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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64章上古轶事小议论


  在长安之中。

  大雪纷飞的骠骑府后院,对于青龙寺的研讨依旧再继续,不过这一次,就不仅仅是斐潜和庞统两个人了,还有枣祗,荀攸,司马懿,韦端,杜畿,阚泽,诸葛瑾,王昶,马恒,韩过等人也在列席之中。

  这些人有的原本是在三辅之地,有的是周边郡县,因为上计而来的,此刻都被斐潜所邀请,共同赴宴。

  天气冷,就做了个羌煮。围着院子坐着,一边观雪景,一边吃火锅,便是人生一大乐事。每個人面前一口火锅,削好的肉片铺在石板上,大棚里面的新采蔬菜作为点缀,随吃随添,丰简随意。

  斐潜看着,然后也笑着。

  有很多东西,悄然的改变了。

  比如说这宴请,若是在之前的习俗,主人必须准备很多食材,一旦客人吃不够了,吃不饱,喝不醉,那就是主人的失职,然后要从中午开始一直宴请到晚上,还要给客人准备客房等等,同时客人也要尽力吃,每个人都几乎是要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吃到撑,然后才能表现出对于主人家的尊敬。

  稍微有一些后世常识的人都清楚,实际上这样的暴饮暴食,对于健康很是不利。

  然后汉代的高官名士,还喜欢连续举办宴会,连着几天,十几天都这么搞……

  而现在么,比如像是斐潜这里的宴会,除了最开始的三杯酒之后,就不劝了,爱喝的多喝点,不能喝的不喝也没人去强迫。吃食也是,喜欢吃肥的就去吃肥的,喜欢吃筋多一些的就吃筋多的,像是枣祗一样抱着骨头啃的,也是可以,像是诸葛瑾喜欢吃冬季大棚菜的,也没人去指责。

  人,本身就是不一样的,何必就一定要像春秋之前那样,恢复古典的礼,而不能更改呢?

  但是也有一些东西,还在持续,极其顽固。

  比如杠精。

  或者说,青龙寺之中,这种类似于后世的『杠精』的人,在思想上固化,且不愿意接受新的变化和知识,有大量的存在。他们最喜欢做的,就是类似于歪楼和跑题,胡搅又蛮缠,咬文且嚼字,然后抓住一点错处死命攻击,完全不管整体大意或是初始条件,动不动就是扣大帽子,最终将话题彻底谈崩,搅乱。

  『今日之宴,闲话上古。某有一论,还请诸位赐教……』

  斐潜缓缓的说道,『上古之所限,乃自华胥氏开始,经盘古、炎黄、蚩尤,后有尧、舜、禹,至夏为止,称之为华夏之上古也。诸君以为如何?』

  其实大禹也可以不算是上古,因为大禹算是从禅让制到世袭继承制的过渡,既可以算是上面的,但是也可以算是下面的,但是为了更加清晰,还是从夏切割,夏之前的算是华夏上古较为妥当一些。

  众人相互看看,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见分歧。

  上古之事,毕竟是太过于遥远了。

  『华胥氏必有先,然无其名,何也?』斐潜继续问道,『士元可知其故否?』

  庞统伸出短短胖胖的萝卜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就像是要将什么知识从脑袋里面敲出来一样,『国语曰,「昔少典娶于有蟜氏,生黄帝、炎帝,曾祖母华胥氏。」然华胥氏之先辈,并无所记。臣妄揣测,多半尚无文字是也……』

  斐潜点了点头,『华胥,又做赫胥,华也,花也,赫也,亮也,赫华二字,乃胥余燃之火光也,华夏之华,亦或源于华胥……然为何华胥有字可名之,华胥之先则无字乎?』

  众人皆不能答。

  斐潜说道:『乃用也。』

  众人或是恍然,或是茫然。

  斐潜缓缓的说道,『上古之事,人烟稀少,部落之内,皆是熟悉,如队率指其兵,未用其名亦可如臂指使是也……而后人众,便如一军,若无旗号金鼓,便不得其行也。故而,又有问,何须此用也?又何至此用也?』

  众人沉思起来。

  这是他们从来没有细想的问题,似乎就是如此,仿佛理应如是,基本上没有详细的去考量其中的问题。

  『公达。』斐潜呼唤道。

  『臣在。』荀攸应答。

  『可有友若太兴年以来冬雪记载?』斐潜又问,『是增是减,持续几何?』

  荀攸愣了一下,旋即轻轻叹息了一声,目光瞄了一下庭院之中的飞雪,朗声而道:『自太兴年以来,北地有记,大小雪益频是也,去年更是绵延月余,积雪过膝,人马皆不得行……』

  『公达所言不差,』斐潜点了点头,说道,『故而北漠之中,坚昆柔然之辈,南下而避之。以此而类之,诸位,知其华胥缘何而生乎?』

  杜畿目光一亮,但是并没有开口,而是旁边的枣祗一拍手说道:『莫非是北漠部落南下,固有华胥之名,以敌我之分?』

  『或然之。』斐潜点头,『上古无所记,然天道轮回,便如四季更替,华胥之时,或似如今,北漠苦寒,不得其居,部落纷纷南下,相互堆叠而争,何以区分,当有名号以别之,故衍生其字是也……』

