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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五章 四镇


  肃王府的承运殿中,宦官方正化昂首挺胸,等待雷霆降下。钯

  从皇上那接到这个使命的时候,方正化就知道自己这趟多半是有去无回。

  毕竟皇上是出了名的勤政,而最近几个月,皇上的主要工作就是骂人,方正化也都看在眼里,如今这封御信,多半是皇上尚未宣泄完毕又无处安放的情绪。

  陕西的陈奇瑜、练国事,三边的洪承畴、山西的张宗衡统统都被骂个狗血淋头,作为司礼监排名靠后的秉笔太监,方正化是每天在乾清宫里眼看着皇上朝思暮想,琢磨的都是怎么把这帮废物全干死。

  实在是皇上已经长大了,不再干临阵斩将的事,这才只是先在心里给他们在刀子上过一遍。

  皇上甚至连杨嘉谟都骂了一顿,骂完才发现杨嘉谟已经在甘肃殉国了,万分羞愧与伤心,又在宫中大做佛事,祭奠阵亡将士和难民,哭得不能自己。

  然后才有这封千里迢迢要送给刘承宗的信,那信的内容想都不用想,字里行间肯定不是脏话,但杀伤力也一定胜过脏话。

  方正化也试过推辞这个使命,但皇上一定要他亲自来送,他也没啥办法,毕竟皇上对他有实打实的知遇之恩。钯

  他太年轻了,天启年间以十七岁的年龄入宫,因为性情忠勇又生得高大魁梧,被当时的司礼监掌监高时明器重,选为坤宁宫近侍,如今已经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之一,掌管北镇抚司,名重内廷。

  皇上的知遇之恩不能不报,元帅府就算是龙潭虎穴,他也得闯。

  当然方正化来之前做了充足准备,把京师家里的仆役都遣散了,还写了遗书。

  遗书也没啥内容,他进宫就是因为天启年间山东老家发生了地震,那次地震的破坏性不大,就是把他全家震没了,进了宫自然也没有后人,遗书内容无非是死了以后,把京师的宅子捐给养济院、财产捐给漏泽园,顺便让人给自己修个衣冠冢。

  除此之外,就是请老上司高时明带他去见了提督京营戎政的曹化淳。

  他们都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但资历不一样、负责的事务不一样、权力大小不一样,地位自然也不相等,最重要的是在此之前,方正化跟曹化淳关系不好。

  准确的说,是方正化跟大部分宦官的关系都不好,因为尽管身为宦官,但他一直秉持着一种观念,就是认为宦官四出做镇守太监是件很扯蛋的事。钯

  他不止一次跟崇祯说过,要让天下转危为安,只有非凡之才办得到,这种人需要皇上从外廷找,我们内廷这帮人就是供皇室传令、使唤的,担当不了大任——出镇地方,能做到整天胡吃海塞,一点正事不干,那就已经是天底下第一等的好镇守太监了。

  说出这种话,不得罪其他太监才奇怪。

  这种大道理崇祯能不明白?正经人有几个当宦官的,这个职业的从业门槛儿就决定了没啥文武大才,一码归一码,该派还得派。

  宦官祸害地方的概率大,但宦官祸害地方的事在朝堂上是藏不住的,至少崇祯能知道地方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但曹化淳到底是过来人,他不仅过来,而且还活着回去了,成为紫禁城里最了解刘承宗的太监。

  面对后生晚辈的请求,曹化淳给方正化做足的功课,整整八十页的小册子,单是元帅府各级将官人际关系就记了七页,更有十二页元帅府的注意事项。

  其中刘元帅跋扈霸道的事例仅占了六十页的小篇幅,还有一页是曹化淳自己的心得体会。钯

  在曹化淳的形容中,刘承宗就像条懒洋洋的疯狗,根本不知道这个人什么时候就会发起疯来,但眼前看见的刘承宗,给方正化带来很强的反差感。

  他从京师一路过来,不光给刘承宗带了御信,沿途还向关中的左良玉、河西的张应昌、贺人龙、杨彦昌、任权儿等大将带去勉励。

  过了巉口向西,也亲眼目睹了元帅府屯于兰州的重兵集团,这片土地被他们修得好似大型要塞堡垒群,处处驻扎雄兵悍将,途径每一座营地都昼夜操练不息,俨然正在筹备针对河西的新一次进攻。

