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九幕 永恒的命题
一双淡银色的、如星辰般的眸子缓缓张开。
方鸻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一双眼睛，清澈、安静、坚定，仿佛蕴含着许多的话儿，但又缄默不语，眼眸中温柔含带着理性，犹如夜下的花蕊无声绽放。
那双眸子定定注视着他，犹如述说着许多话语。
方鸻像是被闪电击中了一样，看着那如森林之中绽放的新芽一样的披肩长发似瀑布垂至脚踝，发梢下伸出的尖尖的耳朵宛若新生，一位长眠的公主，正在苏醒。
银光汇聚成他想象之中那个形象，一点一点成长成十四寸高的人儿，披着妖精一样的羽翼，正悬浮在他面前。
她注视着他，轻轻颔首，银光汇聚成一条宽松的长裙，覆在她身上。
“……”
方鸻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开口，一切都印证了他那个想法，五号塔中沉眠着等待她的骑士抵达的公主，那碎片之中的记忆，长久地沉寂于此。
但在他面前苏醒的那人儿却让他一时不敢相认，此刻的龙魂小姐身上带着他完全陌生的气息——高贵，典雅，安静的目光中自有掌控一切的理性——
而正看向他。
只是那眸子中诉说的温柔，与他印象当中完全一致。
“骑士先生。”
一个声音从方鸻心底传来，安静地，温和地，有一种包容人心的力量。
反将方鸻吓了一跳，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种阅读他心灵的能力，将两者之间彼此联系在一起，密不可分，熟悉的感觉一下又回到了他身上。
他有那么一刹那下意识想要问出那个冒昧的问题，但生生忍住了。
只是少女可以阅读他的心，眉毛微微弯了弯，声音如淙淙流水一般答道：“我不是她，我的记忆萦绕于那环绕着白色廊柱的庭院，诞生于金色夏日的阳光之下，我阅读花，阅读树叶，阅读林间的鸟雀与这世间一切的知识；”
那个声音安然地说道：“我曾见过新月升起，见过繁星掩盖树梢，我是——妖精的女儿，月夏的公主殿下，我是塔塔-大拇指—晨星。”
而另一个声音在方鸻心底升起，“但我也是骑士先生的妖精小姐，我感同身受她的喜悦，羞怯，眷念与信赖，她看你如同信任那个唯一可以信任的依靠，万千星辰皆化作过去。”
“而骑士先生，是她的唯一。”
方鸻腾地呆住了。
那个声音明明就是塔塔小姐，但她绝对不会和自己说这些，那些平淡的话语就好像要将他钉在地上一样，每一字每一句都是那么真实可信。
又充满了力度。
光屏的另一端。
塔塔的手端着银色的茶杯一直停在半中，她轻轻咬着唇，正一言不发——只默默地跪坐于书桌之上，紧扣着每一个脚趾。
那些奔流的记忆正从心灵的另一端涌来，汇入她心中，仿佛觉醒了另一重记忆。那些记忆之中的另一个她，正看着她，眼眸含笑。
“你怎么能告诉他这些？”
“那可是你的骑士先生，不是吗？”
塔塔微微低下头，蜷着首，脸上的热流一直延续到了耳根上。一旁的妮妮敏锐地察觉到姐姐的变化，有些好奇地靠着她，伸出手来拨弄姐姐吹弹可破的尖耳朵。
红红的，烫烫的，在她看来十分好玩儿。
希尔薇德回过头来，用两根手指捻起这张牙舞爪的小家伙，将她提拎到一边去，又看向妖精小姐问道，用柔和的声音关切地问道：“塔塔小姐？”
妖精小姐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她，用力摇了摇头。
“真的没什么？”
“我没什么，希尔薇德小姐。”塔塔心中满是愧疚与不好意思，她双手用力握着茶杯将它放在书桌上，长久地保持着这个动作，仿佛这样才能平复心情。
希尔薇德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才回过头去。舰务官小姐随即挑了一下眉，妮妮用尖尖的牙齿在她手指上咬了一口，轻得像是在磨牙齿。
她曲起手指，弹了一个后者额头一下。小家伙抱着额头向后一倒，从书桌上滚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摇着尾巴从下面爬上来，缠着前者不放。
高塔内——
水无铭用力在方鸻面前挥了挥手，才将他从那种呆滞的状态中拉回神来，她看着后者一脸神游的表情，忍不住迷惑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她再看向一旁安静的妖精小姐，总觉得自己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对方。
