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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7章何处来水


  杜畿的家中。

  『杜兄……』李园多少有些不明白,『这陵邑之中有什么不好,非要去蓝田当县令?又没有多官秩,何必呢?』

  蓝田令,最终是落到了杜畿的手中。

  这一也不奇怪。

  蓝田不算小,相传是伏羲和女娲的母亲,也是炎帝和黄帝的直系远祖华胥的故里,又因为自古出产美玉,素有『玉种蓝田』之称,同时又临近武关,据秦楚要道,位置相当重要。再加上蓝田左近汇集了大量的流民,即便是骠骑有令将会在明年进行分流,但是当下也是一个沉重的任务,千头万绪,事务繁杂,稍有不慎就可能会出错,不是那么好当的。

  关键是蓝田也被清剿了一批官吏,从上到下都漏风,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还处于骠骑将军斐潜的高度关注之中,若是稍微有些问题,很有可能就会被发现,纯粹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位置,因此李园觉得杜畿的行为是他不能理解的……

  而杜畿原本的职位虽然说不见得多好,但是也绝对不差。长安就几个陵邑啊?然后杜畿负责其中之一,这是一个区区蓝田县令所能比拟的么?就算是拿十个蓝田县令过来也不会换啊!

  没有人会自找麻烦,可是问题是杜畿偏偏找了,而且好像还很高兴的样子。

  杜畿哈哈而笑,说道:『就当某闲不住,自找苦头如何?』杜畿显然兴致很高,甚至让仆从去酒楼里面叫了外卖,呃,酒席,到家中享用。

  『来来,且饮了这一盏!』杜畿劝酒。

  红漆酒盏之中,几条用银丝勾勒出来的鱼儿,就像是会随着酒水荡漾而动一般晃动了起来。

  这是最近时兴起来的。

  原本大汉之中的漆器,都是黑红色居多,现在多了一些高档货,也就是用金银丝镶嵌的漆器,当然这个价格么,也就蹭蹭往上……

  李园看着杜畿,也只得端起了酒盏,陪着喝了一盏,刚放下,正待说话,就看见忽然有侍从从院外而进,拱手禀报道:『启禀家主,韦院正来了,正在门外……』

  李园嘟囔了一声说道:『呦呵,这会儿才来,真是大忙人啊……』

  杜畿微微一笑,站了起来说道:『贤弟稍坐,某且去迎进来。』

  『算了,』李园也站了起来,『某也去罢……』

  两人一同到了门外,然后见了韦端,寒暄几句,又是一同进了院中,重新落座。

  韦端也不是故意这么晚来,确实他现在的事情也不少,而且从整个长安几个机构来说,他的手下人员最为复杂,人事方面的东西最头疼,吃空饷的,闹情绪的,想办法要搞掉他的,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因此整体上来说,也就算是韦端这样的身份,多少还能镇得住,要是换了另外一个什么人,说不得就有大热闹了。

  韦端笑着说道:『愚兄匆匆而来,唯备得礼,方巧得获了两坛醉仙酒,便是算是以贺贤弟得越此塘,入得大川!』

  杜畿向着骠骑府衙的方向拱了拱手,『小弟不过是平凡才干,不值一提,此乃骠骑盛恩,方有今日之位……』

  韦端哈哈笑了笑,又像是准备说一些什么的时候,忽然一股奇香从外飘将进来,顿时三人都不由得狠狠的嗅了嗅……

  『哦,醉仙香,飘九天,神仙驻足,凡人倾倒,果然是名不虚传……』杜畿说道,『韦兄如此盛情,真是破费了……』

  韦端摆摆手,说道:『你我兄弟情深,这区区醉仙酒,又直几何?若非确实一坛难求,少不得也是要多带些过来……不说了,一起尝尝味道如何……』

  汉代人认为香料可以沟通神灵,有着神奇的功效……

  其实严格说起来,带着香料气息的酒水也不一定多么好喝,只不过因为汉代追求香料几乎到了一个痴迷的程度,加上香料因为战乱,已经断绝了许久,如今斐潜重新搭建起来这一门的生意,其火爆程度自然可想而知,不仅是香料本身人人趋之若鹜,连带着其他什么商品只要有掺杂香料的,也一样是特别的受到欢迎。

