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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3章 一坛新酿酒


  晏平五年二月,廿二。

  宜沐浴,扫舍。余事不取。

  今日微风。

  有雨。

  淅淅沥沥而下,落在瓦片之上,汇集成为水流,落于堂中。

  周瑜素衣散发盘坐在堂前,仰首望天,一动不动。

  幽暗的天色绵延着,从此处到彼处,就像是江东之局一般,沉闷得令人窒息。堂前一杆旌旗,此时也在雨中有气无力的耷拉着,尾翎时不时的翘起一下,似乎在告诉着其他的人,这一面旌旗依旧是要时刻准备着出发,在战场之上飘扬猎舞。

  右侧的房檐之下,有一窝不知道是什么时间安了家的燕雀,一只燕子蹲在窝沿,安抚着唧唧咋咋焦躁着的两三只小燕,然后不耐又带了一些惶恐的伸着脖子,时不时的歪着脑袋盯着周瑜。

  院门之外,仆从小心翼翼的走着,却依旧不小心踩到了石径之上的圆圆湿湿滑滑的小石头,不由得吭哧一声,差点摔倒在地,连忙重新站稳的时候,却发现衣裳的下摆已经打湿了,也作声不得,只能是郁闷的先走到回廊之下,将手中的器物放下之后,才用力的将湿了的衣裳下摆扭干些。

  鲁肃穿着一身的蓑衣,来到了院前,先是探头看了看发呆的周瑜,然后在周家仆从的帮助下将蓑衣脱下,抖了抖有些润湿的外袍,穿过了回廊,走到堂前,坐在了周瑜旁边。

  “如何?”周瑜依旧望着天,似乎像是想要透过云层查看处星辰变化一般,没有看向鲁肃,径直问道。

  鲁肃摇了摇头,说道:“不怎么样……孙仲谋竟然囚了孙早安……”

  汉代虽然说男子十五岁就算是差不多成年了,甚至国家法律也允许结婚了,但是在很多人眼中,孙权就算是二十岁,也不见得有多么的成熟。不成熟就代表着性格不稳定,甚至有可能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动作来。

  江东士族世家原本的想法是让吴氏接替孙家的……

  就像是汉代的许多太后一样。

  不过很显然,周瑜并不同意,同样保留意见的还有黄盖等一批老将,这些实际上掌管了孙家大部分兵卒的将领,并不愿意听从吴氏的指令,因此孙家内部的斗争从一开始就异常的矛盾。

  幸好是吴夫人并没有站出来争夺这个位置,甚至是支持了孙权来继承位置,否则孙家定然是分崩离析的下场。而且吴夫人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就做出了这个决定,甚至还亲自写信给了吴贲,让吴贲也一同支持孙权继承孙家的大业,这一份的决断甚至比一般男性都来的刚烈,让周瑜也不由得不佩服。

  这种情形出乎江东士族的意料,也使得江东士族有些措手不及。

  在江东士族世家的认知当中,孙家遭到不测,必然要陷入内乱当中,然后就可以顺水推舟的鼓动着孙家之中的孙氏一派和吴氏一派两个打得不亦乐乎,最后两败俱伤之下,彻底退出江东这个台面。

  然而江东士族没有想到,在吴夫人的迅速反应之下,好多事情还没有来得及后续展开,就不得不截然而止……

  孙家的外戚、老臣、新将站在了一起,共同支撑起了孙家大旗不堕!

  旋即,相应的,孙家没有如同设想的一般垮塌,那么反过来应该付出待价的,自然就是江东士族世家了。

  就像是赌桌上面的押注,投进筹码池之中的人才有资格竞争最后的胜利,但是一旦失手,也就意味着投入的那些全数折损……,

  江东士族之中,也有些人不甘心这一部分筹码就这样损失掉,所以这两天也就不停的在做一些动作,可惜孙家已经联合起来,虽然不说是铁板一块,但是已不是孙策遇刺之时的摇摇欲坠的样子了……

  鲁肃作为周瑜的好友,虽然说也不怎么看好孙权,但是既然周瑜也已经做出了决定,那么也就支持周瑜,这两天都在外面奔走,一方面是搅乱分裂江东士族,一方面也是从中获取一些消息。

  孙权这个人么……

  的确就像是鲁肃所说的那样,并不怎么样。

  “孙早安确实是多有怨言,但是在当下,也翻不出多少风浪来,孙仲谋做出如此行径,岂不是令人齿寒?”鲁肃皱着眉头说道,“须知郑伯克段亦有时,虽说如此可以提前消除,不至于留有后患,不过么……总归是不妥……”

