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五九章 我为何要杀你?
墨色的雨,染了墨色的天,墨色的湍流漫灌大地。
时值此刻,虚空岛上庞大的降水量,已在地势低洼处,蓄起了足以没踝的水位。
最为壮观的是,那由笑崆峒第二世界斩出来的从堕渊劈向血界的巨大天堑。
此刻,已成了水墨江流!
奇迹之森外,地处残破,断木漂浮。
这里地势更低,蓄起的水位已足以盖过半截小腿。
「啪嗤!」
一根高出正常水位的粗壮木桩之上,司徒庸人心情阴翳的一脚踩下,将上方的黑色水坑踩爆,踩得水花四溅。
他的长袍下摆已全部被雨水浸湿,浸湿的位置初始是墨色的,但过了不久,墨色便会褪去。
然因为长时间接触这墨色雨水,司徒庸人的长袍下摆,基本上就在白和黑之间变化,呈现出渐变的灰色。
「饶剑圣,也没了……」
抬眸往上,司徒庸人心神已经有些绝望。
在堕渊时,他因宇灵滴之言一时上头,冲向了魔帝黑龙的攻击,也就是坠落的幽冥鬼都之下。
操纵着天机神使,他在那攻击下救下了宇灵滴,但也为此付出了一切。
徐小受真不是人!
他竟真能斩了天机神使的同时,将自己枭首!
司徒庸人再一次回想起来那一幕,都感觉脖颈发凉。
要不是他有替身纸人,恐怕这一劫,根本难以避过……
深海时,司徒庸人身上的宝物就已被抢走。
这就导致他进了虚空岛后,为了活命,只能利用最基础的灵木,用天机术制作出最简单的天机纸。
这些纸被裁剪成了纸人,用来感知、探险、分散自我气息等。其中最重要的,当属那唯一一张的替身纸人。
替身纸人,能够代替身死,在远方复活。
但如果神魂、意志等都被泯灭,复活过来的人,也就只剩下一具空壳了。
这是司徒庸人掌握的最强大的保命天机术了。
他早就算出了自己在虚空岛上会有大劫,所才费了大劲,哪怕是耗费寿元都要制作出替身纸人。
本想着自己那一劫,早在罪一殿中,被师尊道穹苍给化解了。不曾想,那只是开始。
直至堕渊上被枭首,才算大劫结束。
是的,关乎于司徒庸人的战斗,已经完全结束。
但他却没想到,自己才于奇迹之森外复活没多久,堕渊之局,全线崩盘!
「我,也会死的吧?」
望着远空那丢了半圣位格的颜老,那被万千水墨画线拘禁住的饶剑圣,司徒庸人只觉下一个就是自己了。
他自觉不会像天人五衰那么好命,在被揪出来时,还能得到徐小受的力保。
「如果我被抓住,徐小受肯定第一个冲上来,要砍我头……」司徒庸人摇头苦笑,索性不再抬眸,眼不见为净。
救人?
他自救都难!
靠纸人复活后,到现在才勉强恢复了一点灵元,怎么可能再主动进入战局?
「哗啦啦……」
低下头正想离开复活地点,远方却传来了水流被分开的声音。司徒庸人一愣。
有人?
他灵念到现在都还没恢复多少,此时勉强用肉眼抬去,看到了奇迹之森里头走出来两道高大身影。
这是两个怪人。
雨水已可以没过半截小腿了,他们竟也不嫌弃,一步一步坚定踩在水中,慢慢走出来。
跟我一样,暂时不会飞?
司徒庸人很
快否定了这个荒唐的想法。
先天都会飞了!
虚空岛上再不济都是王座道境,怎么可能不会飞?
不多时,离得近了,司徒庸人也就更能看清那两人的样貌了。而且,他们好像是在聊天?
二人的其中之一发鬓灰白,面目慈蔼手摇折扇,笑意岑岑,是那倾听者。
他的扇面之上,伴随着连连点头,时而摇出「厉害厉害」;伴随着笑而不语,则会摇出「好说好说」。
另一个人面容硬朗,线条凌厉,双目却十分浑浊,乍一看像个凡人。
他是说话的那个角色,时而大笑跟随,时而耸肩无奈,时而轻轻摇头,时而连连摆手。
他手一动,司徒庸人注意力就被吸引过去了。
「四根手指头……」
轰隆!
