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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七章 那些入秋的喜怒哀乐


  不知不觉,由夏入秋。

  陈平安经过这段时间的温养,以勤补拙,两件搁放本命物的气府,灵气饱满。

  关于练拳和炼气一事,陈平安尽量不太过厚此薄彼,但是随着真正成为练气士,近期每天必须耗费最少四个时辰去呼吸吐纳,陈平安对于未来那个瓶颈的到来,就愈发清晰,总有一天,成为七境纯粹武夫,再跻身练气士中五境,就需要他再做出一次选择。

  茅小冬有天玩笑道:“你在崔东山院子里修行的时候,也没见你心疼书院的灵气,为何当初在东华山之巅,半点灵气都不愿多占,是不是过于矫情了?”

  陈平安答道:“大规矩守住之后,就可以讲一讲入乡随俗和人之常情了,崔东山,谢谢,林守一,在这座院子,都可以凭借自己的境界,汲取灵气,且书院默认为无错之举,那么我自然也可以。这大概就像……小院外边的的东华山,就是浩然天下,而在这座院子,就变成了一国一地,是一座小天地。没有出现某种有违本心、或是儒家礼仪的前提下,我就是……自由的。”

  陈平安说得断断续续,因为经常要思量片刻,停下想一想,才继续开口。

  茅小冬点点头。

  看来当初在东华山之巅炼物之时,自己用心良苦的那番话,没白说。

  茅小冬又问:“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你觉得道理在哪里?”

  陈平安答道:“本意应该是告诫君子,要懂得藏拙,去适应一个不那么好的世道,至于哪里不好,我说不上来,只觉得距离儒家心目中的世道,相差甚远,至于为何如此,更是想不明白。而且我觉得这句话有点问题,很容易让人误入歧途,一味害怕木秀于林,不敢行高于人,反而让很多人觉得摧秀木、非高人,是大家都在做的事情,既然大家都做,我做了,就是与俗同理,反正法不责众。可一旦深究此事,似乎又与我说的入乡随俗,出现了纠缠,虽说其实可以细分,因时因地因人而异,然后再去厘清界线,但我总觉得还是很费劲,应该是尚未找到根本之法。”

  这一次,陈平安仍是说得磕磕碰碰,于是陈平安忍不住好奇问道:“这类被世人推崇的所谓金玉良言,不否认,也确实能够免去许多困苦,就像我也会经常拿来自省,但它们真能够被儒家圣贤认可为‘规矩’吗?”

  茅小冬哈哈大笑,却没有给出答案。

  茅小冬然后转移话题,“白马非马,你怎么看?”

  陈平安答道:“崔东山曾经说过此事,说那是因为圣人最早造字之时,不够完善,大道难免不全,属于无形中带给世人的‘文字障’,时过境迁,后世创造出越来越多的文字,当时是难题,如今就很好解决了,白马自然是马的一种,但白马不等同于马,可怜古人就只能在那个‘非’字上兜兜转转,绕来绕去,按照崔东山的说法,这又叫‘脉络障’,不解此学,文字再多,还是白搭。例如别人说一件正确事,旁人以另外一件正确事去否认先前正确事,旁人乍一听,又不愿意刨根问底,细细掰碎,就会下意识觉得前者是错,这就算犯了脉络障,还有诸多以偏概全,顺序混淆,皆是不懂来龙去脉。崔东山对此,颇为愤愤,说读书人,甚至是贤人君子和圣人,一样难逃此劫,还说天底下所有人,年幼时最该蒙学的,就是此学,这才是立身之本,比任何高高低低的道理都管用,崔东山更说诸子百家圣贤文章,最少有半数‘拎不清’。懂了此学,才有资格去领悟至圣先师与礼圣的根本学问,不然寻常读书人,看似苦读圣贤书,最终就只是造出一栋空中阁楼,撑死了,不过是飘在彩云间的白帝城,不着边际。”

  茅小冬细细咀嚼后,笑道:“不全是那个小王八蛋的泄愤之言,还是有那么点嚼劲的。”

  陈平安笑道:“崔东山愿意说,我只管听,毕竟文圣老先生曾经说过,让我万事多想想,总是好的,哪怕最后得出的结论,还是否定,可那看似多走的一圈心路,其实不是冤枉路。”

  茅小冬拍掌而笑,“先生高妙!”

