻道士原本想要安慰师父几句,只不过一看到师父浑不在意的模样,年轻道士就作罢,如此更好,师父斩妖除魔的本事不济,他这个当弟子的,道法稀烂,好像也情有可原?

  后来师父带他登岸中土神洲,去了趟自家师门上宗的中土龙虎山,结果张山峰被师父留在了山脚,年轻道士有些遗憾,不过觉得师父面子应该是不够大,无法带人一起登山,也就没说什么。师父只说这趟登山,是想要与那些黄紫贵人求一件事情,若是成了,张山峰就可以登山了,张山峰便让师父用点心,与那些黄紫贵人们好好说话,别像在自家山头那般混不吝,毕竟自己能不能拜访天师府,就全靠师父了。

  老道士说师父办事,有什么不放心的。

  年轻道士眼神哀怨,自己在趴地峰修行那么多年,师父你到底办成了什么事?偶尔有些别脉的道人赶来找你老人家谈事情,要么在呼呼大睡,要么就让自己和几位上了岁数的师兄帮忙推脱,久而久之,太霞、白云和指玄三脉的同门道人,还没谈事情呢,见着了自己露面,就立马叹气,转身就走,毫不犹豫。虽说弟子帮师父解忧,天经地义,可弟子次次帮师父挡灾,就说不过去了吧?

  老道士登山没多久,就下山了,说事情不成,应该是要害得弟子没办法去天师府长见识了。

  年轻道士便说没关系,反过头来宽慰了老道士几句。

  老道士感激涕零,无比感慨,说山峰啊,你这样的弟子,真是师父的小棉袄。

  年轻道士仰头看了一眼远处的龙虎山,仙气缭绕,仙鹤长鸣,宝光蕴藉,便有些失望,只不过这种失望,不是对师父失望,而是对自己,当年按照师父的吩咐,离开了山头,就别在自家山头附近逛荡了,去远一些的地方看看风景,于是张山峰就乘坐渡船直接去了远方,一番游历之后,失魂落魄,不愿意就这么返回师门,一咬牙,掏出几乎所有的神仙钱,乘坐打醮山渡船直接跨洲远游宝瓶洲,后来认识了一位朋友,再后来,又认识了一位,三人有分别又有重逢,再有离别。

  历练之后,有些事情,年轻道士很拎得清楚。

  所以对自己师父,张山峰越来越感恩。

  老道士在大泽之畔某处停步,说稍等片刻。

  张山峰背着竹箱站在一旁,轻声问道:“师父,登门拜访,没带礼物?”

  道袍之上绣有两条火龙的老真人愁眉不展道:“着急赶路,给忘了。”

  张山峰叹了口气,“哪怕只是几颗雪花钱的礼物,那也是礼轻情意重,师父,我们是不是太不讲究了?下次你再有拜访好友,你与我事先说好,我来准备礼物便是。”

  老真人想了想,点头答应下来。还是忍住了没告诉弟子真相,咱们师徒若是带了礼物登门,怕那大泽水神误以为自己是要先礼后兵,抽筋剥皮,膝盖多半会软。这尊大泽水神,虽说是浩然天下第三大王朝的水神祠庙第一位,可当年是真不会做人……做神祇,他脾气又不太好,所以就开始运转神通,焚煮大泽,等到整座大泽水面下降丈余之后,那家伙终于开始跪地磕头,祈求他法外开恩。

  这会儿,施展了障眼法的老真人稍稍泄露了些许气象。

  很快就有一位金袍老人辟水而来,上了岸后,没说话。是不敢,内心打鼓不已,战战兢兢,绷着脸色,害怕自己一个没忍住,就要跪下去痛哭流涕卖个可怜,说一些肉麻的马屁话,到时候反而惹来老神仙的不喜,岂不是大祸?若说在这座大王朝和山上山下,他这尊品秩和修为都不算低的水神,也算是出了名的硬骨头,曾经还跟数位过境大修士打生打死,唯有面对火龙真人,是例外。

  一般大修士,撑死了就是以术法和法宝打裂他的金身,大伤元气,凭借香火和水运修缮金身,便可以恢复。

  但是眼前这位火龙真人,却是可以打得他金身稀碎齑粉,而且他还毫无还手之力。

  更何况双方当年可是结仇了的。

  修道之人寻仇,百年千年再寻一次,不是常有的事?

  至于为何火龙真人可以随意对一位山水神祇出手,而中土书院对这位老神仙的规矩约束极少,是有些古怪的。

  年轻道士看了眼挺像是一位在此结茅修道的世外高人,再看看此人板着脸一言不发的冷淡神色,有些埋怨师父,瞧瞧,有半点故友重逢的喜庆气氛吗?难不成是师父觉得在龙虎山那边丢了面子,想要来这蜃泽水域,随便找个关系平平的道友,好在弟子这边,显摆自己在中土神洲的交友广泛?其实师父你真不需要如此,年轻道士都有些心疼师父了。

  张山峰咳嗽一声,“师父?”

  神游万里的火龙真人哦了一声,微笑道:“好久没见了。”

  金袍老者咽了口唾沫,笑容牵强道:“是很久了。”

  火龙真人也懒得与这位大泽水神废话,“与你讨要一瓶水丹。”

  金袍老者差点当场就要留下眼泪。

  一瓶蜃泽水神宫的本命水丹而已,让人捎话说一声的小事,哪里需要老真人亲自出马?多走这几步乡野小路,岂不是耽误了老神仙的修行?你老神仙知不知道,你这一现身,都快要吓破我这小神的胆子了好不好?