虚空岛雷声一震,暴雨噼啪。
司徒庸人脸色已是煞白,本就阴翳弥漫的情绪,在此刻更显心如死灰。
梅已人?
八尊谙?
这算怎么一回事,刚离虎口,又入狼窝?
还是狼主之窝!
脚步划开水流的声音愈渐变近,前头二人的交流声,也就跟着入耳了:
「……哪有您老说的那么厉害?水鬼的破绽其实还有很多,就是比较小而已,但真要注意,也能察觉。」
「还有?你小子再说说!」
「那个时候我在古今忘忧楼同空余恨喝酒呢,听到雷声,便知道大战开始了,但竟是多重圣劫交叠……」
「多重圣劫?你说的应该是姜布衣三劫难眼控制住我等的那个时候。」
「应该是,反正那时出现了足有十重雷劫,大部分是圣劫的气息,但很快消失了其中三重,最弱的三重……这个时候,水鬼的破绽其实出来了。」
「哪有?他用次面之门消除了圣劫!」
「是啊,圣劫可以消除,但那乍然一泄的雷劫气息呢?」
「你是说……」
「圣劫是圣劫,雷劫是雷劫,宇灵滴只是斩道,他要渡的是九死雷劫;水鬼是太虚,受了三劫难眼,他得是渡圣劫!」
「呃。」
老剑圣梅已人愣在了原地,纸扇都停止了摇动,很快他反应了过来,无奈道:
「谁会在那个时候去注意到这些呢?那时我等自顾都不暇……」「而且,宇灵滴天纵之资,他的九死雷劫层次必然也很高。」「仅仅通过一闪而逝的雷劫气息去判断渡劫者的修为境界,从而找出破绽,你说是轻巧!」
「但也就只有你这种局外人,且是先入为主知道宇灵滴身份的人,才会关注到了。」
即便如此,梅已人还是给了扇子,扇面上摇出了四个大字:厉害厉害。
「这也算破绽嘛,小心点就注意到了。」八尊谙笑着。
「这一点都不算,老朽当时根本没想这么多。」梅已人无奈一叹。
「您老自然是想不到的,因为我在外头干扰呢。」
「怎么说?」
八尊谙当即笑意更甚,从怀中摸出了一片黑色的龙鳞,示意道:「我提前拿了魔帝黑龙三片龙鳞,都蕴含着圣帝意志的指引之力。」
「其中两片给了水鬼,让他转交一片给徐小受,作保命底牌用,那一片还能帮他挡住低境圣帝的致命一击,不知道现在他用了没有。」
「除此之外,我手上的这片,则是以备不时之需的。」
「就像那次………」
八尊谙顿了下,眯着眼,呵了一声:
「反正水鬼在里面作为,我在外面也不能
闲着。」
「我是不知道他注意没注意到这点,但只要是我能看出来的纰漏,都用圣帝意志的指引之力,给指引没了。」
「自然,您老也就无从觉察了。」
梅已人听完,深深吸了一口气,瞪了这年轻小伙子一眼,「你心眼可真多!」
「怕死嘛,说起来您老才厉害,那一剑般若无,连最强半圣天机神使的意志都清空了,令人叹为观止。」八尊谙由衷一赞。
「那‘人,里不包含你吧!」即便嘴上这么说着,梅已人也转瞪为笑,下巴一抬摇扇的动作都加快了许多:
好说好说。
二人就这般一边说,一边路过司徒庸人,却各自像是眼瞎了没看到人一样,还在交流:
「老朽之前就在怀疑,你怎么可能放任徐小受一个人在这般圣战当中……但凡出现一个意外,他都会立马身死!」
「我怎么可能呢?奇迹之森有您保着,进罪一殿换水鬼保着,徐小受再怎么浪都不会死,我还嫌弃他这次太过收敛了呢!」
「收敛?」梅已人抬眸望天,仿佛看到了整座残破的虚空岛,「再这样下去,虚空岛都要没了。」
「那不是我提醒过他一次了么,他明白了得搞大的。」
「呵,还是你们年轻人敢玩,但徐小受知道你的这些布置吗?」「之前当然是不知道……」
「那他打的时候,还是得靠自己啊,他该有多慌?」梅已人忍不住为自家学生打抱不平。
「雏鹰若护,怎得成长?」八尊谙一笑,「现在徐小受不就挺好么,进化得很快。」
「你也是真放心!」
「他慌不慌我无所谓,反正我一直在,不会让他出事。」
交流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
司徒庸人看着二人前来,二人离去,身体也从一开始的战栗,到最后平静下来,仿若完全心死。
理智告诉他,这个时候不要动,静静当个树桩挺好。
毕竟梅巳人、八尊谙,都没看见自己。
可那是剑圣,那是第八剑仙啊,他们怎么可能没发现自己?还是说……无视?