  然后茅小冬一脸期待,希冀着这个小师弟好歹有点悟性。

  陈平安忍着笑,懂了,道:“下次如果能够见到文圣老先生,我会多聊聊茅山主。”

  茅小冬轻声道:“切记切记,莫要含蓄,我家先生不吃这一套,比如我说了这句‘先生高妙’,你到时候就原原本本照实说,哪怕添油加醋都无妨,却绝对不能弯弯肠子。”

  陈平安说自己记下了。

  最后茅小冬拿给陈平安一封来自大骊龙泉郡披云山的飞剑传信。

  茅小冬离开。

  山崖书院如今管事的那拨人,有些人心摇晃,都需要他去安抚。

  时不时与陈平安闲聊,既是摆一摆师兄的架子,也算是忙中偷闲的散心事,当然也有为陈平安心境一事查漏补缺的师兄本分职责。

  陈平安打开后,是北岳正神魏檗的熟悉字迹。

  先前陈平安给魏檗寄去了一封信,询问关于西边大山转手贱卖山头一事。

  陈平安对于魏檗这位最早、也是唯一残存的神水国山岳正神,怀有一种天然的信任。

  魏檗在信上告诉陈平安,先前连同清风城许氏在内,有总计九座山头在寻找下家,阮邛、福禄街李氏等几家都各有接手,暂时还剩下两座,如果陈平安想要,他可以出面帮忙谈价,而且魏檗建议剩余两座虽然是给别人捡剩下的,其实陈平安买了还是不亏,还埋怨为何陈平安不早些寄信,不然他完全可以将那座牛角山吃下来,哪怕陈平安兜里神仙钱不够,他魏檗可以先垫上,两人瓜分牛角山,牛角山可是拥有一座包袱斋等于半卖半送的仙家渡口!

  陈平安又看了一遍书信,确保没有遗漏什么隐藏玄机后,收入方寸物当中。

  龙泉郡西边大山,一座座灵气充沛不输宝瓶洲顶尖仙家府邸,这不假,可是山水气运被分割得厉害,再者,地盘还是太小。对于那些动辄方圆百里、甚至是千里的仙家门派、宗字头而言,那些单个拎出来,大多方圆十数里的龙泉山头,实在是很难形成气候。当然,供奉一位金丹地仙,绰绰有余。

  陈平安觉得买山一事,可行。

  就去茅小冬书房那边,提笔写了一封信,请魏檗先商量个价格。

  让裴钱跑腿,去交给一位书院专门负责此事的老夫子。

  坐在古色古香的书房内,陈平安想起最近一次闲聊,崔东山又随口说起了青鸾国的佛道之辩,之前他给陈平安提及过关于诸子百家的“正经”书籍,其实不多,所以顺嘴就让陈平安可以去书院藏书楼找出那几本佛道两家经典。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离开书房,等待林守一炼气告一段落,拉着他去了一趟藏书楼。

  路上,林守一笑问道:“那件事,还没有想出答案?”

  陈平安愣了一下,随即想起是在书院第一次拜访林守一,后者所说的感激。

  陈平安苦笑道:“我是真猜不出来,好奇得很,你就别跟我打哑谜了。你要再不说,我离开书院之前,肯定要直接问你。”

  林守一微笑道:“还记得那次山路泥泞,李槐满地打滚,所有人都感到厌烦吗?”

  陈平安想了想,“依稀记得,后来我是答应给李槐也做一只书箱,他才破涕为笑,不再捣蛋了,不然估计我们一时半会儿别想赶路。不过这几年,李槐懂事太多了。”

  林守一问道:“那你还记不记得当时跟我说了什么?”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

  林守一微笑道:“我知道你肯定记得。”

  陈平安感慨道:“那么点小事,你还真上心了?”

  林守一点头道:“当时我最不合群,李宝瓶喊你小师叔,李槐与你最亲近,就算是阿良,都喜欢跟他们两个聊天打屁,朱鹿和朱河更是父女,唯独我林守一,好像最不合时宜,虽然我表现得无所谓,可要说内心半点不失落,怎么可能呢?所以其实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就不该跟你们一起去大隋求学。”

  林守一聊起这些,这位在书院不苟言笑的修道美玉,竟然有些温暖笑意,“然后你蹲在泥路上,转头对我说了两句话,‘给你也做一只?’“反正也是顺手随便的”。”

  林守一缓缓而行,“所以我当时答应了。”

  陈平安笑了起来,“我当时没多想,只觉得不这么说,你肯定不会要。可到时候我给李槐做了书箱,就只有你没有,我担心你会因此而疏远小宝瓶和李槐,说实话,在那个时候,我有考虑你的心情,但更多还是想着三人当中,你林守一岁数最大,性情又稳重,以后到了书院,我要离开,就想着你能够多照顾一些他们。”

  林守一点头道:“这些,我其实当时在路上就明白,但是我这个人有一点做得还算不错,那就是别人对我的善意,我不会因为他对别人善意更多,而心有不平。”

  林守一笑容愈多,道:“后来在过河渡船上,你是先给李槐做的小书箱,我那只就成了你最后做的,自然而然,也就是你陈平安最熟手的那只竹箱,成了事实上最好的一只。在那个时候,我才知道,陈平安这个家伙,话不多,人其实还不错。所以到了书院,李槐给人欺负,我虽然出力不多,但我到底没有躲起来,知道吗,那时候,我已经清清楚楚看到了自己的修道之路,所以我当时是赌上了所有的未来,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给人打残,断了修道之路,然后继续一辈子当个给爹娘都瞧不起的私生子,但是也要先做到一个不让你陈平安瞧不起的人。”

  陈平安点头道:“这些我都记在心里。”

