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探查
第112章 探查
崇祯八年,十月十三日。
三原城外,一片狼藉,满目的疮痍。
空气之中仍然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乌泱泱的流寇已经消失在了三原城外。
城外的原野之上,大量用白布蒙着口鼻的兵丁、青壮正在搬运着尸体,清理着战场。
流寇攻城所留下的这一片狼藉都需要他们来买单,需要他们来处理。
三原城内军营之中,曹文诏、张全昌、贺人龙等一众将校皆是列作于两侧。
左良玉并不在这里,他已经离开了泾阳和三原,领兵一路追击着东去流寇之后。
现在掌管关外剿匪的总督是卢象升,左良玉身为昌平镇的将校自然也被划归到了卢象升的麾下。
洪承畴神色忧愁,眼神之中满是浓浓的倦意。
军帐之中,一名将校正向着洪承畴禀报着各地的军情,每听一句,洪承畴的神色便越难看一分。
“闯将李自成扰西安府富州、固州以东,拥众近六万人……”
“流寇东西分掠,纵横数千里……流寇分十三营东进,已破朱阳关,前锋大部已涌入河南境内。”
流寇趁三原、泾阳鏖战之际取道向东,张献忠领兵东进一路飞驰,一日之间奔驰两百里,绕道突袭河南之朱阳关。
朱阳关和兰草川是从陕西省通往河南省灵宝、陕州的要道。
当初入关之时,洪承畴令尤世威、徐来臣两将领兵五千五百人镇守两地。
尤世威曾为昌平总兵官,镇守居庸、昌平,后任山海总兵官,累计资历升到左都督。
后受诏令与副将张外嘉统率山海关内五千精骑入关前往围剿流寇。
或许是天命当真更替,又或许是在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尤世威领兵久守荒山,麾下兵将水土不服,正好爆发病疫,军中能战者,十不存三
张献忠一路奔袭而来,尤世威难以遮挡不住,兵败于朱阳关,尤世威更是在战阵之上被弓箭所射中,负伤败走。
徐来臣约束军兵不力,最终军溃战死。
游击刘肇基、罗岱领兵驰援,也被张献忠击败,军溃负伤,只能退往卢氏。
随后流寇大部过朱阳关,经兰草川,涌入河南境内。
豫地边防动荡,河南西部诸州皆是沸腾惶恐。
“河南整齐王、张胖子两部数万人自信阳犯孝感、应山。”
“延安府内,过天星惠登相与蝎子块两部一部掠北,一部掠南,祸乱南北府州。”
“西安府南劫掠于商州等地劫掠诸部,南下汉中府……”
“左总兵已出潼关与祖宽祖总兵合会,两部汇兵于潼关东部之阌[wén]乡……”
“流寇大队东行,尘埃涨天,阔四十里,络绎百里,老弱居中,精骑在外,聚众数十万众,诸部遥望山头,不敢邀击……”
最后一道军情被念完,整个大帐的气氛也降到了冰点,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此前的大胜让众人皆是感觉有了希望,本以为将会是一场漂亮的围歼战,敌众能够被围死在西安府内。
但是现实却是狠狠的打了他们的耳光,流寇竟然再度出关突入河南,他们所付出的一切努力全都付诸东流。
洪承畴神色疲惫,一次又一次筹谋的落空让他感觉到不甘和不忿。
但是他没有任何的办法,每一次,无论他筹谋的如何的周密,计划的如何详尽,总是会生出一些不好的事情让他的计策落空。
神仙志怪,洪承畴从来不信。
那高坐于庙宇之间的神佛仙道若是真存于人间,那为什么人间还会有如此多的混乱。
如果拜神求佛有用,那这世间早已经是成为了安然之土。
但是现在洪承畴的内心产生了些许的动摇,或许冥冥之中真有天意。
洪承畴抬起了头,他的眼眸之中光芒闪烁,他想起了他所看过的史书,想起了天命之说。
或许……大明真的是失去了天命……
洪承畴睁着疲惫的眼眸从帐内的一众将校的身上缓缓扫过。
三原鏖战以来,他没有睡好过一天的觉,万钧的重担压在他的肩上,让他难以为继,寝食难安。
若是真的落败,丢了三原、丢了泾阳、丢了西京,他将会成为大明的罪人。