  “仲谋尚年幼……”周瑜微微叹息一声,“毕竟没有伯符兄的胆魄……”

  孙朗比孙权年龄大,但问题是孙朗是庶出,所以和孙权相比,自然没有了竞争孙家大业宝座的资格,这个事情,放在谁身上都不怎么痛快,孙朗自然也是有些牢骚话什么的。

  孙朗的牢骚怨言,虽然代表着孙朗对于孙权上位的不满,但也同样反应出孙朗这个人城府并不是多深沉,若是孙朗真的什么都不说,只是在背地里动手脚,才更危险。因此鲁肃说实在的并不用现在就急着处理孙朗,这也就是表示孙权还不是很成熟的意思。

  孙权这样做,一方面可以借着当下众人合力的时候,展示一下力量,打压所有不服的声音,另外一方面也是提前消除隐患,让孙家可以更统合在一起,合力对外。

  同时,其实还有额外一点,孙权也接这个机会从吴夫人的羽翼之下脱离了出来,展示出作为孙家继承者的自我思考和策略,虽然还有些不成熟的地方,但是毕竟是一个开始,从这一点上考虑,周瑜也自然没有什么太多的反对。

  周瑜长长叹息一声,孙权没有孙策的胆量,这或许是一件坏事,也或许是一件好事。孙策和孙权简直就是性格两个不同的两端,一个是胆魄过人,一个则是谨慎细微。

  周瑜沉默了片刻,缓缓的低下了头,说道:“陆家有何动作?”

  陆俊是一个好人,但是不代表好人就一定有好报,相反,好人往往会成为第一轮的牺牲品,因为大家都知道,逼迫好人么,自己不一定会有事,但是逼迫一个坏人,自己就必定会承受坏人跟随而来的报复。

  陆俊喜欢花鸟,喜欢作画,喜欢诗书,为人淳懿信厚,可以说是与世无争的一个人。若是在太平盛世,这样的人会长命百岁,以享天年,然而现在……

  “陆季才挖出了自家新酿的酒,送给了顾、朱、张三家……”鲁肃喟然长叹,于心不忍,摇了摇头,“此人……唉……倒也是……唉……”

  周瑜默然。

  陆俊冤枉么?

  是有些冤枉。

  陆俊他是有参与,但是并非重要的组织者和策划者,他有罪责,但并不是应该承担全数的责任。更何况按照陆俊的性格,大多数在做什么事的时候都是默认选项,别人赞成的一般他也不反对,别人反对的他也一般不赞成。

  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个性格,大家都知道。这个大家,不仅是周瑜鲁肃,而是大部分的其他人都知道,但是,知道又能如何?

  将真凶揭发出来承担这个责任?

  揭发谁?

  曹操?

  刘表?

  还是下邳陈氏?荆州黄氏?

  就像是后世那些临时工一样,做错事情了,是不是有责任?有,但是,是不是一个事件全部都是临时工的责任?那么要不要不依不饶的从临时工开始,顺藤摸萝卜,将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不同坑位不同重量的白萝卜、胡萝卜、青萝卜全数都拔出来?

  刺杀孙策这个事情,江东士族并不是主谋,顶多就是像是陆俊一样,默认了,所以真的要找寻主要的幕后黑手,难道说现在立刻举兵北上?

  孙家不可能在这样的局面下还大兴刀兵,这明显不现实,但是如果说全数都归结到江东世家身上,江东的这些世家也不接受,事情总归找到一个大体上平衡的位置,也就是陆俊。

  当然,对于其余的人来说,这个是一个平衡的点,但是对于陆俊来说,就未必能平衡了,但是从鲁肃的话语看来,陆俊似乎也就像是他的性格一般,默认接受了这个结果。

  将新酿的酒重新挖出来,送出去……

  忽然有一名下人跑了过来,低声禀报道:“启禀将军,陆家,陆家送来了一瓮酒水……”

  周瑜愣了一下。

  “取将进来……”

  不多时,一瓮酒水被两名下人抬了进来。

  酒坛不大,是用黄泥封着口的,酒坛之上原本还写了什么字的,但是现在重新贴上了一张红纸,写着十年酿字样……

  周瑜默默的看了片刻,微微抬了抬下额,说道:“将其打开!取一碗来!”