但那个念头从她心中一闪即逝，并没有占据太多的心思，水无铭甩甩头将那个念头抛开，“这是五号龙魂，她有名字么？”
“我叫塔塔-大拇指-晨星，”方鸻还未回答，妖精小姐已然开口，“月夏岛的公主，序列为五的龙魂，我的能力是统御、操纵与推演。”
“序列五……”水无铭怔了怔，“那你与缈光有何不同？”
妖精小姐犹豫了一下，“缈光？我未听说过她。”
“也是了，”水无铭倒不意外，“你的编号还在缈光之后嘛，不过你真好看……”
水无铭真心实意地称赞了一句。
她甚至忍不住想要上手，但想了一下考虑到自己的形象问题，生生克制住了这样的冲动。
妖精小姐用柔和的目光看着她。
水无铭用手肘碰了平一旁的方鸻，心想这就是你挑的龙魂，倒是十分漂亮就是了。不过她看了一旁的少年，心中还是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一定要选择这儿。
放弃缈光。
缈光的力量在上一届中所有人皆有见证。
不过方鸻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自己的妖精小姐身上没有离开，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那个温柔的声音在他心中说道：
“骑士先生不必意外，我不是她，但也是她。”
“我是骑士先生的妖精小姐，我们共享一切的感情，彼此阅读内心。”
“一切所有的经历，都属于我，也属于她了。”
方鸻许久才了解到那句话的意思。
他甚至完全无视了一旁的水无铭，忍不住问道：“你找回记忆了，塔塔小姐？”
妖精小姐用银色的目光看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银色的高塔之中一切如常。
但那悬浮于银色空间之中的两人，正仰头看着画面之上的一切，而其中一人正回过来看向那须发皆灰的老人，神色之间似笑非笑地问道：
“如何？”
穿着银灰色的长袍的老人面容上几乎微微有些哆嗦，“月夏岛……月夏岛，真是她，真是她，公主殿下……那不仅仅是公主殿下的记忆碎片，我能感受到……”
那记忆另一头，记忆的主人真实存在。
老人微微阖上眼睑，眼皮轻轻颤抖着，仿佛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他过了好长时间，才长叹一声重新睁开眼来，浑浊的目光之中竟微微有些闪光。
阿图什微微一笑，他第一次见着那位那一幕时，何尝不是如此呢。
“怎么样？”他再一次询问道。
“塔塔小姐既然选择了他，那我们就应当相信她，”老人吐了一口气，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之后才答道，“大图书馆存在的目的在于保守知识与秘密，这正是安吉那的许意——”
“让他自己前行吧，总会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那一刻。”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阿图什赞许地点点头，“他只要继续前进，大图书馆中总有他想要的一切。”
他又看向另一边的画面之中，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帝国那边，你怎么看？”
“银盔们在谋求另一条路线，如同千年以来的传承，”老人答道，“但那与我们关系不大，我们是守秘人，不是裁定者，那些魇炉生物……”
“你还是担心技术扩散太快了？”
“那是一把双刃剑，”老人一字一顿地答道，“你我皆知。”
……
方鸻想要从那银色的眸子里得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但妖精小姐只是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那一切待到胜利之后，再由她告诉你吧。”
她抬起银色的眼眸，注视着远处——安静长眠的公主，等待着仅属于她的骑士。
而后她等到了。
她轻轻说道，“至于我，我和你一起去赢得那个胜利，骑士先生。”
方鸻有些无言地看着对方。
妖精小姐伸出手，打开一道光门，其他人更是惊讶地看着这一幕——水无铭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吃惊，“等等，那是通往下一关的通道。”
她惊异地看着妖精小姐，“主塔之中的龙魂可以智能到这个程度，她……她简直像是真的存在一样，等下，缈光也有这么厉害吗？”
人人皆听说过Loofah和缈光的传说，但昔日的大赛的关注远没有今天这么高，那些流传于内部的视频，大多也没有细化到可以折射出那个龙魂力量的方方面面。