就此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受万人所唾弃,受万人所谩骂,他不想让宗族蒙羞,也不想背负罪责。
洪承畴甚至想过若是真的战败该当如何,如果没有战死于战阵之上,而是被敌寇俘虏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他想了很久,但是终究是想不出来,后面他知道了答案,从曹文诏的口中。
在守城之时,他将这个问题抛给了曹文诏。
曹文诏的回答很简单,如果真的城破兵败,他将会力战到最后一刻,如果体力不支,他会自刎以殉节。
答案显而易见,他并没有自己原本想象之中的那么坚定,他并没有做好赴死的准备。
听闻着一个接着一个坏消息,洪承畴并没有如同以往那般愤怒,他的心中很是平静。
陕西各府尚未有安宁,豫地边防又出现了问题。
只是现在他只需要担心陕西和山西两地,进入河南等地的流寇现在都归卢象升去剿灭,现在他肩尚的担子已经是卸下了不少。
积压在洪承畴心中的压力也因此减轻了不少。
“凤翔、巩昌两府情况如何……”
洪承畴的声音沙哑,出言问道。
他虽然心中想着别的事物,但是却并没有放下这边的事务,一心二用对他来说并不难。
“回禀军门,凤翔府内流寇基本已经肃清,仅剩三部流寇窃据三地,占山划地,啸聚于山林之间,约有一万六千余众。”
“巩昌府暂无新的消息,最近消息是游击陈望领军赶至马刨泉,于敌众对峙……”
洪承畴眉头微皱,看向了坐在右首的曹文诏,正准备说些说什么。
但是就在这时,帐外却是突然传来的禀报之声。
洪承畴一挥衣袖,让其放行。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巩昌府大捷!”
一名风尘仆仆,还背负着令旗的传令兵快步走入了大帐之中。
他口中喊出的话语,让帐中原本沉闷的气氛为之一转。
“鏖战五日,俘虏两万于众,破其三山营地,斩首一千二百九十七级……”
“……骑兵虽倾力拦截,但终归敌众我寡,纵上下用命,却未能尽全功,贼残部四千余人向祁山方向遁逃……”
坐在右首的曹文诏原本微闭的眼睛睁开了些许,目光在那传令的兵丁身上看了数眼,而后又收回了目光。
洪承畴的身躯微向前倾,在听完了最后一句话,他的面色终于是缓和了些许。
“陈望……”
洪承畴低声念叨了一声陈望的名字。
他没有见过陈望,但是对于这个名字,他确实十分的熟悉。
游击的军职和印信都是他亲自下发。
行军作战似乎有几分门道,在练兵一途上也可以称为一流。
曹文诏的性格洪承畴很清楚,曹文诏从来不会轻易的夸人,也从不做出什么结党之举。
陈望虽然出自曹文诏的麾下,是曹文诏的家丁,但是曹文诏现在的一举一动都是公私分明。
淳化之战后,陈望将缴获的一部分送到了曹文诏的军营之中,曹文诏也是上书禀报了一二,并将缴获送到了他麾下直属的标营之中。
不过洪承畴自然是将其退还,他麾下的标兵不缺银两,他自己也看不上那缴获而来的金银器皿。
但曹文诏的态度让洪承畴很是满意。
贵为数省总督,洪承畴并不缺乏银钱,他只要放出一点的风声,便可以轻而易举的攥取数十万两白银。
曹文诏给予陈望的评价最后一句话是“操练行进,队列作战,皆如往昔之浙兵,尽得其形意。”
这其中的形意指的正是《纪效兵书》和《练兵实纪》的形意,戚军的形意,这无疑是极高的称赞。
洪承畴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了一些。
说实话,他对于陈望在平凉府的表现,其实还是有些意见,颇为不满。
陈望麾下有九百余名辽骑,逃走的一只虎李过麾下只有两三千的骑兵,只需要用些办法,就能够将其剿灭。
但是陈望却是一路追着李过,让李过逃出了平凉府,一路逃到了巩昌府。
不过现在这一点不满也随着这份捷报的传来而烟消云散。
流寇难剿,在于精骑众多,马军众多,转进迅速,在逃亡途中,会抛下所携带的所有粮草辎重,而官兵却不行。
巩昌府窜入的两部都属于最初的三十六营老匪。