  仆从上前,将酒坛封口打开,然后又拿来了碗,倒出了一碗,奉到了周瑜面前。

  周瑜伸手接过,皱眉端着,沉吟不语。

  鲁肃皱眉说道:“公瑾,这酒……”

  “无妨……”周瑜摇头说道,旋即端了起来,咕嘟嘟几口喝完,然后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将碗随手掷出,落于庭院石板之上,撞了一个粉碎,“好酒!好酒!陆兄,一路好走!”

  说完,周瑜站起身,便望厅内走去。

  鲁肃在一旁,不由得也叹息了一声,说道:“亦取一碗于某吧……”

  仆从连忙又拿了个新碗,倒了一碗给鲁肃。

  鲁肃接过,咕嘟嘟也是喝了,然后摇了摇头,将碗一举:“好酒!好酒啊!”然后将碗递给了仆从,也跟着周瑜往厅内去了……

  仆从弯着腰,见周瑜和鲁肃都进了厅,然后和同伴对视了一眼,又转头看了看酒坛子,忍不住伸出手,在酒坛内的酒水之中沾了一些,偷偷摸摸的送到嘴里……

  “呃……”

  又酸又涩!

  这分明就是没有发酵好的,哪里是什么好酒!

  …………………………………………

  “好酒!好酒!”陆俊摇头晃脑的喝着自己的酒,然后看了一眼在跪在眼前的陆逊,说道,“瑁儿尚未明通事理,吾心甚忧……知逊儿性格沉稳,不妨多多提携之……”

  “叔父!”陆逊大哭而拜。

  “公纪虽说辈分长于汝,然亦是岁月尚少……”陆俊将酒碗放到了桌案尚,沉吟了片刻,摇头叹息道,“愿以为可庇护于汝,未曾想竟然需托后事于汝……呵呵,真是……”

  陆俊是陆逊的叔父,和陆绩是同一个辈分,按照辈分来说,这个时候应该是陆绩出来顶上,但问题是陆绩比陆逊还要小六岁,所以实际上么,反倒是备份小的要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扛起陆家即将垮塌的房梁。

  陆逊原本是出生在华亭,其祖父陆纡,官至城门校尉;其父亲陆骏,任九江都尉,但是因为其父亲在其年幼的时候就身亡了,便举家投奔了其从祖父庐江太守陆康,在其任所舒县读书。

  结果好日子并没有过多久,随着因为袁术和陆康不和,袁术派遣孙策攻打庐江,陆康坚守不住,兵败身亡,而在此之前,陆康已将陆逊与自己的儿子陆绩送到了吴郡,便来到了陆俊的家中和陆俊家中的陆瑁一同读书。

  结果又是没有多久,陆俊便是飞来横祸,勾连到了于吉巫蛊孙策一案……

  “今世扰扰,待叔父走后……可闭门静读,切切不可招惹是非……”陆俊沉声交代着,“逊儿需谨记!不可或忘!”

  “唯!孩儿谨记!”陆逊叩首回答道。

  陆俊点点头,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起来吧,坐。某将新酿之酒掘出,送与各家……汝可知之?”

  陆逊将脸上的泪痕擦了擦,重新坐下,默默的点点头。

  “哦,不妨说来听听……”陆俊摇晃着酒碗之内的残渣说道。

  “叔父之意……”陆逊抬头,看着陆俊说道,“其一,此酒原本应深酿十年,此番变故之下掘取之,送与各家,又写明十年酿……此番陆家折损,各族应允情分,照拂陆氏十年之意……”

  陆俊哈哈大笑,又给自己倒了一碗,一饮而尽,“好酒,好酒!”

  “其二……”陆逊说道,“新酿之酒必然苦涩浑浊不堪……然陆家之酒陆家酿,陆家已取饮之,其三……”

  “好了!不要说了!”陆俊打断了陆逊的话语,然后看着陆逊说道,“好!陆家有汝,吾心亦安!”

  陆俊亲自给陆逊打了一碗酒,然后递给陆逊说道:“天不绝某陆氏之路,有麒麟儿如此,幸甚!幸甚!来!共饮之!”言语之间,已经是不再将陆逊当成是晚辈,而是平辈一般。

  陆逊趴下,向陆俊叩首一拜,然后端起酒碗,大口喝下。

  没有发酵完全的酒水,充满了各种杂质,没有充分的时间让乙酸变成乙醇乙酯,自然酒水不可能有什么醇香,喝起来就像是一碗酸涩的苦水一般。

  “好酒!”

  “好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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