我,卑弱到了这个地步,如同地上蚂蚁,人过而无视?
徐小受却光芒万丈,甚至可以骑在魔帝黑龙之上,当那局势的主导之人?
司徒庸人心头悲愤,目光也变得坚决。
正如此前颜老之语:「人可以明明白白的死,但不容许含糊苟且的生。」
司徒庸人无法忍受自己或许会在浑浑噩噩中,被前头两人突然回首,一剑收掉人头。
他张了张嘴,发出了声音:
「前辈,为何不杀我?」
哗啦的水流分开声一时止住,前头两人停下步伐,停下交流,齐齐回眸。
这一刻,司徒庸人脸色青白,肝都在颤抖。
剑圣梅已人!
十尊座、第八剑仙、黑白双脉之尊、圣奴首座、虚空岛之局始作俑者的幕后之人,八尊谙!
前者就算了,毕竟见过面。
对于后者,司徒庸人可是听着传说长大的。
他印象中的八尊谙,是个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怪物,比鬼兽真身还可怕。
可意外的,直至八尊谙正面注视而来。
司徒庸人主观记忆中的一切都破碎了。
那只是一个看起来跟凡人无异,眼神浊黄,身体还有残缺的剑修罢了。
他的目光中,不止没有压迫感,还有一丝迷茫。
八尊谙足足顿了许久,像是回忆完了一生,才张开了嘴巴,略带迟疑的道
:
「你谁?」
司徒庸人身子一抖,如遭雷击。
果然!
你果然不认识我!
啊啊啊……呃,但也很正常,我都才第一次见他我又没有徐小受那么耀眼,八尊谙怎会注意到我?司徒庸人思绪如潮。
「他是道殿主的高徒唤作司徒庸人,是一个青年才俊。」梅巳人解释了一句。
「哦,青年才俊……」
八尊谙点了下头,很快转身,摆着手离去,「欲穷我之名,尚须七分力,努力吧少年,我会尽量记住你名字的。」
走、走了?
司徒庸人目瞪口呆,望着那高大人影就这般一步步坚定离去。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梅巳人都说了,我是道穹苍的徒弟!
他一点都不在意「道殿主」这三个字吗?
而且,这语气……
司徒庸人想要生气都气不起来。
八尊谙无论是话、表情,还是语气,都只是一个站在最高位置的长辈,在对一个晚辈的鼓励。
这无关乎身份,亦或是其他。
但,不该是如此发展啊!
想到深处,司徒庸人莫名涌现暴怒。
这何尝不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无视呢?比讥讽、谩骂、击杀还要更诛心的无视!
司徒庸人跟进半步,怒极出声:「前辈,为何不杀我!」
八尊谙脚步再一定,莫名其妙的回过了头来,最后没有回答,望向梅巳人,「他,什么情况……」
梅已人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但像八尊谙这种人,是永远都不会懂他的无视有多伤人的,因而也不必多说。
梅已人只是表情淡然的摇出了扇,都不知何时换了一把:不好说,不好说。
「你该死?」八尊谙终于正视那人。
「我不该死?」司徒庸人嘴唇都在颤抖。
「你一没对我出剑,二没出言不逊,我为何要杀你?」
「但我们立场不同……」
「就因为立场不同?」
「呃,可颜老、饶剑圣、贰号前辈,他们通通都对徐小受出过手……」
「他们是他们,我是八尊谙。」
「…」
司徒庸人安静了。
他再一次认知刷新,意识到为何世间会有「天高一尺八尊谙」的传说。
不止是实力,就连八尊谙这个人,都根本不在凡间。
他太高了!
高于云端之上!
方才他之所言,确实无视,亦非无视。
在他的认知中,就没有对弱者主动出手的一切,谈何无视?又谈何不是无视?
司徒庸人为自己准备了一连串的取死之道,然后连反向求生之法都想好了。
最后他却发现……
他的器量局限在脚下这棵可以丈量的断木之中,八尊谙的心胸却要比这虚空岛的天还要宽广。
「就连思想境界,我都被碾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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