  这支军队给方正化带来最大的感受,不是兵威赫赫,而是元帅府的财政真的很好。

  因为首先他在朝廷,感受的就是朝廷缺钱、官军缺钱,处处都很缺钱;而另一方面,在朝廷那边对叛军的印象,也同样是穷得没边儿,吃不上饭只能靠抢。

  偏偏方正化看见的并非如此,元帅府的军队,在巉口前线驻扎的临洮旅看上去情况要差一点,精神面貌跟大多数官军没啥区别。

  但是在兰州附近,隶属于兰州都督佥事王文秀的军队,则不仅吃得饱,而且吃得好,装备还非常好。钯

  方正化体态魁梧武艺好、看过几本兵书,在宫内和人吹牛时喜欢畅谈军事,但没带兵打过仗,自己心里清楚谈不上知兵,但即便是他也能看得出来,元帅军在战争方面的潜力极强。

  跟这支军队比起来,承运殿上端坐的刘承宗,反倒显得没那么特别了。

  甚至就连这座承运殿,都因为被刘承宗占据而显得简陋,殿中只有六名穿齐腰甲的羽林骑,四人在殿中握钩镰枪护持,两人在刘承宗左右手捧金瓜侍立……排场甚至不如一个将军。

  如果一定要让总结对刘承宗印象,那也许就是稳定,稳定得吓人,看着写满难听话的御信,也不过一开始皱了皱眉头,随后便淡然处之,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半晌,他才看见殿上的刘承宗放下御信,向他问道:“方太监,一起吃顿饭?”

  方正化都傻了,你这人看完御信,别管好的坏的,多少也该有点反应吧?就这,看完就过去了,连句话都不说?

  刘承宗也没想过自己邀请会被拒绝的可能,直接给一旁侍立的羽林骑做了个手势,让他们去准备公座。钯

  其实说来好笑,父亲给他送来的这些羽林骑呀,虽然是近侍,但其实负责的不是武力保护他,恰恰相反,如果真有意外发生,可能需要他保护羽林骑。

  就他身边这六个近侍,格斗能力基本上都是营养良好的新兵水平,对他来说,如果都空手,羽林骑往那一站就全身都是破绽,干翻一个需要一拳,六个,就是六拳。

  如果都拿兵器,更省事,可能不需要六刀就能放翻六个。

  但如果他空手,羽林骑拿着兵器,他就只有跑的份儿了,近侍的护卫能力也是如此,堂堂元帅府,怎么可能让人披挂铠甲手持兵器摸到他身边?

  因此相对而言,让这些孩儿营出身的羽林骑做近侍,其实是对羽林骑们有好处,他们都有文化,在他身边做事接触的不说元帅府高级将领,至少也都是虎贲营的低级军官,能学到很多东西。

  另一方面也能在他身边做点事,不至于像在孩儿营里那样耗费钱粮,人啥时候不是学习呢?只要学好了文化有个基础,一样的努力程度,习武都比没文化的人学得快。

  殿内年轻的羽林骑闻声而动,很快着手在殿内布置宴会厅,明代的建筑布局没有专门的宴会厅,通常都是在需要时于正厅布置。钯

  羽林骑在礼仪方面都受过杨鼎瑞的教育,过去在新城不读书的时候也经常给刘向禹帮忙,宴请元帅府将官的家眷,因此对布置宴会厅这样的工作得心应手。

  因为元帅府架子大了,有宴会的需求,百工局就专门做了一批用于宴会的陈设,在刘承宗即将抵达兰州之前就送进了肃王府。

  很快,一个简单的双人宴会厅就在承运殿中布置出来,一共两套公座。

  公座也就是宴会中的座位,陈设很简单,包含地平、屏风、公案、座椅四件。

  地平是基座,没条件的时候可以使用挂毯、地毯甚至毡子,有条件了就用上了稍高于地面的矮几。

  屏风是简单的山水画,摆在座位之后;公案就是处理公务的长案,挂上了赤色云纹锦缎桌围;座椅则是简单的圈椅,桌椅地平都不是名贵木料,全是普普通通的榆木。

  公案上的餐具则稍显讲究,碗盘杯盅,用的都是素釉的西宁窑瓷,这是元帅府进入青海后设立的窑厂,起初是为了安置来自韩王府的窑工,用的都是耀州窑的工艺。钯

  羽林骑布置宴会厅的时间里,刘承宗坐在殿中一言不发,思索着皇上写来的信。

  在这封信里,隔着纸张刘承宗都能看出崇祯的愤怒,不过皇上对甘肃发生的事只字未提,他所有的愤怒都来源于宣大口外的市赏和杨嘉谟的阵亡。

  恼怒于刘承宗把市赏给了漠北三汗。

  显然边外的事情,危急到让崇祯对更远的甘肃视而不见,急头白脸地派宦官千里迢迢送信过来,臭骂刘狮子一顿,疯狂宣泄慌张的情绪。

  刘承宗对这封信的感觉有点复杂,一方面他觉得自己应该被激怒,但另一方面,宣大边外的事情能怪他吗?