  金袍老者只觉得劫后余生,回头就要在水神宫举办一场筵席,毕竟他这一千多年以来,一直忧心忡忡,总担心下一次见到火龙真人,自己不死也要脱一层皮,哪里想到只是一瓶水丹就能摆平,当然了,所谓一瓶水丹而已,也只是针对火龙真人这种飞升境巅峰的老神仙,寻常精通火法神通的仙人境修士都不敢这么开口,他这位品秩极高的中土水神,打不过也逃得掉,往水里一躲,能奈我何?反正对方若是仗势欺人,真闹出了大动静,王朝与书院都不会袖手旁观。

  于是金袍老者手中立即多出一只瓷瓶,小心翼翼问道:“一瓶就够?”

  火龙真人笑了笑,“你觉得呢?”

  金袍老者二话不说就要多拿出一份蜃泽水运精华凝聚而成的水丹。

  火龙真人其实确实只需要一瓶,只不过突然想到自家山头的白云一脉,有人可能需要此物帮着破境,就没打算拒绝。

  张山峰轻轻扯了扯师父的袖子。

  火龙真人笑道:“你那朋友送了你那么一份大礼,又与你相交以诚,师父当年虽说对他有过一份馈赠,可事实上,按照师父的辈分来说,是不太够的。所以打算多送他一瓶水丹。既是帮你还人情,也是断一些因果。至于另外一瓶,是送给你白云一脉的师兄。”

  张山峰没听太明白何谓当年馈赠和因果。

  不过一想到陈平安可以多拿一瓶水丹,终究是天大好事。

  火龙真人不介意这个弟子与那个年轻人,大道同行,天长地久,但是一些琐碎的小因果,还是需要梳理一遍。

  火龙真人接过两瓶水丹,与此同时,便悄然在蜃泽水神掌心留下了一条纤细如丝线的火蛟,帮他淬炼神祇金身。

  拿人好处,总得礼尚往来。

  再者,关于陈平安,其实当年火龙真人不愿拔苗助长,事实上,弟子张山峰,或者说自己,是欠了对方两个人情。

  一是那方上代大天师亲手篆刻的印章,东西不贵重,但是对于张山峰而言,意义深远。这就是道缘。

  于道人而言,天大地大,道缘最大,法宝仙兵且靠边。

  二是那把剑,只不过这就是另外一桩道缘了。

  也是此次火龙真人“求人”无果之后,愿意不在天师府发火的重要理由。

  此次按照约定登山,火龙真人是希望弟子张山峰,能够得到当代天师府大天师的授意,“世袭罔替”外姓大天师一职。

  但是天师府认可张山峰未来大道可期,只是觉得大乱之世气象已有,远水不解近渴,断言张山峰在百年之内注定无法成为龙虎山的中流砥柱,加上天师府自己在这千年之间,又找到了两位外姓大天师候补,所以对于火龙真人的提议,并未接纳。所以只要火龙真人在北俱芦洲真正飞升之后,中土龙虎山当天就会推出一位外姓大天师,虽说相较于火龙真人,逊色颇多,可是相比张山峰,自然天壤之别。

  当时在天师府祖师堂内,除了那位神色自若的大天师,其余几乎所有黄紫贵人都有些道心絮乱,难免惶恐。

  害怕火龙真人一言不合就要动手。

  所幸老真人只是默然下山,带着弟子张山峰离开龙虎山地界。

  大泽之畔,金袍老者如痴如狂,刚想要磕头谢恩,却被火龙真人以眼神示意,别这么胡来。

  金袍老者赶紧稳了稳心神。

  张山峰从火龙真人手中接过两瓶水丹,收入袖中后,笑逐颜开。

  自己终于可以为陈平安做点什么了不是?当年蹭吃蹭喝了一路不说,还欠了陈平安好多的债。在彩衣国鬼宅,赊账的那件甘露甲,在梳水国渡口还是赊账的那把剑,后来与徐远霞在青鸾国那边身陷围杀困局,还不是陈平安出手相救?

  火龙真人瞥了眼金袍老者,后者立即心领神会,又咬咬牙,掏出随身携带的最后一瓶水丹,送给那年轻道士。

  只是一位下五境修士?

  真是火龙真人的趴地峰高徒?虽说火龙真人脾气古怪,收取弟子,从不以资质来定,可是老神仙既然愿意与一位弟子携手游历中土神洲,这位弟子怎会简单?

  那年轻道士有些羞赧,想要那瓶水丹又总觉得不厚道,便言语推脱一番。

  金袍老者大言不惭,说这水丹在自家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儿,双方第一次见面,他虚长几岁,理该送礼。

  他都没敢说什么是虚长几岁的前辈,不然自己若是小道士的前辈了,岂不是就要与火龙真人同辈?