  林守一笑道:“所以那次元婴剑修刺杀小院过后,你陈平安到了院子里,最后故意坐在了我林守一身边,我知道,你陈平安也知道,其实除了李槐那个缺心眼的,就算是裴钱,院子里所有人也都知道,你为何会独独坐在我身边,是怕我早早涉足修行而且心高气傲,却在那场战事中只能从头到尾旁观,所以肯定会感到失落,怕我林守一与你们愈行愈远吧。”

  陈平安停下脚步,没有否认这些,笑问道:“那你知道我最感激你什么吗?现在轮到你猜猜看了。”

  林守一直接摇头道:“我这个人,比较认死理,其余不去多想,这点跟你陈平安差了十万八千里,我肯定猜不到。”

  陈平安也没有卖关子,说道:“你曾经告诉我,天底下不是所有父母,都像我陈平安的爹娘这样。”

  林守一有些疑惑。

  陈平安伸出拳头,伸出一根手指,笑道:“首先,我很高兴你林守一愿意说这样的话,说明你把我当朋友了,毕竟你的身份,一直是你最大的心结。”

  陈平安伸出第二根手指,“这句话,我一直牢牢记住,以至于我在藕花福地那趟游历结束后,和裴钱一直能够走到这里,都要归功于你这句话。”

  陈平安最后伸出第三根手指,“而且听过这句话后,我就像……一个穷光蛋,突然之间发现自己原来是继承了好大一笔家产的有钱人!一想到这个,我见着了再有钱的同龄人,比如后来成了朋友的范二,或是始终没有成为朋友的皑皑洲刘幽州,我与他们相处,我都在有钱没钱这种事情上,不觉得有什么好自惭形秽的。”

  林守一笑了笑,然后一语道破天机,“我估计宋集薪最记恨你这点。”

  陈平安点点头。

  陈平安在藏书楼前停下脚步,抬头仰望高楼,“林守一,我这点微不足道的善意,被你这么重视和珍惜,我很高兴,特别高兴。”

  林守一则说道:“这个世道,连好人也喜欢苛求好人,所以你也要珍惜我这么个朋友啊。”

  陈平安笑道:“我会的!”

  林守一问道:“那么你送我东西,我将来回不回礼,是不是就不用斤斤计较了?”

  陈平安大手一挥,搂过林守一肩头,“休想!”

  林守一微微巧劲,弹开陈平安,正了正衣襟,埋怨道:“要是给书院女子瞧见了这一幕,指不定就要少掉几个仰慕者。我自然是不会喜欢她们,可也不讨厌她们喜欢我啊。”

  陈平安笑道:“我看在书院这些年,其实就你林守一鬼鬼祟祟,变化最大。”

  林守一与陈平安相视一眼,都想起了某人,然后莫名其妙就一起爽朗大笑。

  这大概就是朋友之间的心有灵犀。

  两个同乡人,谈笑风生,一起大步走入藏书楼。

  无数书上的道理,在等着他们去翻阅和撷取。

  ————

  落魄山竹楼那边,青衣小童刚刚从小镇酒楼与朋友吃过了一场送行酒。

  粉裙女童坐在小竹椅上嗑瓜子,发现他好像有些兴致阑珊,她问道:“没跟你那位御江水神兄弟喝尽兴?还是酒水钱太贵?”

  青衣小童一屁股坐在她旁边的竹椅上,双手托着

  腮帮,“江湖事,你不懂。”

  粉裙女童伸过手,给他倒了些瓜子,青衣小童倒是没拒绝。

  之前那位黄庭国御江水神,通过青衣小童,顺利得到了一块无比值钱的太平无事牌。

  然后得了黄庭国朝廷礼部许可关牒,离开辖境,过关大骊边境,拜访落魄山。

  青衣小童带着那位最要好的江湖兄弟,逛了不少地方,粉裙女童估计这家伙没少在那水神面前吹牛皮。

  青衣小童磕完了瓜子,一阵愁闷哀嚎,一通抓耳挠腮,然后瞬间平静下来,双腿笔直,没个精神气,瘫靠在竹椅上,缓缓道:“江河正神,分那三六九等,喝酒的时候,我这位兄弟说来的路上,见着了铁符江那位品秩最高的江神,很是羡慕。就想要让我跟大骊朝廷美言几句,将一些支流江河,划入他的御江辖境。”

  “那他给你打点关系的神仙钱了吗?”

  “没呢。”

  粉裙女童眼神古怪。

  青衣小童瞪了一眼她,恼火道:“可不是我这兄弟小气,他自己说了,兄弟之间,谈这些银钱来往,太不像话。我觉得是这个理儿。我现在只是愁该进哪座庙烧哪尊菩萨的香火。你是知道的,魏檗那家伙一直不待见我,上次找他就一直推托,半点义气和情谊都不讲的。咱们家山顶那个长了颗金脑袋的山神,说话又不顶用。郡守吴鸢,姓袁的县令,之前我也碰过壁。倒是那个叫许弱的,就是送我们一人一块太平无事牌的剑客,我觉得有戏,只是找不到他啊。”

  粉裙女童嗑着瓜子,小声问道:“就算找着了庙,你有那供奉钱吗?”

