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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朕等不得……


崇祯皇帝坐着御辇来到文华殿院中,远远看见陈新甲跪在甬路旁接驾。

        御辇直到文华前殿的台阶前才停下来,崇祯皇帝下了御辇,直接进了东暖阁,他在御座上颓然坐下,仿佛感到自己的心情和身体都十分沉重一般,显得精神略有些萎靡不振的样子。

        陈新甲轻轻跟在后面进入暖阁内,他在崇祯皇帝面前跪下行过了常朝礼后,便静静地站立一旁等候着皇上的问话。

        崇祯皇帝先是使了个眼色,阁内伺候的太监、宫娥们立即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整个东暖阁内只剩下崇祯皇帝与陈新甲群臣二人,登时变得沉静无比,气氛又沉默了片刻,崇祯皇帝才十分忧郁地小声说道:“朕今晚将卿叫宫里来,是想专议关外与中原两方之事。

        锦州围解,关外稍安,然亦非无虑,奴贼虽受挫于锦城之下,其元气亦未见大伤,更有朝鲜可供其压榨,想来不须多久,便可有所恢复。

        我辽东防务亦要有所加强,切莫予奴贼以可乘之机!”

        陈新甲小心回奏:“奴贼虽非大挫,然困锦两年余,空耗钱粮,更损兵折将,此乃我朝十数年未有之大胜仗,却也只微挫奴贼,未能伤其筋骨。

        假以时日,但只奴贼稍作喘息,仍恐其又会趁我用兵于豫省剿贼之机,入犯京畿内地,行逞兵劫掠掳夺之事。

        介时,我大军皆与流贼对峙河南,又到何处招兵勤王,护卫京畿内地。若真如此,实无应对之策,恐唯有祈盼奴贼劫掠过后,会如往常一般,自行退却啦。”

        他自然知晓崇祯皇帝心中所想——既愿与奴贼议和,又不肯自己首先提起!

        “皇上,此断不可不防,亦不可防而无备……”

        此刻,见崇祯皇帝对适才所言,并未有所表示,便大着胆子继续说道:“皇上,微臣身为本兵,不能代陛下分忧,实在罪不容恕。

        每日夜茶饭不思,苦苦冥想,为今之计,怕只有一策,方能使我可专心剿贼,安定中原腹地啦……”

        陈新甲说的每一句话,都十分小心翼翼,他不止是缓缓而言,更时刻关注着崇祯皇帝的表情,甚至连他肢体上的细微变化都不敢放过。

        只见听了陈新甲这番话后,崇祯皇帝的神情似乎有所提振,他轻声问着:“卿有何良策,速速说来!”

        “微臣以为,若要保辽东无事,使京畿无警,可专心围剿流贼,安定中原腹地。恐惟有与奴和议之一策了。”

        崇祯皇帝忽又问了句:“除此……就别无他法了吗?”

        陈新甲微微垂下了头,默然无语,不敢作答。

        良久,崇祯皇帝才轻轻叹了口气,道:“如今……内外交困,财力枯竭,又兵乏将疲,士无斗志,惟有苦心经营,先剿流贼,再御东虏。

        为今之计,为了中兴大明,只好……暂对东虏议抚……使辽东局势稍显缓和,才好全力对内用兵,剿除流贼,安定中原腹心之地。”

        崇祯皇帝也是在今天晚间,才刚刚接到了河南来的飞奏:河南巡抚高名衡奏报,陕西、三边总督汪乔年在襄城兵败,李自成于二月十七日攻破襄城,将汪乔年捉到,杀在城外。

        几天以前,崇祯皇帝才刚刚知道平贼将军左良玉与李自成正在郾城相持,而汪乔年此时也正要往襄城进兵,好会同左良玉部官军一起夹击闯贼。

        没有料到……真的是万万没有料到!

        他怎么会失败得这么快呢?

        竟然就这么死了!

        崇祯皇帝怎么也想不明白:左良玉的官军到哪里去了?

        汪乔年的数万人马,怎么一到襄城,就被闯贼击溃了呢?甚至连汪乔年自己都殒命襄城?