  张山峰其实已经打定主意不收了,不过火龙真人劝他收下,说以后有机会独自游历中土神洲,可以还礼。

  那“还礼”二字,那金袍水神听得头皮发麻,内心惶恐万分。别还了,咱这小小水神,高攀不起。

  他是猜出火龙真人与龙虎山有关系的,因为在火龙真人焚煮大泽之后的千年期间,回到了北俱芦洲后,便经常会有天师府黄紫贵人下山游历,专程来此瞻仰战场。

  张山峰这才收下第三瓶水丹,打了个稽首谢礼。

  金袍老者没敢多待,告辞离去。

  要赶紧借助那条老神仙赠送的火蛟淬炼金身,在这之前,当然是要传令下去,辖境内所有湖泽精怪立即全部滚回老巢,谁敢管不住腿,他这位蜃泽水神就要他们扛不住自己的脑袋。

  火龙真人带着张山峰继续徒步游历。

  火龙真人有些重话,没有对弟子张山峰多说。

  那个陈平安与北俱芦洲的因果牵扯极深,很容易让这个弟子拽入其中。

  相信以那个年轻人的性情,就算身陷绝境,都不会主动拉上张山峰,可是世事一团麻,他陈平安这么做了,弟子也会有自己的主张,肯定会义无反顾投身其中。

  到时候自己这个当师父的,是像当年那样,任由北俱芦洲剑仙联袂出海,抵挡那拨龙虎山天师府道人?还是坏了规矩,下山拉扯弟子和那个年轻人一把?

  不得不承认,陆沉推崇的许多道法根本,其实咋一看很混账,乍一听很刺耳,实则推敲百遍千年之后,就是至理。

  山上修行,人人修我,虚舟蹈虚,或飞升或轮回,自然山上清净,天下太平。

  一旦山上修道之人,以个人喜好决定山下命运,又有诸子百家的学问,东扯西拽,一团乱麻更乱。

  人人讲理,人人不讲理。人人都有理,人人又都不算得道。

  火龙真人曾经在因缘际会之下,早年是去过青冥天下的。

  既看到了那座天下道家不拖泥带水的好与不好,也看到了这座天下儒家人情凝结成网的好与不好。

  果然青冥天下道家以一座白玉京,抗衡虚无缥缈的化外天魔,浩然天下以剑气长城和倒悬山抵御蛮荒天下,是有大道理的。

  年轻道士突然笑道:“师父,我如今走过了中土神洲,便和陈平安一样,是走过三洲之地的人了。”

  火龙真人笑着点头,“都很了不起。”

  张山峰问道:“宝瓶洲年轻一辈的练气士,是不是比我们那边要逊色一些?”

  火龙真人说道:“两洲的大年份,差了一甲子光阴而已,可能接来下再看的话,所有人就会发现宝瓶洲的年轻人,越来越瞩目。不过话说回来,一洲气运是定数,可灵气多寡却没这个说法的,哪个洲大,哪里年轻天才如雨后春笋的大年份,数目就会更加夸张。所以宝瓶洲想要让其余八洲刮目相看,还是需要一点运气的。就目前来看,师父曾经的故友,如今名叫李柳的她,肯定会出类拔萃,这是谁都拦不住的。马苦玄,也是只差一些岁月的得天独厚之人,以及他辅佐的那位女子,当然也不例外。这三人,相对而言,意外最小,所以师父会单独拎出来说一说。只不过意外小,不等于没有意外就是了。”

  张山峰笑了,“陈平安肯定也会脱颖而出,对吧?”

  火龙真人点头道:“他应该算一个。可是最

  终高度,暂时还不好说。因为有太多的变数。”

  张山峰说道:“师父,我眼光不错吧,在宝瓶洲第一个认识的朋友,就是陈平安。”

  火龙真人说道:“我觉得陈平安的眼光也不错。”

  张山峰想了想,“陈平安交朋友的眼光是不差,可是师父你收弟子的眼光,大概属于不好也不坏吧。毕竟有些从趴地峰走出去的师兄师姐,还是很厉害的。”

  火龙真人沉默片刻,微笑道:“山峰啊,记住一件事情。”

  张山峰好奇道:“师父你说。”

  老真人感慨道:“以后你也会收取弟子,与他们传授道法,切记,不要觉得谁一定可以成为山巅之人,就格外喜欢这些弟子,而是这些弟子身上的许多……好,兴许连当师父的,都没他们好,所以才会注定让他们有更多机会登山登顶,你便可以多喜欢他们一些。这其中的先后顺序,别搞错了。资质一事,从来不是绝对。万物生发,婀娜多姿,风景没有什么唯一。许多宗字头仙家的老祖师,就修行修行修到了脑子生锈,拎不清这件小事,才会搞得一座山头没有半点人味儿。”

  老真人转过头,看到自己弟子忍着笑,问道:“怎么了?”

  张山峰笑道:“师父,就我如今这点道行,怎么好意思收弟子,不是误人子弟嘛。”

  老真人笑道:“慢慢来,不着急。”

  所谓的道法传承,薪火相传。

  可能从来不是多大的事情,无非是有人率先亮起一粒灯火,虽然光亮稀薄,却可以在漆黑夜幕的道路上,帮后边的人点燃一粒灯火的。

  不然世道永远漆黑一片。

  道生一。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山峰,想不想要坐一坐琼瑶宗的仙家渡船?跨洲南下,远游南婆娑洲,沿途风景相当不错。”

  “师父,打肿脸充胖子的事情,咱们还是别做了吧?”

  “可是那边有好友邀请师父过去做客,盛情难却啊。”

  “那我觉得师父你老人家的这个朋友,多半与师父关系平平了,不然岂会不知道师父的手头拮据?”