  青衣小童有些底气不足,“那个许弱,不一定跟我收钱的。你看许弱跟我们老爷关系那么好,好意思收我钱吗?实在不行,我就先欠着,回头跟老爷借钱还给许弱,这总行了吧?”

  粉裙女童难得发火,怒道:“你怎么回事?!怎么总惦念着老爷的钱?”

  青衣小童嘟囔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有什么稀奇,谁还没有个落魄时候,再说了,咱们这儿不就叫落魄山嘛。得怪老爷,挑了这么座山头,名字取得不吉利。”

  粉裙女童更加生气,“你这都能怪到老爷身上?你良心是不是给狗吃了?!”

  要是换成其它事情,她敢这么跟他说话,青衣小童早就火冒三丈了,可是今天,青衣小童连生气都不太想,提不起劲儿。

  就在此时,最近一年已经极少莅临落魄山的魏檗,出现在道路上,缓缓走来。

  青衣小童一个蹦跳起来,飞奔过去,无比谄媚道:“魏大正神,怎么今天得空儿来我家做客啊,走路累不累,要不要坐在竹椅上,我给你老人家揉揉肩捶捶腿?”

  魏檗伸手按住那个家伙的脑袋,“一边凉快去。”

  青衣小童双手抱住魏檗的一只袖子,结果给魏檗拖拽着往竹楼后边的池塘。

  粉裙女童摇摇头,实在是丢尽了自家老爷的脸。

  魏檗蹲在池水清澈见底的小塘旁边,那颗金莲种子已经开始抽芽。

  青衣小童蹲在一旁,“魏老神仙,我跟你商量个事呗?”

  魏檗凝视着那颗极其珍贵的种子,毕竟是道家掌教陆沉在这座天下的“遗物”之一。这也是神水国国祚断绝那么久,却依旧藕断丝连、气数未尽的根源所在,更是他魏檗盯上了铁符江那位江河正神杨花的理由。作为神水国仅存的神祇余孽,在当年那场浩劫中,魏檗能够逃出生天,苟延残喘至今,直到一举成为大骊王朝的北岳正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当然魏檗自己的隐忍,也至关重要,人不自救天不救。

  魏檗语气淡漠,一句话直接打消了青衣小童的那点侥幸心,“那御江水神,把你当傻子,你就把傻子当得这么开心?”

  青衣小童愤懑起身,走出几步后,转头见魏檗背对着自己,就在原地对着那个碍眼背影一通乱拳脚踢,这才赶紧跑远。

  魏檗最后离开落魄山之前,对坐在竹椅上的两个小家伙笑道:“你们老爷,很快就会回来了。”

  魏檗扬长而去。

  粉裙女童无比雀跃,只是不知为何,转头发现本该跟她一样惊喜高兴的青衣小童,怔怔坐在竹椅上,神色恍惚。

  她轻声问道:“怎么了?”

  青衣小童喃喃道:“你已经那么傻了,结果我还给魏檗说成了傻子,你说我们老爷这次见到了我们,会不会很失望啊。”

  粉裙女童气呼呼站起身,不再理睬这个好心当作驴肝肺的家伙,她去提了一桶水拿了抹布,开始仔仔细细擦拭竹楼。

  青衣小童弯着腰,托着腮帮,他曾经无比憧憬过一幅画面,那就是御江水神兄弟来落魄山做客的时候,他能够理直气壮地坐在一旁喝酒,看着陈平安与自己兄弟,相见恨晚,称兄道弟,推杯换盏。那样的话,他会很自豪。酒宴散去后,他就可以在跟陈平安一起返回落魄山的时候,与他吹嘘自己当年的江湖事迹,在御江那边是何等风光。

  可是才发现好像有点难。

  青衣小童有些失落,低头看见地上的瓜子壳,好像还有几颗漏网之鱼,百无聊赖的青衣小童便拣选捡起,吃了起来,好像滋味比平时更好一些?

  正在擦拭竹楼阶梯的粉裙女童凑巧撞见这一幕,惊讶问道:“你已经穷到这份上了吗?该不会是将所有家底,都送给你的御江水神兄弟了吧?”

  青衣小童已经心情好转不少,朝她翻了个白眼,“我又不傻,媳妇本都不知道留点?我可不想成为老崔这样的老光棍!年少不知钱珍贵,老来乖乖打光棍,这个道理,等到咱们老爷回家后,我也要说上一说的,省得他还是喜欢当那善财童子……”

  砰然一声。

  青衣小童整个人飞向崖外。

  粉裙女童已经见怪不怪,并不担心他的安危。

  一条青色长蛇蓦然现身,腾云驾雾,然后沿着峭壁攀岩而上,恢复青衣小童的模样,大摇大摆走向竹楼,“忠言逆耳啊,难怪自古忠臣良将难善终……”

  又是砰然一声。

  青衣小童再次倒飞出去。

  他第二次返回山顶后,看到一位儒衫却光脚的老者站在竹楼二楼,青衣小童立即嚷嚷道:“老崔,这次我可什么都没有说了啊!”