  谁是你的问题,你就把谁迎刃而解嘛,山西的宣大边外,那可跟我没一点关系,骂我一顿问题就能解决吗?

  皇上要是拿甘肃的事骂他,他没准就真恼羞成怒了。钯

  可皇上拿宣大的事骂他,根本破不了刘承宗的防啊,只能让他感到迷糊。

  而信里提到的另一件事,杨嘉谟的阵亡,这事刘狮子也觉得很惋惜啊,不光你崇祯在宫里僧道祭祀,我在高台城外也祭祀阵亡士兵了。

  所以刘狮子对这封信一点都不生气,只是从殿上起身,跟方正化相对而坐,这才抬手示意方正化坐下,问道:“宣大边外,打起来了?”

  刚摘下大帽坐下的方正化本能地应是,刚要解释,却发觉自己的作为不对,干脆比起了嘴。

  这事怎么说呢,宦官本身就是为皇室办事的人,他太习惯于这种别人发号施令,他做出回答的气氛了。

  刘承宗也察觉到这一点,轻笑一声,接过近侍奉来的奶酒,倒了一碗端起道:“送信的事谁都能办,皇上司礼监秉笔太监过来,就是因为你知道的多,我问你答,能说的说,不能说的不说——口外的事,没什么不能说的。”

  方正化心想是这道理,可你若与东虏联军又该如何?摇头道:“咱只领了皇上送信的差遣,未得通报军情的机宜,恐怕没什么能跟元帅说的。”钯

  “能说的可多了,东虏曾向我派遣使者,被我送了回去,不过我对他们的军队很感兴趣,若非离得太远,比起与杨嘉谟作战,我更乐于跟他们打,跟我说说,今年寇边的都是些什么人,八旗兵力几何;还有漠北的喀尔喀,朝廷把市赏给他们了?”

  “八旗?”

  方正化还是被刘承宗说动了,反正这些事他不说,过些时日刘承宗自己也能打听到,便开口回答,不过他表示我不知道你说的八旗是什么:“据俘虏所言,东虏此次发兵,每个牛鹿出兵二十骑、护军八名,依此推算,出兵有八九千。”

  刘承宗皱眉道:“就这点人?”

  八九千人是很强大的一支军力,但这些兵力撒到广袤的漠南,就像大海里撒进了两捧沙子,根本显露不出来。

  这种兵力也和他想象中的后金入寇兵力不符,要打宣大,没有个五万兵力,黄台吉怎么敢往山西边外晃荡啊?

  不过片刻之后,方正化就解答了他的疑惑:“此次寇边,东虏与漠南插汉、敖汉诸部合兵,共十二万,多半是辽人,还有老婆孩子无算,刨去牵马鞑子,精兵有六七万,在边外三四百里歇息,后分两路近边。”钯

  刘承宗恍然大悟,这个数还是比较可靠的,便点头示意方正化接着说,就听其道:“进宣府的有八万,是王世选、黄士英、刘朋曹带兵。”

  王世选是榆林人,官拜副总兵,己巳之变时投降;黄士英和刘朋曹,刘承宗不知道是谁,但多半也是降将。

  “往西边去大同的有四万,带兵的是麻登云、鲍承先、孔有德、耿老二和尚老四。”

  刘承宗有点傻眼,这,合着金国从这会儿开始,就全是汉军打仗了?

  他连忙问道:“那喀尔喀三部没有发兵?”

  “发了,漠北鞑子裹挟难民发兵十万,到了边外不敢与东虏见仗,大掠丰州滩转头过了黄河,跑到榆林边外的鄂尔多斯驻牧,拿着敕书向榆林镇索要市赏,皇上还不如不给元帅市赏呢。”

  方正化提起这事就心窄,长出口气,抬起三根手指放在公案上:“本来东虏联漠南鞑子,寇宣府大同两镇,现在好了,榆林宁夏也不得安宁。”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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