  “山峰啊,实在不行,那就只能让你受点罪了,师父斩妖除魔的本事,确实是差了点火候,可师父那一手还算凑合的缩地术法,你是领教过的。”

  “那咱们还是乘坐跨洲渡船吧,钱财乃身外物,弟子登船之前,多备些干粮腌菜便是。”

  “师父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个灵性的弟子呢?”

  “师父眼光好?”

  “有道理。”

  “师父,此次做客,总要备好礼物了吧?出门在外,终究不是自家山头修行,还是要讲究一点礼数。”

  “是个读书人,咱们随便路边摊上买几本书就行了,很好对付。”

  “又是读书人?可别又吃闭门羹啊。”

  “山峰,师父不得不与你说些真相了,其实师父的道法和名号,在自家山头之外,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那为何方才那位前辈都不乐意邀请咱们去府上做客?请我们喝杯茶也好啊。我总觉得那位前辈,其实很客气了,哪怕分明不太愿意见着咱们师徒,仍是礼数周到,这类光景,我可不陌生,当年我离开趴地峰在山下游历,好些家有煞气萦绕的富贵门户,我想帮个忙,敲门说清楚情况之后,对方也不赶人,就是丢了我一把铜钱或是几粒碎银子,对方的意思,我都懂。”

  “原来如此。”

  “师父,以后你别总在山上睡觉,多去山下走走,这些粗浅的人情世故,弟子也是在山下历练出来的。”

  “山峰啊,你上次下山途中,是不是半路遇到了一位老人?听说相谈甚欢?”

  “嗯,那位老前辈说是与师父旧识,登山问道,我便与他指了路,又闲聊了片刻,聊完之后,那位老前辈好像挺开心。”

  火龙真人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一位十二境剑仙离开了趴地峰后,跟市井长舌妇人似的散布消息,能不开心吗?

  等他什么时候返回北俱芦洲,自己就去趟那家伙的宗门,再让他开心开心,一次吃饱。

  不过火龙真人有些黯然,修为再高,亦有人间多离别的伤感。

  未必回得来了。

  断剑可回,人则未必。

  倒悬山之外,剑气长城那边。

  剑气冲霄。

  浩然天下,鸡鸣犬吠,炊烟袅袅,万家灯火。

  有三个洲,都有可能在转瞬之间,便失去这一切。

  最后张山峰没理由说了一句,“师父,虽然你道法不高,但我觉得你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师父了。”

  老真人笑道:“这就对了,师父挑选弟子的眼光,与弟子看待师父的眼光,都不差。”

  张山峰随口说道:“师父,是不是等我哪天有你老人家这样的道法,就算修道小成了?”

  老真人开怀笑道:“算。”

  天下道法,出自一人?

  沉默片刻,老真人笑了笑,轻声道:“福生无量天尊。”

  ————

  之前的入夏时分。

  骑龙巷铺子那边,只剩下石柔一人看顾铺子生意。

  裴钱已经离开了学塾,朱敛点头答应的,所以石柔就没有说什么。

  裴钱一走,周米粒就跟着去往了落魄山。

  从热热闹闹,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石柔有些不太适应。

  魏檗这段时日经常悄然来到落魄山。郑大风也经常离开山脚他一手督造而出的那座豪宅,来到朱敛这边。

  藕花福地一分为四,落魄山得以占据其一。

  当然是好事,可也有麻烦,那就是任何一座福地想要维持天地稳定,就都需要“吃钱”,大把大把的神仙钱。

  尤其是想要从灵气贫瘠的下等福地,升为一座可以让福地当地人修行的中等福地,更是需要掌管福地之人,持续消耗神仙钱,简单而言,这就是一座无底洞,但是如果经营得当,就会像那桐叶洲玉圭宗姜氏掌握的云窟福地,起先任由福地鲸吞神仙钱,最终升为上等福地后,形成一个相对稳固的格局,开始可以出现帮忙稳固山水灵气的各方神祇,以及将灵气聚拢在各大仙家山头的修道门派,非但没有拖垮姜氏家底,反而财源滚滚,最终反哺姜氏。

  福地的当地修士,以及受那灵气浸染、逐渐孕育而生的各种天材地宝,皆是财源。

  最近魏檗和朱敛、郑大风,就在商议此事,到底应该如何经营这处暂命名为的“莲藕福地”的小地盘,真正的命名,当然还需要陈平安回来再说。

  如今这座小福地疆域,是昔年藕花福地的南苑国版图。

  人口总计两千万人。

  莲藕福地被落魄山拿到手的时候,已经灵气充沛许多,介于下等中等福地之间,这就意味着南苑国众生,无论是人,还是草木精怪,都有希望修行。

  但是问题症结在于只要尚未跻身中等福地,哪怕南苑国皇帝和朝廷敕封了山水神祇,一样留不住灵气,这座福地的灵气会消散,并且去无踪迹,哪怕是魏檗这种山岳大神都找不到灵气流逝的蛛丝马迹,就更别提阻拦灵气缓缓外泻-了。所以当务之急,是如何砸钱将莲藕福地升为一座中等福地。可砸钱,如何砸,砸在何处,又是大学问,不是胡乱丢下大把神仙钱就可以的,做得好,一颗谷雨钱说不定可以留下九颗小暑钱的灵气,做得差了,说不定能够留下四五颗小暑钱的灵气都算运气好。