  又给打得坠入山崖。

  粉裙女童已经在二楼擦拭栏杆,有些疑惑不解。

  崔姓老人微笑道:“皮痒欠揍长记性。”

  粉裙女童无法反驳,便不再为青衣小童求情了。

  落魄山山路上,青衣小童骂骂咧咧一路飞奔上山。

  ————

  中土神洲附近的那座海外孤岛上。

  儒衫男子这天又拒绝了一位访客,让一位亚圣一脉的学宫大祭酒吃了闭门羹。

  若是之前,儒衫男子哪怕不愿意“开门”,到底还是会露个面。这一次直接就见也不见了。

  那位学宫大祭酒只得失望而去,内心深处,难免还有些惴惴。

  不知为何这次那位读书人,如此不近人情。

  儒衫男子一直站在当年赵繇居住的茅屋内,书山有路。

  他站在其中一处,正在翻看一本随手抽出的儒家书籍,撰写这部书籍的儒家圣人,文脉已断,因为年纪轻轻,就毫无征兆地死于光阴长河之中,而弟子又未能够真正掌握文脉精髓,不过百年,文运香火就此断绝。

  他放下书本,走出茅屋,来到山顶,继续远观沧海。

  当年赵繇是怎么来的这里,是因为一缕残余魂魄的庇护。

  不然连一位龙虎山外姓大天师和一位学宫大祭酒,都要先叩门才能进入,赵繇怎么可能随波逐流,就那么巧合地到达这里。

  他收回视线,望向崖畔,当初赵繇就是在那里,想要一步跨出。

  他当然无所谓。

  只是当时有个双鬓霜白的中年儒士,在对自己使眼色。

  他这才开口劝下了赵繇。

  在赵繇离开海岛后,他与那个将赵繇送到这里的儒士,有过一次对话。

  他问:“既然如此在意,为何不现身见他。”

  那人答道:“赵繇年纪还小,见到我,他只会更加愧疚。有些心结,需要他自己去解开,走过更远的路,迟早会想通的。”

  他问道:“那你齐静春就不怕赵繇至死,都不知道你的想法?赵繇资质不错,在中土神洲开宗立派不难。你将自身本命字剥离出那些文运气数,只以最纯粹的天地浩然气藏在木龙镇纸之中,等着赵繇心境枯木逢春犹再发的那一天,可你就不怕赵繇为别的文脉、甚至是道家作嫁衣裳?”

  齐静春答道:“没关系,我这个学生能够活着就好。继不继承我的文脉,相较于赵繇能够一辈子安稳求学问道,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他感慨道:“齐静春,你可惜了。”

  齐静春当时只是笑而不语。

  此时此刻,这位曾经一剑劈开黄河洞天的中土读书人,觉得人生知己,又少一人。

  宝瓶洲云霞山。

  已经独自占据一峰府邸的蔡金简,今日在蒲团上独坐修道,睁眼后,起身走到视野开阔的观景台。

  修道路上一路高歌猛进、性情随之愈发冷清的蔡仙子,似乎想起了一些事情,泛起笑意。

  当年有一位她最钦慕敬重的读书人,在交给她第一幅光阴长河画卷的时候,做了件让蔡金简只觉得翻天覆地的事情。

  那位在她心目中学究天人、毫无瑕疵的齐先生,竟然像一位学生请教先生,诚心问她:“你如果将这副画卷送往剑气长城,会不会画蛇添足?反而不美?”

  蔡金简至今还清清楚楚记得当时的那份心情,简直就是元婴修士渡劫差不多,五雷轰顶。

  齐先生见她流露出那般呆滞神色后,笑道:“世间男女之事,我委实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是也。”

  蔡金简板着脸,使劲绷着。

  齐静春无奈道:“想笑就笑吧。”

  蔡金简最后也没有笑出来,内心深处,反而有些伤心,痴痴看着那位齐先生,回过神后,蔡金简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若是不喜欢,做这些,未必有用。是不是画蛇添足,就不重要。若是原本就有些喜欢,看了这些,说不定会更加喜欢。”

  那个时候,听过了蔡金简的言语后,齐先生好像肩上的担子轻了许多,一下子就笑了。

  齐先生当时的笑容,会让蔡金简觉得,原来这个男人,学问再高,仍在人间。

  蔡金简趴在栏杆上,笑眯起了眼,明明在远眺,可其实观景台外的壮观景色,其实都不在她眼中。

  偷偷喜欢这么一个男人,哪怕明知道他不会喜欢自己,蔡金简都觉得是一件最美好的事情。

  修行路上,以后不管百年千年,蔡金简都愿意在四下无人的安静寂寥时刻,想一想他。

  ————

  宝瓶洲中部,一个与朱荧王朝南方边境接壤处的仙家渡口。

  柳清山买了一大壶酒,坐在河边,一大口接着一大口喝酒。

  柳伯奇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没有想到比想象中更快一些。

  先是一场与练气士的冲突,这还是小事一桩,然后是一个更大的噩耗,关于青鸾国的那场闹剧。

  她夺过柳清山手中酒壶,沉声道:“我几乎没读过书,说不出大道理,你又是读书人,所以未必听我的,但是不管如何,我希望你必须知道一件事!”