  就像是后世的『芝士』,不管是什么食物,似乎只要跟着『芝士』粘上一点边的,便是立刻会高大上起来,不仅是特别受到欢迎,而且还价格特比贵,但是实际上『芝士』还有一个土得掉渣的名字,叫做奶酪,内蒙外蒙那边多得要死……

  当然也肯定有人会表示芝士怎么会和奶酪一样,就像是同理还有和车毫无关系的『车厘子』,与梨八竿子打到不一起的『士多啤梨』,一点都没有什么奇异的『奇异果』……

  香料酒,呃,醉仙酒下肚,三个人不由得都微微合着双目,闭紧了嘴巴,似乎担心自己一张开嘴,便是会让香味跑掉了一般。

  半响之后,李园才感叹了一声,『好酒!好酒!』

  韦端和杜畿二人也不由得一同点头。

  不仅是堂中的三个人神情沉醉,就连堂下侍奉的仆从都有些痴迷,伸长了脖子,死劲的闻着空中流淌的香味,脸上免不了都带出了一些憧憬的神色……

  有了酒水作为调和,三个人之间的氛围就比先前的要好很多了,更何况三个人其实说起来,也没有要分出生死,不可调和的矛盾。

  『天下之事……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也……』韦端放下了酒盏,感叹着说道。不知道他口中说出来的这个『事』,是事还是士,亦或是两者都有,『贤弟此番出任蓝田,也是别有一番机遇,说不得他日便是……某不如贤弟多矣……某放不下,放不下啊……』

  杜畿神色微动,然后笑道:『韦兄何须如此,参律之重,职同御史一般,某不过是区区一个陵邑长,岂有可比之处?』

  李园看着韦端,『莫非韦兄也认为杜兄此举甚好?』

  韦端呵呵笑了笑,『贤弟可知,如今空缺县令之中,有一处乃农学士补之,有一则为工学士,还有一处竟然是巡检……须知此乃一县之令啊,可谓一地之长也……如今之局,果然是大不同了,不同了……』

  李园瞪着眼,然后似乎思索着一些什么,一时间说不出什么来。

  而一旁的杜畿则是说道:『若依骠骑之意……此举,恐将为常例……但凡有缺,便是同殿而论,高低立分……余者自然无话可说……况且……』

  杜畿说了一半,然后就叭咂了一下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韦端也是看了杜畿一眼,跟着叹了口气。

  大汉之前的官场,和现在骠骑之下的官场形态,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之前是举荐制,上任的官吏听闻了某些地方有贤才,便是要三番五次的去请,然后这些贤才也好隐士也罢,也一定要三番两次的拒绝,然后才是勉强着表示碍于某人的一片求才至诚之心,方愿意走马上任……

  而现在么,是两个人,或是几个人,在睽睽众目之下去争,去抢,稍微有些准备不妥,又或是掉以轻心,就可能失去了原本以为手到擒来的职位,就像是被那些农学士工学士,甚至是巡检夺取的县令职位一样。

  换句话说,之前是只要有一些尿水,便是不愁没坑蹲,现在则是没有几分真本事,就压根找不到好位置!

  这对于习惯在家等这天上掉馅饼的士族子弟,尤其是那些动不动就表示要隐居深山然后等着愿者上钩的那些人来说,无疑就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你不去,便有别人愿意去,你不去抢,便是自有他人愿意去争!