  上古之时,显然是地广人稀的。

  人类之所以形成部落,并非是一开始就是部落形态,而必然是没有部落人类就无法生存,才会聚集在一起。

  部落多数是以血缘联系,而发展到地域,不同血缘的部落联盟,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气候温和,食物充沛,就像是后世很多吃撑了的杠精一样,是不会有什么统一的想法和行为模式的,只有当受到生命威胁,意识到不统一行动就无法生存的时候,杠精也就自然闭上了嘴。

  后世网络越发达,经济越好,年年岁岁杠精不绝,抬杠旗帜代代相传,多半也是吃得太多,穿得太好,而忙于生计苦苦维持家庭的人,基本上都不抬杠了,必须要和他人配合,要懂得如何相互合作了。

  华胥氏的年代,便是华夏上古历史的一次量变到质变的飞越。

  超大规模的消弭『杠精』的飞越。

  从部落,到部落联盟,而部落联盟的后续形态,就是国家。

  部族联盟的发育分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血缘部族联盟,第二个阶段是地域部族联盟,这就已经是国家的雏形了,为了生存,部落联盟之中制定出了众部落都必须遵守的规定,这就是律法的前身。

  而要让这个律法成为所有人都知晓,并且遵守,就必须写下来,而不是嘴皮上随意更改,于是就产生了文字。

  有了文字,就有了文明。

  这就是华夏人类社会的一次飞跃式的进化。

  而之所以人类会在约4600年前左右,从零散部落升级到以部族联盟,就是为了生存,而最大的生存压力,迫使所有部落都同意联盟的,必然就是前所未有的、没有任何一个部族可以抗衡的压力,也就是自然的压力,也就是整体气候的变化。

  在冰河期之后,人类开始随冰期后的地球升温,在欧亚大陆不断扩大的空间生活和繁衍,那是地广人稀的年代,随便在哪里都能生存。那时候地球曾有一个连续三千年的超高温期,在上古史开始之前,几乎所有人类都走去了较高纬度,最高可能去到北纬60-70度左右的地区,后世也在西伯利亚地带发掘出了一些古老的人类遗迹,出土了一些古老的玉石器,也就可以旁证这一点。

  低纬度的地域,人反而较少,因为太热了。

  然后地球老妈开始冷静了,不去夜场天天狂欢了,一切就又开始降温了。

  最北部的人类感受大降温的逼迫最早,感受的力度最强,所以他们动身最早,人类开始以部族为单位从高纬度拼死南下,黑龙江流域一度是华夏上古史前夕的人类集结地,后来又是迁徙到了黄河流域。

  在从北往南的过程当中,整个欧亚大陆的北部是非常宽阔,但越往南,便越是急剧变窄,比如在华夏东北的地形更是如此。北部入口之处,宽度达上千公里,而南部的出口只有山海关附近的几里。在这样急剧变窄的空间里,人类自然而然的就为了生存,展开了最凶残和最惨烈的拼死搏斗,谁能升级到部族联盟,谁人多谁就有胜算,故而华夏就是在此时,在华胥氏的统合之下,升级成了无可匹敌的超大部族联盟,后来也才能随着大迁徙,分布到全国,甚至是全球。

  那些死活不愿意合并,充满了叛逆基因的部落,就在这个过程当中,被淘汰了。

  统一的规范出来了,杠精死一边去,国家雏形出现了。

  故而全球的那些文明古国,出现的时间相差不远,纬度高低也相差不大,就是大体上这个原因了。

  『华胥之后,伏羲未长之时,华夏之首领者,便为盘古。』斐潜继续说道,『盘古一名,或神之,或人之,某多以为其为部落之名也,其部落之长,曰盘古,如炎黄之部落相同也。盘古所部,善持斧钺为战,固有其开天之名。』

  在后世的云南沧源岩画上,就有一幅前原始人的作品,画的是一人头上发出太阳之光芒,左手握一石斧,右手拿手一木把,两腿直立,位于高处。这种形象与盘古立于天地之间,用斧头劈开混沌开天辟地的传说,多少也是契合,说明在上古之时,盘古,或是这一类持石斧头而战的人,就相当有名了。

  毕竟在上古那种知识极度匮乏的年代,懂得如何制作石斧,或者怎样才能做出更好的石斧,便是盘古一族的权柄,便是『钺』字的本意『戉』的由来。

  『戉,大斧也。此乃盘古之所能也。』斐潜继续说道,『后盘古部落四散,炎黄脱颖而出,盘古残部持戉而走,一路而散,便是各越之所源也……』

  『至于炎黄之后,所记众也……』斐潜笑呵呵的夹了一块肉,放到火锅里面,『就不赘述了……』

  华夏二字,从另外一个角度的解释,华从华胥,夏么,就不用说了。

  斐潜悠闲的吃着肉,众人却有些惊骇莫名。

  骠骑大将军究竟是几个意思?