  平时还好,一遇到这种事情,落魄山家底的不够雄厚,就一下子凸显出来,比先前打造落魄山护山大阵,处处捉襟见肘,还要明显。

  在如何一掷千金之前,又有难题,如何借钱,跟谁借钱,借多少钱。

  在这两个问题得到确定之后,才是如何与南苑国皇帝和种秋签订契约,以及随后如何偷偷安置仙家灵器法宝、散布修行秘籍等一系列琐碎事务,之后才是传授南苑国朝廷敕封山水神祇的一整套礼数、仪轨,以及落魄山到底如何从莲藕福地得到收益,保证不会涸泽而渔,又可以让一座中等福地有望跻身上等福地,在将来涌现出一拨可以被落魄山招徕的地仙修士。

  这更需要落魄山被迫担任“老天爷”的身份,来为莲藕福地定下条条框框的缜密规矩。

  朱敛、郑大风和魏檗,各自拿出了一份详细章程,然后相互查漏补缺。

  随后,朱敛难得主动给卢白象那边寄信一封,要他拉拢势力之余,可以开始积攒神仙钱了。

  至于魏羡那封信,只需要寄给崔东山就行了。其实说到底,还是寄给崔东山,反正是自家少爷的弟子学生,不用客气。

  玉圭宗隋右边那封,用上了消耗重金的跨洲飞剑,朱敛忍不住骂了一句娘。

  要那隋右边不耽误自己修行的同时,记得讲一讲良心,有事没事就捞几件法宝送回娘家。

  魏檗在商言商,他愿意与大骊朝廷已经相对熟稔的各方势力借钱,但是莲藕福地在跻身中等福地之后的分红,与牛角山渡口分成一样,需要有。

  朱敛于是开始翻脸不认人了,咬死一件事情,魏檗必须拿出足够的谷雨钱之外,莲藕福地的收益,他魏檗只能占据一成,而不是魏檗自己提议的两成,不但如此,朱敛还想要加上一个期限,千年为期,此后如果魏檗还想要分成,就要再拿出额外的谷雨钱,至于具体数目,到时候可以再议。

  郑大风当然是帮着朱敛的。

  魏檗在通过自己的秘密渠道,大肆借钱举债的同时,就与这两个家伙慢慢磨。

  魏檗此举,朱敛和郑大风都没说什么,魏檗做事,自会拿捏分寸。

  在崔东山收到密信后的各种可能性,三人倒是如出一辙,不管此人愿意掏出多少神仙钱,反正绝对不允许他掺和分成一事,哪怕是崔东山以借钱的名义,与落魄山打交道,都没问题。

  这天三人再度碰头,坐在朱敛小院中,魏檗叹了口气,缓缓道:“结果算出来了,最少消耗两千颗谷雨钱,最多三千颗谷雨钱,就可以勉强跻身中等福地。拖得越久,消耗越大。”

  朱敛说道:“老龙城范家和孙家的回信,还未收到。”

  按照三人商议的定论,这两家如果愿意借钱给落魄山,最好是加上利息,落魄山按约还钱给他们便是,可如果两家愿意各出一大笔谷雨钱,可以共同分去一成的福地收益,或是落魄山以半成收益加上一半无息本金偿还的方式,慢慢还钱。只不过三人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两家都觉得收益太小或是太慢,婉拒落魄山。

  阮邛如今已经从一座大骊新山岳那边返回龙泉郡,但是当邻居的龙泉剑宗这边,三人想都没有想,谁都不会开这个口,因为双方不合适牵扯太深。陈平安终究是真正的落魄山主人,各种谋划,还是需要首先考虑陈平安的处境。

  郑大风笑道:“干脆让魏檗再举办一次夜游宴,蚊子腿也是肉,过两天跻身了玉璞境,再办一场,这可就是两条蚊子腿了。”

  魏檗无奈道:“这么不要脸,不合适吧?”

  郑大风转头望向朱敛,笑道:“你觉得合适吗?”

  朱敛正色道:“我觉得挺合适啊。”

  魏檗笑了笑,“行吧,那我就再办一场,再收一拨神仙钱和各色灵器。”

  郑大风说道:“不过到时候牛角山重新开张店铺,高价售卖那些还没捂热的拜山礼,我觉得就真有些不要脸了。”

  朱敛笑呵呵道:“我来卖,当个店铺掌柜好了,又不用魏山神出面,怕什么。大不了让披云山放出话去,就说魏山神家里遭了蟊贼,给偷了一干二净。”

  魏檗揉了揉眉心,“还是在山水夜游宴举办之前,铺子就开业吧,反正已经不要脸了,干脆让他们晓得我如今很缺钱。”

  郑大风啧啧道:“一举两得啊,让人误以为你需要神仙钱帮忙增加破境机会,这第二场夜游宴就举办得极有深意了,拜山礼说不定比第一次差不了多少。”

  朱敛和郑大风相视一笑。

  随后三人又开始推敲各个提升中等福地的细节。

  朱敛在上次与裴钱一起进入藕花福地南苑国后,又独自去过一次,这福地开门关门一事,并不是什么随便事,灵气流逝会极大,很容易让莲藕福地伤筋动骨,所以每次进入崭新福地,都需要慎之又慎,朱敛去找了国师种秋,又在种秋的引荐下,见了南苑国皇帝,谈得不算愉快,也不算太僵。后来是种秋说了一句点睛之语,看似询问朱敛身份,是否是那个传说中的贵公子朱敛,朱敛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南苑国皇帝便当场变了脸色和眼神,减了些犹疑。

  朱敛如今是那“谪仙人”,南苑国皇帝当然忌惮不已。

  可如果这位从天而降的谪仙人,是那朱敛,南苑国皇帝就只剩下畏惧了。

  很简单,历史上哪个武疯子一人杀九人,将其余九大宗师杀了个殆尽,战场可就在南苑国京城!