  当然,士族子弟依旧占据一定的优势,但是这些优势正在慢慢的失去,而杜畿无疑是看见了这些,便是先走出来,而韦端则是在感叹着他放不下……

  『贤弟,若是听得愚兄一句话,也多想着找个机会动一动,须知陵邑虽好,久居亦无益……』杜畿看着李园说道,然后将目光转向了院子一角的小池塘,『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终是不得久也……』

  李园一愣,然后随着杜畿的目光,也看向了那一小块的池塘……

  ……(ーー゛)……

  丘成仰头看着天空,虽然天色尚未完全晴朗,又是有些临近黄昏,未免有些混沌阴暗,但是他的心情却很好。因为他是骠骑将军治下,第一个从农学士转职成为县令的人。

  第一名,第一个,第一人,但凡是有着『第一』的前缀的,总是多少会引人注目些,丘成这一次也不例外。

  比如……

  算了,不比如了。

  农学士是骠骑之下特有的官职,虽然职能上面和县令略有一些重叠,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也可以代替县令行使一些职权,可毕竟不是朝廷官职,这一点,在普通民众心中,依旧很看重。

  丘成如今从农学士到了县令,即便是一个偏远的,属于蓝田境内的芷阳县的小县令,在许多人眼中,也是一个极大的提升,甚至可以说是质的飞跃。

  上任之前,按照惯例,会有五天的沐休时间,这个已经算在了丘成他的工作时间之中,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每一个月,丘成都有五天的沐休时间,然后如果有些什么特殊情况,还可以延期,就像是后世的带薪休假一样。

  夕阳西下,远远看去,坐落在土丘之上的村寨,便是已然在望……

  『仲兄!』

  还没等丘成走到了村寨,在村寨路口眺望的人已经发现了他,原地蹦起来多高,然后拼命挥动着手臂,『仲兄,我在这!在这!』

  丘成是排行第二,至于老大么,在十年前就死了。

  死于战乱。

  在村寨门口等着丘成的,是家中的老三,丘能,比丘成小了五岁,正连蹦带跳的从村寨之处跑过来,而且在他身后,也跟着出来了不少听到了声音的村民。显然,丘成成为县令的消息,已经传到了这里。

  这是这个有些陈旧,或者说伤痕累累的村寨,村寨之中,有他伤痕累累,甚至可以说陈旧不堪的家……

  不管怎么说,旧家,也是家。

  村民跟着丘能到了近前,却多少有些怯怯的不敢上前。

  丘成哈哈一笑,说道:『诸位,怎么了?某依旧是某啊……不过是换了个职位,就不认得了?』

  『那不一样……』有人回应了一句。

  丘成哈哈笑了笑,『有什么不一样,若不是当年有诸位乡老收留我们一家,我丘家上下便是早死在乱军之中了……我依旧还是我,在陈家寨里面长大的丘氏子!』

  『好!说得好!』在陈家寨子的村民后面,传出了一个略显得有些苍老的声音,『我就过说丘家能出人才!看看,现在不是应验了么?!』

  『陈公……』众人纷纷行礼,让出一条路来。

  陈家寨子里面的长老级别的人物,陈公走上前来,上下打量了一下丘成,然后点了点头,转身哈哈笑着对村民说道:『行了,都散了,散了,别当着丘家郎的道,明天,明天老夫便是做个东道,算是庆贺丘家郎荣登县令!今天就先散了,散了,让人家好好回家歇息歇息……』

  丘成拱拱手,『怎好烦劳陈公……』

  陈公笑着说道:『不烦劳,怎能说烦劳?丘家郎也别见外了,今日天色不早了,老夫也不方便叨唠,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明日再说……』

  丘成也只能是摇摇头,然后望向自家方向的时候,却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回头招呼了一下自家弟弟,『走,回家了!』

  虽然说归心似箭,但是回家的途中,依旧是免不了还要和村寨之中的这个那个的乡亲打招呼……

  『仲兄,何必理会他们?』一旁的丘能低声哼哼了两句,『之前你去当农学士的时候,这些人爱理不理不说,还有人出言嘲讽,说是什么我们家越混越回去,然后连正经职位都没有……现在又来装什么亲切……哼哼……』