        倘若是以前,他得到这份奏报必定会感到十分的震惊,且在震惊过后,很可能还会跑到奉先殿去痛哭一阵。

        然而,自从前督师、阁老杨嗣昌死于沙市军前后,他也已经逐渐习惯了督臣战亡之事,前次陕督傅宗龙战亡于项城,他便与今次一般,只觉得灰心,愁闷,忧虑,而不再前去奉先殿哭殿了。

        或许,傅宗龙和汪乔年这两个三边总督,在他心目中的分量还是不够重,压根儿就不能与督师杨嗣昌相提并论。

        现在,崇祯皇帝高坐在御座之上,看着规规矩矩站立在下面的兵部尚书陈新甲,虽然因最近豫省剿贼之事上连连战败,已然对他很不满意了。

        但是遍观朝臣,竟没有一个比陈新甲做事更为干练之人。

        同时,又念及他在锦州之战中的功绩,更加之与“东虏”秘密和议事,仍需依靠此人来施行,所以他心中隐隐不满,并没有完全表露出来。

        望着低首垂眉的兵部尚书陈新甲,崇祯皇帝突然发问道:“马绍愉是否已到沈阳了?”

        “按日期推算,如今应该已到沈阳。”

        崇祯皇帝叹息了一声,才道:“流贼未灭,中原糜烂,长江以北,蝗旱遍地为灾,到处饥民啸聚,各地流贼与土寇滋扰不断。

        凡此种种,卿身当中枢重任,当知之甚悉。虏势虽在锦州城下稍挫,但仍难免不再来侵扰辽东,甚或再次入塞京畿。

        今,国朝内外交困,卿以为,当如之奈何!”

        陈新甲的心中知道皇上是要谈论与奴和议之事,只不过,不愿由他自己挑起这个话题,才连番回避,只在话语中含沙射影的暗示于他。

        然,他毕竟身为臣子,又如何能够不接这个话茬子呢?

        陈新甲连忙俯身跪地,叩头说道:“微臣身为本兵,不能为陛下安内攘外,实在是罪该万死。然局势演变至今,只能对东虏暂且议抚,谋求辽东苟安一时。

        如此,方能使朝廷腾出手来,集合全力,以对付中原之危局,先剿灭闯贼,安定中原,再徐图恢复辽东,舍此别无善策。

        今马绍愉已去沈阳,必能折冲虏廷,定不辱使命。望皇上放心静候佳音,不必为此焦虑,空耗精神,更有损圣体,于国无益啊!”

        “朕所担心者,与虏议抚事未决,中原已不可收拾。”

        “河南方面,微臣已遵旨催各军驰赴援剿,宣大兵马也已分路进兵,永宁伯现已抵昌平,不日将觐见陛下,即行驰往豫省援剿。

        至于东虏方面,只恐其要求赏赐过奢,微臣已密嘱马绍愉,在虏酋面前既要宣扬皇上威德,启其向化之心,亦要从眼前大局着想,不妨稍稍委曲求全。

        臣又告他,皇上意思但只土地子民损失无多,他在沈阳即可便宜行事,一旦议抚事有了成议,必火速密报于臣,以释圣念。”

        每每言及此话题时,崇祯皇帝的心情都无比沉重,仿佛心中有千斤重担一般,无法释怀。

        他叹息着说道:“但愿马绍愉能深体朕之苦衷,将议抚事办得妥帖,也望虏酋不要得寸进尺,欲壑无厌,节外生枝。

        朕,实欲为大明中兴之主,非如宋室怯懦之君,倘虏方需索过多,朕决不答应。

        不过,为国事计,只要土地子民损失不多,不妨速定成议,呈朕裁定,然后即可载人盟誓,共守盟约,使我关外臣民,得以暂解兵戎之苦。”

        陈新甲忙接言:“是,是。皇上圣明!”

        “马绍愉如有密报来京,万不可使一字泄露于外。”

        “是,是。此等事,臣自当做得万分机密。”

        “朕已再三嘱咐,每次给卿手渝,看后即付于烛火,卿万勿稍有疏忽!”

        陈新甲闻言一惊,忙再次跪下回奏:“臣以驽钝之材,荷蒙皇上知遇之恩,惟望佐皇上成为中兴英主。所以,凡皇上此类密旨,臣皆随看随焚,连一字也不敢使留存于天壤之间。”

        跪在地上的兵部尚书陈新甲,透过御案看到崇祯皇帝的双脚在御案下不住踏动,他知道皇上每每在心情焦急时都是这样,所以在心里为自己捏了一把汗,屏息无语,等候皇上的问话。

        崇祯皇帝先是扫了一眼御案上堆放的文书,而后才向陈新甲问道:“自江乔年襄城兵败,两月来闯贼连破豫中、豫东诸多州、县。

        如今,竟连归德府也为贼攻破,风闻闯贼又要去围攻开封。卿部,可有何援剿之策?”