  与这种人谈买卖,谁不怕?

  朱敛最后便对那个南苑国皇帝随便说了一嘴,天外有天,外边的长生之法,可不是你们藕花福地可以媲美的,那么多炼丹修仙的皇帝死了,只是不得其法罢了。

  于是那位皇帝的眼神,就从畏惧变成了炙热。

  国师种秋虽然忧心忡忡,当时却没有多说什么。

  小院三人聊过了这桩大事,接下来还有一桩大事。

  裴钱的练武一事。

  嗷嗷叫,哇哇哭。

  二楼那边,几乎每天都是这样。

  魏檗有些担心裴钱会心性大变,到时候陈平安回到落魄山,谁来扛这个责任?

  郑大风说自己就是看山脚大门的,当然是朱敛这个大管家,朱敛说自己扛不住,还是让竹楼崔诚老前辈来吧,魏檗就有些无言以对。

  魏檗犹豫了半天,说了一句,“陈平安如果真的发火了,反正我就躲在披云山,你们两个跑哪里去?”

  郑大风看了眼朱敛,“我好歹离着竹楼远一点。”

  朱敛微笑道:“行了,不会有大问题的。真要有,也属于谁都拦不住的,可能我家少爷在山上,会更好,可既然不在,事情又避无可避地发生了,我们就只能静观其变。”

  魏檗头疼,走了。

  郑大风想了想,下了山,去了趟小镇。

  去了趟杨家铺子,不是借钱,而是询问一些经营福地的注意事项。

  吞云吐雾的老人没有开口回答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只是讥笑道:“真把落魄山当自个儿的家了?”

  驼背男人笑道:“我觉得挺好。”

  杨老头说道:“这些小事,你寄信去北俱芦洲狮子峰,李柳会告诉你。”

  郑大风点点头。

  郑大风问道:“那斤两真气符,我可不可以用在别人身上?”

  杨老头说道:“随你。”

  郑大风便起身离去。

  在前边铺子,佝偻汉子趴在柜台上,与那师妹嬉皮笑脸了几句,把师弟给憋屈得想要打人。

  落魄山那边。

  一天拂晓时分,本该可以去往竹楼二楼的黝黑丫头,一路飞奔到落魄山山脚,坐在台阶上,偷偷抹着眼泪。

  再跨出一步,就算是离开落魄山了。

  所以她坐在那边发呆。

  而且她知道,去迟了竹楼,只会吃苦更多。

  等到她缓缓起身,打算登山。

  却发现老厨子就坐在身后的台阶上。

  裴钱手持行山杖,怒道:“老厨子,你是不是怕我偷偷跑回骑龙巷铺子?!我是那种胆小鬼吗?”

  朱敛摇头道:“我没觉得你跑回骑龙巷,有什么不好。”

  裴钱一屁股坐回原地,将行山杖横放,然后双手抱胸,怒气冲冲。

  朱敛坐在后边的台阶上,笑道:“如果是怕少爷失望,我觉得没有必要,你的师父,不会因为你练了一半的拳法就放弃,就对你失望,更不会生气。放心吧,我不会骗你。只有你偷懒懈怠,耽搁了抄书,才会失望。”

  裴钱眼泪一下子就涌出眼眶。

  每一次被陈如初背着离开竹楼后,从药水桶里清醒过来,她死活都要去抄书,可是魂魄颤抖,身体颤抖,如何能够做不到双手不颤抖?

  她这段时间,不管她如何咬牙坚持,不管用了多少法子,比如将手和笔捆绑在一起,她始终没能端端正正写好一个字,已经积攒下很多欠债了。

  朱敛又对那个纤细背影说道:“但是懈怠一事,分两种,心境上的松懈更可怕,你如果能够练拳之余,哪天补上欠债,就不算真正的懈怠,你师父反而会觉得你做得对,因为你师父一直觉得,所有人都有做不好的事情,暂时的有心无力,不算什么过错。等到有心有力,还能一一补上,更是难得。”

  裴钱抹了把脸,默默起身,飞奔上山。

  朱敛坐在原地,转头望去。

  有一天,朱敛在灶房那边炒菜,与平时的用心不太一样,今天精心准备了不少时令菜肴。

  因为屋门口那边,站着一个摇摇欲坠的黝黑丫头,双臂颓然下垂,脸色惨白,一路晃荡到这边后,说她今儿有些嘴馋哩。

  所以朱敛就打算犒劳犒劳这黑炭丫头的五脏庙。

  然后岑鸳机说有客人拜访落魄山,来自老龙城,自称孙嘉树。

  朱敛当时系着围裙,哦了一声,只说先让那位孙家主等着,实在不行,就喊几声魏檗的大名,让这家伙先招待对方。

  裴钱便说:“老厨子,你去忙大事吧,已经炒了好几碟菜了,够吃。回头我让米粒端上桌就成。”

  在院子里帮着裴钱扛那行山杖的小水怪,立即挺直腰杆,高声道:“暂任骑龙巷压岁铺子右护法周米粒,得令!”