四天王李养纯和爬天王林胜泉两人都不是善茬,两人部下精骑超过两千人,马军万众,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说实话,陈望麾下只有一千四百多名老兵,其余的三千多人都是属于新募兵。
新兵一般来说都没有多少的战力,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什么战阵,没有见过鲜血。
洪承畴有自己的耳目,他清楚陈望麾下招募的新兵当初都是饥兵,这并非是什么秘密。
之所以洪承畴要催促陈望进攻,其实更多的是想要印证一下曹文诏所说的话是否属实,想看一看陈望所练的军兵到底如何。
曹文诏对于陈望的练兵的评价最高,沉其练兵之法“……皆如往昔之浙兵,尽得其形意。”
眼下的这份战果远远超过洪承畴的预想。
要知道四天王李养纯是善守闻名,而爬天王林胜泉极为勇猛出身边军,麾下精骑番汉降兵众多,昔日和贺人龙连战数阵竟然不落下风,而且胆大心细,并非是莽夫。
但是这两人现在都败在了陈望的手中。
虽说三人率部逃走,但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洪承畴下达军令的时候就没有寄希望于陈望能够将其全部歼灭。
陈望麾下只有九百骑兵追击也只能追击一部分,又没有多余的军兵分守四方将其团团围住,必然会流出可以脱逃的间隙。
“四千人……”
对于这个数字,洪承畴感觉应当是一个中肯的数字。
“……我部已向祁山方面已经传信,部下骑兵正在衔尾追击,此为三山之战塘报。”
底下的军卒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将一封书信从怀中取出呈递给了洪承畴的近卫。
“呈上来。”
洪承畴眉毛一挑,而后从近卫的手中接过了那封塘报。
洪承畴拆开了塘报,先看到了一封写满了文字的书信,但是下一瞬间,他的目光便被另外一张绘制着图案的纸张所吸引。
洪承畴并没有发问,他知晓兵事,对于战车器械也都有研究。
他一眼便看出了图纸上所绘的是运载火炮的炮车。
炮车之上转载的火炮他也认得,是发熕大炮,不过炮车却是一种新式的炮车。
和红夷大炮的炮车相仿,但是很多地方都有不同,一眼看上去,这种炮车似乎更为优良。
放下了手中的图纸,洪承畴转而看向战报。
战报之上,战斗的详情被写的一清二楚。
洪承畴的眼神也从平静开始慢慢向着惊愕转变。
放下文书之时,洪承畴心中已经是泛起了不小的波澜,不过他的面上仍然没有多少的表现。
“着陈望继续追击巩昌府流寇,务必将其悉数剿灭。”
洪承畴面无表情,下达了军令。
而后他没有再谈论巩昌府的事情,点出了曹文诏、张全昌、贺人龙等将。
曹文诏领兵进剿西安府残匪,刘成功领本部营兵进驻延绥镇稳定局势。
又命张全昌和贺人龙则是领兵去稳定富州形式,同时北上延安府进剿。
洪承畴雷厉风行,短短的时间已经是调整了心态,且下完了军令。
诸将不敢怠慢,应命之后,皆是退出了营帐,开始了整兵。
一刻钟后,整个大帐之中,只剩下了洪承畴,还有其麾下的一名近卫。
所有人都离开之后,洪承畴的神色也逐渐的有了表情。
“知练兵,通器械,识战法……”
“这个陈望不简单……”
洪承畴的眼神微冷,声音低沉。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八年以来都是普通的家丁。
“此人恐怕不是表面之上这般简单,派人去辽东,探探他的底细。”
洪承畴的身躯前倾了些许,将桌面之上的杂物尽数推开,目光看向了压在最底下的舆图。
他的目光从淳化一路到平凉府,再从平凉府一路到巩昌府,最终落在了汉中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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