  柳伯奇这位师刀房女冠,一手持酒壶,一手按住腰间佩刀獍神,神色间锋芒毕露,“天底下又蠢又坏的人,极其之多,跟他们读过多少书根本没有关系。遇见一点点好的人和事,就恨得牙痒痒,要么占有,要么毁掉。今后这类人,你愿意与他们说你的道理,只管说,只是最后如果说不通了,我来讲。”

  柳清山只是一直摇头,使劲摇头,“这些我都想得明白,我只想知道,为何大哥要那么做。为人子的道理,我想跟我最敬重的大哥说,怎么办?我知道自己方方面面都不如大哥,我就只想回家,跟他讲这个,可以吗?”

  柳伯奇破天荒摇头,事事都顺着柳清风的她,唯独在这件事上没有迁就柳清风,“别去讲这个。你还是忍着受着吧。”

  柳清山喃喃道:“为什么?”

  柳伯奇说道:“这件事情,缘由和道理,我是都不清楚,我也不愿意为了开解你,而乱说一气。但是我知道你大哥,当下只会比你更痛苦。你要是觉得去他伤口上撒盐,你就痛快了,你就去,我不拦着,但是我会看轻了你。原来柳清山就是这么个窝囊废。心眼比个娘们还小!”

  柳清山一脸呆滞。

  柳伯奇有些忐忑,直截了当问道,“我是不是说重了?”

  柳清山呆呆看着她半天,蓦然而笑,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胡乱抹了抹,

  “还好。”

  柳伯奇这才将酒壶还给柳清山,“这会儿可以喝了。”

  柳清山也不客气,接过了酒壶,大口灌酒。

  一直喝到他趴在河边呕吐。

  柳伯奇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如果还想喝,我再去给你买。”

  柳清山轻轻摇头。

  最后柳伯奇在众目睽睽之下,背着柳清山走在大街上。

  ————

  青鸾国一座县城外的道路上,大雨过后,泥泞不堪,积水成潭。

  一辆车夫是位县衙老人的马车,放慢速度,片刻之后,又加快马蹄赶往县城。

  与那位柳县令一同坐在车厢内的王毅甫,瞥了眼那个正在闭目养神的柳清风。

  王毅甫是国师崔瀺秘密派遣进入青鸾国的两人之一,如今名义上是县尉,其实是作为柳清风身边的武秘书郎,防止一些刺杀。

  以此可见,崔瀺对于这个一个小国的小小县令,是何等器重。

  王毅甫知道,马车身后的道路上,有几位妇孺蹒跚而行。

  王毅甫也闭上眼睛。

  他这位卢氏王朝的亡国大将,终于开始有些期待这个青鸾国文官,以后在那大骊朝廷,可以走到什么高位。

  ————

  朱荧王朝北方边境。

  乱象横生。

  一条山路上,有几位小门派的谱牒仙师,隐瞒身份,假扮山泽野修,早早盯上了一支往南逃难的官宦车队。

  被马苦玄刚好遇上,其中一位练气士正拽着位衣裳华美妇人的头发,将她从车厢内拖拽而出,说是要尝一尝郡守夫人的滋味。

  马苦玄一开始没想插手,继续走自己的路,结果给一位练气士拦阻,马苦玄便两拳打死了一个半,最后一人仓皇逃窜,马苦玄没有理睬。

  剩下半条命的那个可怜练气士,被马苦玄一脚踩在胸口,马苦玄微笑道:“坏人是这么当的吗?当了坏人,好歹得有点眼力吧,这还要我来教你?”

  马苦玄一脚踩穿那人胸膛。

  马苦玄继续赶路。

  不曾想那位衣衫不整的妇人亲人当中,有一位倍感羞辱的少年,愤而质问马苦玄为何不杀了最后一人,这不是养虎为患吗?

  马苦玄便一拳打死了那少年,这才穿过噤若寒蝉的车队,只是撂下一句,“蠢人犯蠢,比坏人更该死。”

  远去之后,那位真武山兵家修士现身,皱眉道:“那个无知少年,罪不至死。”

  马苦玄笑道:“本来所有人都要死的,难道不该感谢我难得行侠仗义一次?”

  那个妇人趴在儿子的尸体上嚎啕大哭,对那个草菅人命的疯子年轻人,她充满了仇恨,以及畏惧。

  ————

  距离大骊京城最近的那座仙家门派,长春宫。

  戒备森严。

  皇子宋和与他娘亲站在山顶,笑问道:“皇叔这是要篡位?”