  裴钱嗯了一声,转过头,板着脸说道:“办事得力的话,以后等我师父回家,我再替你与师父说些好话,让你升任落魄山右护法,也是有机会的。”

  周米粒愈发挺起胸膛,咧嘴而笑,只是很快闭嘴。

  可是灶房里边,朱敛头也没转,“我觉得现在手上忙活的,就是大事。”

  裴钱犹豫了一下,“老厨子,你还是去见那谁吧,炒那么多菜,吃不完咋整嘛。”

  周米粒刚想要说些大义凛然的言语,结果被裴钱转过头,瞪了一眼,周米粒立即大声道:“我今儿不饿!”

  朱敛这才放下锅铲,解了围裙,离开灶房和院子。

  正屋那边,裴钱让周米粒将那些菜碟一一端上主桌,不过让周米粒奇怪的是裴钱还吩咐她多拿了一副碗筷,放在面朝大门的那个主位上。

  周米粒拿了一个大碗,盛满了米饭,与裴钱坐在一张条凳上,因为周米粒需要帮着裴钱拿筷子夹菜喂饭,最近是常有的事情,经常需要她这位右护法建功立业来着,裴钱说了,小米粒做的这些事情,她裴钱都会记在功劳簿上,等到师父回家那一天,就是论功行赏的时候。

  周米粒每给裴钱喂一口饭菜,她自己就狼吞虎咽一番,然后抬头的时候,看到裴钱望着那个安安静静放着饭碗筷子的空位上,然后裴钱收回视线,似乎有些开心,摇晃着脑袋和肩头,与周米粒说给她再盛一小碗米饭,今儿要多吃一些,吃饱了,明天她才能多吃几拳头。

  周米粒起身后,屁颠屁颠端着空碗饭,去搁在一旁小凳上的饭桶那边盛饭。

  背对着裴钱的时候,小水怪偷偷抹了把脸,抽了抽鼻子,她又不是真笨,不晓得如今裴钱每吃一口饭,就要浑身疼。

  这一天,是五月初五。

  ————

  修道之人,宜入名山。

  陈平安在芙蕖国深山碰到了一对书生书童,是两个凡夫俗子,书生科举失意,看了些志怪小说和文人笔札,听说那些得道高人,莫不飘渺绝迹于幽隐山林,就一门心思想要找见一两位,看看能否学些仙家术法,总觉得比那金榜题名然后衣锦还乡,要更加简单些,所以辛辛苦苦寻觅古寺道观和山野老叟,一路吃了许多苦头,陈平安在一条山野小路见到他们的时候,年轻书生和少年书童,已经面黄肌瘦,饥肠辘辘,大太阳的,少年就在一条溪涧里辛苦摸鱼,年轻书生躲在树荫底下纳凉,隔三岔五询问抓找没,少年苦不堪言,闷闷不乐,只说没呢。陈平安当时躺在古松树枝上,闭目养神,同时练习剑炉立桩和千秋睡桩。最后少年好不容易摸着了一条带刺的黄姑婆,欢天喜地,双手攥住鱼儿,高声言语,说好大一条,兴高采烈与自家公子邀功呢,结果双手冷不丁就给刺得锥心疼,给跑了,那年轻书生丢了充当扇子的一张野蕉叶,原本打算瞅瞅那条“大鱼”,少年书童一屁股坐在溪涧中,嚎啕大哭,年轻书生叹了口气,说莫急莫急,说了句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安慰话,不曾想少年一听,哭得愈发使劲,把年轻书生给愁得蹲在溪边自挠头。

  陈平安便取出竹箱背在身上,手持一根崭新的青竹行山杖,飘落在山路上,缓缓而行。“偶遇”了那书生和少年,便摘下竹箱,卷起裤管和袖子,也不多说什么,下了溪涧,瞅准一处游鱼较多的地方,然后开始搬运石子,紧靠溪边,在上游建造堤坝,一横一竖再一横,就开始在水浅不过一掌的自家地盘里摸鱼,很快就有好些黄姑婆和船钉子被丢到岸上。那少年眼睛一亮,觉得按照公子的说法,在江湖上,这叫醍醐灌顶,被相中根骨的武林前辈灌输了一甲子功力,在山上,就是仙人扶顶传授长生法!