只听说那龙魂可以操控一艘巨舰，令它方方面面的能力都不逊色于帝国最顶尖的那几艘龙骑士浮空舰，甚至更有过之。那是只存在于幻想之中的力量。
而Loofah正是依靠了那样的力量，才在后面的关卡之中过五关斩六将，力敌帝国人，甚至压过了帝国工坊一头。直至杀入双塔试炼的后半程。
并一举进入圣王之厅中，最终一战成名。
“……她有什么样的能力？”
水无铭忍不住再一次问。
妖精小姐看着方鸻。
方鸻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其他人步入那光扉之内——那后面是试炼的下一关——高塔。他想了一下，回过头来对水无铭答道：“待会你们就明白了。”
说完，他第一个走入那光门之内。
那后面的空间封闭而广阔。
而与此同时，各个赛场上的直播也同时断流，尖塔试炼的第三关位于一个封闭空间内，以银之塔现有的技术还没办法将内部的画面进行转播。
不过观众们倒是见怪不怪，尤其是熟悉工匠大赛流程的那些看客，自然清楚这个环节算得上是中场休息的环节。而那些不了解的人，在身边其他人或是解说讲解下也了解了这一规则。
试炼的第三关名为高塔。
这一关的流程是真正的工匠比拼，但实际也枯燥乏味。
在这一关中要求各参赛选手在那个充满了各式各样材料的空间之中，选择自己所需要的那一部分，在先前树海一战中所得的妖精人偶的帮助之下。
搭建一艘属于自己的浮空舰。
在大炼金术士艾德之后的时代，凡人的魔导技艺之上有两顶高不可攀的王冠，其中之一是龙骑士——包括大量的伪龙骑士、至高者也在这一门类之中。
而另一类，则是人们津津乐道的各国的浮空战舰。
那正是人类之所以踏足云海，得以征服天空的契机，学者们认为凡人最早是从努美林精灵的银船上学到这一技术，不过将精灵们的织风之丝——
换作了人类笨重，但更加有力的魔导引擎战舰。
船匠对于任何一个门类的工匠来说，都是最高荣誉的称谓，而Elite的骄傲，那位身兼元素使的大工匠——无论Virus在战斗工匠领域逊色于他人多少。
但仅仅因为天才船匠这一头衔，便足以令其成为那个顶尖公会最前列工匠大师，在她手下也并不是没有能在战斗工匠领域超过她的人。
同样也不是没有比她更为出色的元素使。
但身兼三职，尤其是在那个最天才辈出的领域中，她的赫赫威名，她为Elite所一手打造的主力战舰，皆在述说着她在这个领域的传奇。
那也正是船匠的传奇。
成为龙骑士工匠，成为船匠，是炼金术士的最终追求。当然，并不是每一个人最后都能踏足于这个领域，那些停步于半途，最后不得不成为某一门类的专业工匠的炼金术士大有人在。
但也正因为如此，大工匠这一头衔才如此迷人，它意味着一位炼金术士至少在这两个领域之一有所造诣，至于工匠大赛的参赛者们，这些年轻人们自然远未抵达这一步。
就算是包括方鸻，包括曾经在树海之中打造出一艘主力舰的Loofah来说，也只能算是初窥门径而已。
七海旅人号的建成，自然得益于马魏爵士与罗真完整的设计图，而且同时也依托于伊斯塔尼亚王国完备的工匠体系，与那位大公主提供的人力与物力。
大量真正专业的船匠参与了那个建造的过程当中，方鸻虽是在其中总览整个工程，但事实上算不得真正的计划的实施者，他倒更像是一个学徒。
从那个过程当中学到了许多东西而已。
当然，他对于浮空战舰的了解可能超越当下参赛选手之中的每一个人。
但要说算得上是一位真正的船匠，自然还差得远。
而至于帝国人与Loofah曾经的壮举，自然是依托了树海的奇迹，与他们从尖塔之中得来的机械神器——而在其后的比赛之中，那位举世之剑小姐也并未复现那样的奇迹。
虽然有缈光在侧，以足以她赢过其他人太多。
海格力姆、Helium还有黑正抬着头看着眼前正在渐渐成形的巨舰——无数妖精人偶漂浮在那个灰色的空间之中，它们上上下下，指挥着那些工程构装将大大小小的材料从不同的高塔隔间之中取下。
那些工程构装来来回回，巨舰在船台之上生成轮廓，起先是龙骨一条条船肋，然后其上逐渐覆盖上坚实的船板与装甲，就好像上白骨上生出血肉来一样。
三人眼中皆带着有些震撼的神色，他们也是来自于各自公会的天才，但真正看着格欧吉芬、朱诺与罗芬三人一点点将图纸上的计划变为现实时。
心中还是忍不住感慨。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真可以这么大，虽然早听说灰色领域、圣礼在培养他们的船匠，但帝国双子星竟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纵使这是在高塔空间之中，有高塔之魂对他们进行指导。