  宋和很快就自己摇起了头,道:“可是需要这么麻烦吗?直接弄出一桩刺杀不就行了?大隋的死士,卢氏王朝的余孽,不都可以?娘亲,我估计这会儿,别说大骊边军,就算朝堂上,也有不少人在撺掇着皇叔登基吧。向着我和娘亲的,多是些文官,不顶用。”

  那位失去了所有权势的大骊妇人,微笑道:“和儿,别这么小觑你皇叔。人家心大着呢,瞧不上一张龙椅。”

  宋和不太相信。

  瞧不瞧得上是一回事,世俗王朝,谁还会嫌弃龙椅硌屁股?

  妇人安慰道:“大骊朝野,民心可用。”

  宋和转过头,“民心?娘亲,你不是一直说那些都是愚昧无知的蝼蚁吗?”

  妇人掩嘴娇笑,“这种话,我们母子谈心无妨,可是在别的场合,切记,知道了就知道了,却不可说破。以后等你当了君临一洲的九五至尊,也要学会装傻。跟那位英明神武的皇叔是如此,跟满朝文武也是如此。”

  宋和问道:“那么跟山上人呢?”

  妇人竟是有些犹豫。

  宋和说道:“我其实一直想不明白,父皇为何一直要跟那些神仙较劲,换成我是练气士,尤其是境界高了,谁乐意被一个人间君主束手束脚?如果以后我真当了皇帝,如果改变既定国策,你说会不会有更多的仙家势力向我投诚,一个个围绕在我那张龙椅四周?说不定我就可以凭借这个,逐渐制衡国师与皇叔?”

  身材矮小却极其玲珑动人的宫装妇人,叹了口气,“和儿,这种傻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最好想也不要想。”

  宋和哦了一声,“行吧,听娘亲的便是。”

  妇人嫣然一笑。

  这一点和儿最讨喜,乖巧听话,故而母子事事同心。

  至于另外那个。

  她刻意不让自己去多想。

  ————

  龙泉剑宗。

  阮秀站在自己院子里,吃着从骑龙巷买来的糕点。

  院子里边,鸡崽儿长成了老母鸡,又生出一窝鸡崽儿,老母鸡和鸡崽儿都越来越多。

  那条成精开窍的土狗,有了占山为王的迹象,在西边大山里四处撒野,所幸曾经吃过苦头,不敢太过放肆,在市井间见着了人,它就乖乖夹着尾巴。

  阮秀吃完了糕点,收起绣帕,拍拍手。

  一掠而起。

  来到那座不知何人刻出“天开神秀”四个大字的峭壁,她从峭壁之巅,向下行走而去。

  走到了峭壁底下,又原路返回。

  ————

  这天陈平安带着李宝瓶和裴钱去大隋京城逛荡。

  崔东山站在自己书房内,瞥了眼那些随便堆放的仙家卷轴,又看了看那几本陈平安从藏书楼借来的书籍。

  书桌上还有陈平安的刻刀和几片竹简,都是为了方便摘抄那些书上的文字,都没有收起来。

  崔东山有些开心。

  李宝瓶裴钱和李槐将这里当做自己地盘。

  陈平安何尝不是有这么个迹象?

  但是崔东山,今天还是有些心情不那么畅快,无缘无故的,更让崔东山无奈。

  能做的,他明里暗里都做了。

  可好像还是很难。

  他便离开书房,来到绿竹廊道那边盘腿而坐,手心抵住地板,微微一笑,“小家伙,出来吧。”

  随着崔东山猛然一抬袖子。

  一个小家伙给拽出,晕头晕脑,摇摇晃晃。

  莲花小人儿发现是崔东山后,便想要逃回地下。

  结果发现不管它怎么蹦跳,都没办法做到,就想要跑出廊道,去院子那边试试看。

  只是它好似一头撞在墙壁上,跌回廊道。

  崔东山哈哈大笑,“小笨蛋。”

  莲花小人儿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

  崔东山看着它。

  便想起了自己。

  当年求学,陪着个穷酸老秀才在那尚未发迹的贫穷陋巷,当年的自己虽说算不得什么高人,可其实也已经是位练气士,如果不是老秀才一开始就订立了那么多繁琐规矩,他们师徒二人,何至于混得那么惨?连饭都吃不饱?然后终于有一天,他想要去挣点钱回来,至于会不会被老秀才按照约定,驱逐出师门,顾不上了,活人不能给尿憋死!只是当他拿着一大袋子银子回来后,老秀才面无表情,就说了两句话,一句话是从此之后,不再是师徒。第二句话,是希望不管那些银子从哪里来,就送回哪里去,因为这些银子,是他弟子的不义之财,但是在那之后,你崔瀺爱坑蒙拐骗还是打家劫舍,他老秀才连开山大弟子都教不好,管不着了,没这么大本事。

  那个时候,年轻崔瀺,就像现在这个莲花小人儿一样,闷着,低头不说话。

  可能心态大不一样,但是可怜模样,如出一辙。

  崔东山记得那个年轻崔瀺,没有哭闹,求着老秀才不要赶他离开师门,也只说了两句话,银子我可以还回去,但是希望留下一两颗银锭,本来就欠着一笔半年的求学钱,就当是两清了。第二句话,是年轻崔瀺告诉老秀才,拿着这点银子,去买几支好些的毛笔,一杆杆光秃秃还舍不得丢的笔杆子,就算肚子里有点学问,你又怎么写出文章。