  少年都忘了手还火辣辣疼,依葫芦画瓢,搬石勺水,果真也有收获,都是些喊不出名字的野溪杂鱼,虽然无法与那位“前辈”媲美,但是与自家公子对付一顿午餐,绰绰有余。只是一想到火折子已经消耗殆尽,如何生火做饭烧鱼,年轻书生和少年又开始大眼瞪小眼,如果路线没错的话,他们距离最近的县城还有百余里山路,他们是真的好久没瞧见炊烟了,游历之初,觉得乡野村落那些烦人至极的鸡鸣犬吠,这会儿委实是有些想念了。

  所幸那位瞧着半点不像歹人的年轻青衫客,又教了那少年一手绝活,摘了几根狗尾巴草,将那些已经被开膛破肚清洗干净的溪鱼串起,然后随手放在溪畔大石上曝晒。少年管他娘的,现学现用便是,将那些大的有巴掌大小,小的不过尾指长短的溪涧杂鱼,清洗干净后,一一贴放在了滚烫的溪畔石头上。

  书生自报名号,芙蕖国鹿韭郡人氏,姓鲁名敦,邀请那位青衫年轻人一起在树荫乘凉,少年书童则蹲在一旁,看着不远处躺在石头上晒太阳的十数条溪鱼,偷偷乐呵。年轻人自称姓陈,来自南边的小国,一路游历至此。鲁敦便与他闲聊,主要还是希望能够与这位负笈游学的陈公子同行,一起去往他的鹿韭郡家乡,不然他早已囊中羞涩,还剩下五六百里路程,怎么走?其实返乡路途中,是有两处与自家还算世交之谊的当地郡望家族,可以借些盘缠,只是他哪里好意思开这个口,尤其是距离较近的那户人家,有同龄人在此次京城春闱当中,是杏榜有大名的,他这要是跟乞丐似的登门拜访,算怎么回事。至于另外一处,那个家族当中,有他心心念念的一位美娇娘,娴雅淑静,是出了名的美人,他就更没脸去了。

  陈平安从竹箱里边拿出一些干粮递给这对主仆。

  年轻书生道谢之后,也无客气,然后分了少年书童一半。

  三人一起吃着干粮。

  陈平安便说了那些曝晒成干的溪鱼,可以直接食用,还算顶饿。

  书生和少年恍然大悟。

  年轻书生到底个读书人,便说自己曾经在一本《西疆杂述》上,看到过一段类似的文字记载,说那烈日可畏,试将面饼贴之砖壁,少顷烙熟。

  少年书童十分自豪。

  自家公子,自然还是很有学问的。

  陈平安耐心听完年轻书生的阐述,在细嚼慢咽的时候,也思量着一些事情。

  绿莺国龙头渡购买的一套二十四节气谷雨帖,数量多,却并不昂贵,十二颗雪花钱,贵的是那枚谷雨牌,售价四十八颗雪花钱,为了砍价两颗雪花钱,当时陈平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在斗蟋蟀成风的荆南国买了三只竹编蛐蛐笼,打算送给裴钱和周米粒,当然不会忘记粉裙女童陈如初。

  兰房国的三只小瓷盆,可以种植小青松、兰花,兰房国的盆景,冠绝十数国版图,一样是三人人手一件,不过估计就算栽种了花草,裴钱和周米粒也都会让陈如初照料,很快就没那份耐心去日日浇水、经常搬进搬出。

  金扉国的一座前朝御制香薰炉,还有一种巧夺天空的镂空金制圆球,依次套嵌,从大到小,九颗之多。

  陈平安最终没有答应与书生少年同行。

  不过最后将自己那些溪鱼赠予了他们,又送了他们一些鱼钩鱼线,两人再次致谢之后,继续赶路。

  陈平安坐在山中溪边,开始呼吸吐纳。

  这么多年的远游。

  陈平安见过很多人了,也钦佩很多人。

  但是有一个人,在最为艰难的书简湖之行当中,看似很不起眼,只是人间泥泞道路的小小过客,却让陈平安始终记忆犹新。

  那是一位身世坎坷的乡野老妇人,当时陈平安带着曾掖和马笃宜一起还债。

  临近村落溪畔,陈平安见到了一位见到了一位身形佝偻的穷苦老妪,衣裳洁净,哪怕缝缝补补,仍然有半点破败之感。

  老妪刚好从溪边捣衣而返,挽着只大竹篮,走回家中,然后见到了被她孙子死后化作的鬼物,附身在曾掖身上,跑到老妪身边,使劲磕头。

  老妪便将那放满清洗干净衣裳的竹篮,赶紧放在了满是泥泞的地上,蹲下身试图扶起那个她认不得的陌生少年。

  那一幕。

  让陈平安能够记住一辈子。

  甚至可以说,她对陈平安而言,就像伸手不见五指的书简湖当中,又是一粒极小却很温暖的灯火。

  老妇人身上,让陈平安第一次清清楚楚感受到了两个字的力量。

  从容。

  好像天地间的那么多无形规矩和苦难,结结实实落在了老妪身上之后,却是那么的不值一提。

  世间有山上山下之分,又有富贵贫贱之别,可是苦难的分量,未必有大小之分。落在每个人头上,有人听了一句言语的难熬,可能就是别人挨了一刀的疼痛,这很难去用道理解释什么,都是一般的难熬。

  唯有从容二字,千古不易。

  陈平安猛然睁开眼睛,竟是被迫退出修道之人的内视之法,心神大动!

  却绝非那种武夫走火入魔的絮乱气象。

  只觉得双袖鼓荡,陈平安竟是完全无法抑制自己的一身拳意。

  心腹两处皆如神人擂鼓,震动不已。

  陈平安站起身,身形踉跄,一步跨入溪涧中,然后咬牙站定,一脚在山,一脚在水。

  鼓响之际,体内气府窍穴火龙游曳而过,如一连串春雷震动,自然而然炸响于人身小天地。

  鼓歇之后。

  陈平安便有了一颗英雄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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