  丘成微微笑着,一边朝着打招呼的人点着头,一边拉扯了丘能一下,『闭嘴,走快些就是……』

  丘家是败落的士族,连寒门都算不上。寒门至少还有门,而他们连家都没了,只能是客居于此地,头几年真的是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而农学士,便是当时丘成想出来的唯一的路子。

  否则可以说,当时的他们丘家,真没有了向上爬的路子。

  正儿八经的学宫要有钱,没有钱休想上学,只有农学士和工学士可以先赊账,然后再慢慢还……

  所以即便是丘成担任了农学士的这段时间,其实家境并没有多少的变化,大部分的薪水要去还帐,因此虽说多少有补贴一些,可依旧是很穷。

  农学士和工学士,虽然都带了一个『士』字,但是实际上,在大多数的士族子弟,尤其是那些正儿八经的士族子弟眼中,都不算是什么好出头方式,甚至因为农学士和工学士大多数时候要和民夫和工匠混在一起,以至于让士族子弟很不喜欢。

  臭,汗臭。

  脏,泥尘。

  累,辛苦。

  士族子弟,是应该风花雪月,美女醇酒,焚香读经,尽享奢华才是,混在田间地头工房水渠,又有什么意思?岂不是自掉了身份?

  当然,士族子弟也都忘了,他们的祖辈,即便是皇家贵胄,当年也不过是一个乡野亭长,亦或是田头小地主而已……

  当年看不起,甚至嘲笑丘家的那些人,不仅有士族子弟,也有陈家寨子里面普通的农夫,就像是看见一个衣冠楚楚的人踩到香蕉皮摔倒,有一些人会立刻笑出来一样,这些农夫之中也有一部分觉得丘家跌落了阶级下来便是一个值得他们嘲笑的事情。

  只不过现在么,不管男女老幼,但凡路上遇到了,都是态度亲热,要不是之前有陈公吩咐过了别打搅,说不得现在便是会将丘成拦下来,殷切热情地邀他去家里坐坐……

  丘成也态度和蔼的一个个回应着。乡野的村民农夫,即便是狡猾,也是有限,而且因为其本身视野的原因,越是地方小,便是越容易有小肚鸡肠,因为他们就只能看见那么一点的地方。

  丘家是客居的,所以家本身就比较偏,丘成一路穿过了三四十户人家门前,便也是打了三四十个招呼,然后应付了三四十个邀请,好不容易才到了自家的门前。

  房前屋后,有着十来棵桑树,而这十几棵的桑树,便是他们一家的仅有的额外收入来源。只不过现在寒冬腊月,这些桑树的叶子也几乎落光了,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干。

  因为是客居,所以就没有田产,没有田产,就意味着没有收入,也只有这些桑树支撑起整个的家,也是他母亲的心头肉,每当春天桑叶开始生长的时候,他母亲就开始养蚕,每逢蚕儿疯长的时候,便是一个晚上要起来两三次,为其添加桑叶,他和弟弟便是常常伴随着蚕儿沙沙吃桑叶的声音入眠……

  然后还要煮蚕茧,抽蚕丝……

  每一项,都不容易。

  蚕茧煮的太过,就老了。

  蚕丝抽得太急,就断了。

  陈家寨子里面的人不是没想着要学,可是都学不会,即便是丘母手把手的教,也依旧是不会,然后便是归咎成为自家脑袋苯手拙,学不好……

  这些人却不知道,陈家寨子里面的人学养蚕,不过是想要多赚点钱,多了固然更好,学不会也无所谓,反正还有田产,而丘家母养蚕,却是在争命,错了一点,便是全家没收入,便是没有了活头!

  怎么可能会一样?

  光秃秃的桑树之下,颤颤巍巍站着的,便是已经头发花白的老母亲……

  丘成抢上前几步,扑倒在母亲的膝前,叩首在地:『母亲大人,不孝孩儿……孩儿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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