        陈新甲叩头回奏道:“臣,已檄催督师丁启睿统率左良玉等总兵,自豫南北上;另新任保督张福臻也已领军南下;再加永宁伯宣大军马,计二十万之众,并力合剿,绝不使流贼窥汴得逞。”

        崇祯皇帝似乎对丁启睿、张福臻并不信任,也不相信平贼将军左良玉真的会实心剿贼,他叹了口气,又问道:“张诚此人,颇晓兵事,确有些才干,更为难得的是,又能实心任事,有他援剿河南,朕心稍安。”

        陈新甲回答说:“陛下明白,永宁伯虽年少轻狂,行事略显莽撞了些,然其确是将心许国,诚心诚意为陛下办事。

        就说今次查抄通奴奸商一事,只在宣大地方,便超出财物,折银七百余万两之多,既缓解我朝钱粮不足之弊,又断了东虏输血之途,真可谓一举两得。”

        他见崇祯皇帝虽面上表情不显,但却微微点首表示赞同之意,便又进言道:“皇上,臣斗胆进言,恳请陛下委孙传庭接替汪乔年,使其总督陕西、三边军务。

        俟其一到西安,允予自筹饷粮之权,募勇练兵,整肃军伍,少则半载,至多年余,或可再为朝廷练出数万敢战精兵。

        那时,孙传庭领陕兵东出潼关,也可与丁启睿、张福臻、永宁伯众人合力,一举安定河南全境,稳固我朝中原腹心之地。”

        崇祯皇帝望向陈新甲的眼神,极其复杂,似乎要透过陈新甲外面的这副臭皮囊,直视他的内心一般,又过了片刻后,才缓缓开口道:“半载一年,终是太久,开封等不起,朕亦等不得……”

        陈新甲听崇祯皇帝的口气,知道他对这个话题已经失去了兴趣,便闭口不提孙传庭,不敢再继续深入下去。

        “卿要敦促永宁伯,速速进兵河南,开封危急,已刻不容缓。剿贼一事,兵部务要用心!”

        “臣,遵旨。”

        陈新甲跪下接旨后,又叩首奏道:“皇上,臣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玄武门楼上的更鼓,已经敲三更了。

        崇祯皇帝闻听更鼓之声,身体微微一颤,想到明日还要早朝,纵有千般话也,也只能说到这里:“先生去吧。”

        陈新甲忙再次叩首谢恩,缓步轻轻退向暖阁外,可才走到门口处,一阵微弱声音传来:“关外倘有消息,即奏朕知!”

        他连忙再次跪地叩首,连声说“是”,随即才又叩头辞出……

        …………

        “张诚,怎还未入宫见朕?”

        “皇爷,奴婢问过边永清,差了几辆银车,还未到昌平。再有,永宁伯奉献皇爷的礼物,也在后面,待到齐后,会随永宁伯一同入城,解进宫里内库。”

        “传话给边永清,要他留在昌平,张诚未进京前,寸步不可离开他的身边,直到张诚入宫方止。”

        “奴婢遵旨。”

        王承恩低头侍立一旁,良久,才抬眼看过去,见崇祯皇帝已在批阅奏章,并无别的吩咐,却仍不敢就此离去,又待了一会,这才缓缓退出,去寻边永清传旨了。

        …………

        四月初十日,天才蒙蒙亮,勇毅军监军太监边永清便来到昌平州城。

        “边公,怎如此急急赶来?”

        永宁伯张诚披着一件罩衫,就来与他相见,颇显急切地追问:“可是皇上有何旨意!”

        边永清也是刚才坐定,新沏的热茶兀自烫嘴,他以手抚杯对张诚说道:“皇爷想您啦。特差咱家来问问永宁伯,何日方可入宫觐见陛下?”

        张诚闻言不由一笑,在心中暗道:“狗屁。他哪里是想我,分明是想那一百万两银子了。”

        但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反倒是神情略显凄楚地说道:“边公容禀,张诚自去岁腊月离京,已数月未见皇上,我是日夜思念,每天都祝天祷告,祈求圣体安康。

        两日前,抵昌平时,便想即往宫中觐见陛下,然边公也知,张诚此番进京,虽说是往河南援剿闯逆,可你我二人孝敬给皇爷的那一百万两银子,才是此行关键所在。”

        张诚对边永清眯起笑眼,压低声音悄声说道:“公公即来昌平,就不要再急着回宫,暂且留住一日,待明日银车一到,你我二人,再携手进宫,将这一百万两的白花花银子,一起敬献陛下,岂不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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