  那天老秀才让崔瀺在家徒四壁的屋子里边等着。

  老秀才走出屋子,在陋巷里边偷偷唉声叹气一番之后,最后舔着脸跟一个街坊邻居借了些钱,给本就看不惯他穷酸样的泼妇,骂了个狗血淋头,阴阳怪气说了一大箩筐的混账话。老秀才也不还嘴,只是赔着笑。老秀才花光了所有钱,去买了半只油纸包裹的烧鸡,大摇大摆回到屋子,再也不提那赶崔瀺离开的言语,只是招呼崔瀺坐下吃烧鸡。

  两人在那张破烂桌子上相对而坐,崔瀺吃了一会儿,问老秀才为何不吃。

  老秀才说最近牙疼,吃不了油腻的。

  年轻崔瀺继续低头吃,问那个老秀才,借了钱,买毛笔了吗?

  老秀才拍了拍肚子,说都在这儿呢,跑不掉,晚些写又有什么关系,还可以一口气写更多文章。

  年轻崔瀺其实知道,说着豪言壮语的穷酸老秀才,是在掩饰自己肚子饿得咕咕直叫。

  老秀才最后轻声道,小瀺,这半只烧鸡,先生也好,你也罢,咱们都只能用钱去买。但是先生肚子里这点不合时宜的学问,你只管拿去,能拿多少就拿多少,不用花钱,当然好像也不太值钱。我们读书人,只要一天不饿死,还是要讲一天道理的。

  其实那一天,才是崔瀺第一次离开文圣一脉,虽然只有不到一个时辰的短暂光阴。

  只是后来的师弟左右和齐静春,所有的文圣门生、记名弟子,都不知道这件事。

  崔瀺不说,老秀才也不说。

  ————

  今天,崔东山拿手指敲了敲莲花小人儿的脑袋,微笑道:“与你说点正经事,跟我家先生有关,你要不要听?”

  小家伙犹豫了很久,点点头。

  崔东山缓缓道:“我家先生有座山头,叫落魄山,那边有座池塘,里边有颗金莲种子。极有可能是你的证道机缘,比如说,成为一头打破元婴瓶颈,成为宝瓶洲跻身上五境的第一头精魅。到时候,落魄山也会因此而大受裨益,可以通过你,稳固、凝聚大量的灵气和机缘。修行一事,某些关隘,想来是先到先得。晚了,连蹲茅坑的机会都没有。”

  莲花小人儿眨眨眼睛,然后抬起手臂,紧握拳头,大概是给自己鼓气?

  崔东山却摇头,“但是我要求你一件事。在将来的某天,我家先生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有人与你说了这些,你又觉得自己特别没出息的时候,觉得应该为何我家先生做点什么的时候……”

  崔东山沉声道:“不要去做!”

  莲花小人儿愈发迷糊了。

  崔东山指了指自己心口,然后指了指小家伙,笑道:“你是我家先生心中的世外桃源。”

  小家伙歪着脑袋,表示自己听不明白。

  崔东山转过头,望向高处,“他在你身上,看到了他心目中这座天地最美好的景象,嗯,最少也是之一。怎么说呢,你就像我家先生回头看待自己年少时遭受的所有苦难,结出了一朵花儿。看到了你,先生就会心安。原来天底下,他不是孤单的,也有跟他一样的傻瓜,一模一样。然后运气那么好,你们相遇了。甚至有一天,我家先生因为复杂的世道,这样那样的无可奈何,也会变了,那么到了那个时候,如果你还没有变,先生就还能略微心安一些,变得少一些,慢一些。”

  崔东山收回视线,“可是如果你按照我说的去做,就会失去一桩天大的机缘。”

  莲花小人儿使劲摇头。

  像是在说没关系。

  崔东山笑容灿烂,身体前倾,伸出小拇指,“那咱们拉钩。”

  只有一条胳膊的莲花小人儿,便抬起那条胳膊,与崔东山拉钩,双方手指大小悬殊,十分有趣。

  崔东山一直弯着腰,微笑道:“上吊一百年不变,嗯,可以的话,一千年一万年都不变。”

  小家伙使劲点头。

  崔东山突然凶神恶煞道:“你如果哪天反悔了,我就打死你,把你放在砧板上,咔嚓咔嚓,大卸八块,煮汤喝,加上葱蒜,撒上油盐……”

  说到一半,崔东山自己乐呵起来,做了个鬼脸。似乎还不过瘾,伸出双手,掰开嘴巴,顶住鼻子,做了个怪脸。

  莲花小人儿咯咯而笑,干脆躺在地上,手舞足蹈。

  崔东山也开怀大笑。

  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

  落魄山,就一直有这么一头小精魅。

  它无忧无虑,天真无邪。

  陈平安无论未来成就有多高,每次出门远游返回家乡,都会与小家伙独处一段时间,简简单单,说些心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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