  众人打死也不相信斐潜是闲着无聊没话找话的,所以,斐潜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有人若有所思,有人面带惊诧,还有的人只管吃喝……

  坐在下首的几个年轻人,反倒是因为职位名望不够,无法单独一席,是双席制,所以反倒是更活跃一些,相互交头接耳,叽叽咕咕。

  至于上首的几个大佬,反倒是面色凝重,不知道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斐潜看着,吃着,然后等到了众人似乎都私底下议论得差不多了,才缓缓的说道:『今日议上古,乃观青龙寺之论,颇为无序,故试论之。所谓辩论,当明是非,当清曲直,审律察名,决利害而解疑惑,探寻事物之源,便如上古之论是也。』

  『若某言华胥之时,便有人言华胥雷泽之印为虚,亦或是言华胥古之久远未有其详,便当之如何?』斐潜问道,『亦或是当某言盘古之时,便有混沌开天之语,亦或是骨血化为川河,眼眸化为日月等等,又是如何为辩?』

  『之所以论,当论有前至,有终结,有外沿,有内核,辩之论之,当于其中,』斐潜继续说道,『某言上古,便直论上古,不言周公,亦不论春秋,若偏之,犹如论日月与尺寸之所长,论河川与锅釜之所重也。此乃蠹论也,岂可容于公堂?』

  就像是当西方有些学术在华夏开始流传的时候,便是俨然出现了两个极端的流派,一个是西方至上论,什么都是西方的好,另外一个则是古而有之论,然后什么都是华夏早就有了……

  斐潜引进亚里士多德的逻辑,是希望规范早期在青龙寺之中出现的各种诡异的辩论,甚至是那种公说公的,婆说婆的,然后最后要么是大打出手,要么就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各自玩各自的。

  说道理的时候谈情感,说感情的时候讲利益,说利益的是又扯到了礼仪上,等到讲礼仪的时候再问一句『你忠诚么』?

  还有像是将爱国和贼硬勾连在一起的,将受害者和不检点糅合于一处的,将愤怒和青年缝合到了一块的,施暴者可以拿成绩好作为宽恕条件的,把扶老人和肇事行为等同的,人人上路都需要有提前两秒预知神力的……

  如此重重,难道不是逻辑不清晰,胡搅蛮缠的直接体现么?

  这难道不是千古华夏,没有强调逻辑,没过界清名格边缘所产生的遗毒么?

  更有甚者是原本应该主持公正,维护律法的人,脑袋当中也没有这种基本的逻辑观念,搞出各种令人哀叹的判决出来,这又是谁的错?

  华夏其实有逻辑,但是这种早期的逻辑,在春秋战国之后,被屈服于儒家之下,被篡改成为了诡辩之术,导致在后期没有得到充分的发展。而最为根本的原因就是统治阶级不希望民众去思考,去探寻为什么,只需要民众听话,执行就可以了,并且对于那些敢于提出问题的人直接解决掉,最终也就没有了研究逻辑,探寻真相的人了,只剩下一批嘴上说要跳楼拒绝嗟来之食然后自然的接过碗感叹一句真香……

  而这样的结果,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是错的,只能让华夏的封建王朝一次又一次的摔在同一个坑里面,因为那些努力探寻,寻找事情真相,发觉事物不同的人,已经被统治者和统治者的狗腿子给杀掉了。然后狗腿子只能在陈旧的书籍之中不断返捡,企图用古老的事例来证明当前的问题,照方抓药,若是治好了便是夸耀自己医术了得,治不好便是诅咒写此方的人简直就是庸医。

  斐潜想要改变这个问题,引入了亚里士多德的名辩,原意是想要用他山之玉石,来激发华夏文明的璀璨,结果青龙寺之中就出现了两拨这样的人,一波鼓吹泰西什么都好,另外一波则是华夏上古什么没有?两拨人打得不可开交,然后使得原本好不容易引上轨道的青龙寺大论的方向,再一次混乱无章起来。

  『故而,新年之后,青龙寺大论所论之题,便当如某所举「上古之论」一般,有前后,有边界,』斐潜缓缓的说道,『就事论事,当同之,就理论理,当符之,不得泛而论之,不得杂而言之,若是不清事理,便是明确之后再行辩论。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沉默了一阵,相互看了看,便是异口同声的说道:『自当如此,谨遵主公之令。』

  随后,斐潜便是不再谈及青龙寺相关的事情,而是开始找各个人说话,或是询问一些当地的农耕商贸,或是问及一些各自郡县的趣事,整体的氛围重新热闹了起来,直至天色渐晚,各人酒足饭饱渐渐散去。

  韦端爬上了杜畿的车,打发自家的车辆跟在后面,然后回头看了看远处的将军府,然后转过头来问杜畿道:『伯侯啊,你觉得主公今日这般言论,究竟有何深意?』

  骠骑说只是关于青龙寺辩论,并不牵扯其他。

  可是谁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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