又有如此之多的工程机械与人偶辅助他们完成这一计划，但这一切落在人们眼中还是如此的惊艳。
那可是一艘真正的浮空战舰。
而且它的名字甚至还是一个传奇。
帝国风暴号——
“它真漂亮，”格欧吉芬也忍不住赞叹一句，“拿来这张图纸公会方面也是费了不小的功夫，它毕竟是帝国第一代龙骑士战舰。”
他看着停在半空中那只最精美的妖精人偶叹道，“当初要是我们拿到缈光，上一届大赛必不可能让考林人得逞。缈光配Loofah那条小船太屈才了。”
“缈光的归属一定是真正属于她的龙骑士战舰，我猜银之塔的学者们设计缈光时，就是如此考量的。”
朱诺罕见地点了点头认同了后者的意见，“要不是如此，奥述人也不会给我们这张原石设计图。虽然它是龙骑士战舰之中最老的那个型号，但也是帝国的机密……”
两人互视了一眼，显然明白帝国人的盘算。
龙骑士战舰历来是帝国的最高战力之一，缈光显然是展示出了某种潜力，让帝国人看到了可以进一步提升他们舰队实力的方法。
但量产这样龙魂，真的可以做到么？
他不由看向一旁的罗芬，称赞了一句，“不过还得是靠罗芬，要没有他，光靠我们两个也完不成这这艘巨舰。高塔之魂的指导十分有限，那些外海的参赛团恐怕只能用范本船样了。”
“别提那些人了，”格欧吉芬皱皱眉头，“给了他们最大的支持，他们还是办不成事，艾音布洛克工匠协会和拉文杜尔那些人也是一样的没用，接下来只怕指望不上他们了。”
朱诺不置可否。
他只看向一旁的崔希丝，问道：“崔希丝，怎么样，还撑得住么？”
妖精使小姐满头是汗，显然指挥那么多的妖精人偶对于她来说也是到了极限，但她一想到之前树海之中的经历，就忍不住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尚能支持。
高塔之内的空间中所发生的一切外界难以知晓。
但对于进入这塔内空间的人来说，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在方鸻踏足那光门之后的同一刻，便忍不住轻轻咦了一声，只是他还未发言，身后便传来同样惊讶的声音：“咦？”那是逍遥的声音，在比赛关闭的那一刹那。
他显然也被传了过来。
“魔药学？”逍遥忍不住讶异地问道：“我们不是最后进入这个空间的么？”
“最后进入这个空间的显然是罗塔奥人，”水无铭纠正他的话道，但她显然明白对方为什么会这么问。按照比赛的一贯规矩，第一个进入这个空间的队伍，拥有选择题目的权力……
巨树之丘的桑夏克工匠协会，选择了魔药学。
几乎所有人都同时看向罗兰德。
巨树之丘人选择了翠鸟工坊的翠鸟系列魔导引擎作为‘高塔’与‘浮空舰’这一关卡的题目，那正是由魔药学和魔力试剂所主导下诞生的一类魔力引擎。
那是考林人的骄傲。
对方选择这个题目是什么意思，其目的不言而喻。
“有意思，”微语忍不住笑了一下，“看来巨树之丘的同僚们也是骄傲得紧，在上一关他们占了个便宜，现在还回来了。”
他话说得轻描淡写。
但所有人都明白，这事实上是一个无言的挑战。翠鸟魔导引擎是考林—伊休里安的骄傲，对于他们来说再熟悉不过，巨树之丘人是打算在他们最擅长的领域挑战他们。
除了微语之外，这迎面而来的挑战令所有人包括罗薇在内都忍不住怔了片刻。
不过还有另一个人毫不在意。
他随着妖精小姐飘向前方，抬头看向上方遍布于那片灰色的密闭空间之中，数不清的高塔隔间，那隔间之中是存在于物质界的一切凡人可以想象得到，与想象不到的材料门类——
方鸻看向一旁的龙魂小姐：“塔塔小姐。”
“我明白，”妖精小姐轻轻点头，“交给我吧，骑士先生。”她轻声答道，同时向前伸出手去——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之中，一束束银光向前射出——
一只只银色的妖精人偶从空间之中凭空显现，如同星辰一样并列在广袤封闭的高塔之下。
而所有人当中，罗薇更是震得瞪大了眼睛，用近乎于不可思议的神色看着这一幕。
她张了一下口，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来。
倒是一旁的木蓝怔了一下，忽然用见了鬼一样的声调道：“等……等等，她她她她在控制妖精人偶……？”
“妖精……人偶……怎……怎么能……？”
那后半句话已经很难说得出口了。
因为那话语之中的含义，其实包含着凡人炼金术领域的一个永恒的命题。
妖精人偶，如何能控制妖精人偶？
妖精的龙魂；
那个来自于某个久远时光之前的那条技术路线——
它是真的存在着的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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