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军人们的烦恼(十二)
徐乘风听闻父亲派来的人在外面求见,眉头已经皱了起来。最近两年徐乘风也和家里通信,对父母的态度是越来越不能接受。
倒不是父母的态度难以理解,就是因为太能理解,徐乘风着实不知道怎么和缺乏国家概念的父母沟通。和父母聊这些,徐乘风宁肯到基层与士兵们开民主生活会。在会议上,窝心的事情自然不会少,却也能眼见部队在思想建设上的进步。
部队干部战战士们讨论过家里的变化,都开始接受要平等,要民主,要和气。旧时代人压迫人的制度必须被消灭。
徐乘风的父母信中的内容或直接,或拐弯抹角。总之,万变不离其宗,他们期待徐乘风能获地位,掌握了特权。为徐乘风自己和家族服务。
但是思前想后,徐乘风最终还是把家里派来的人叫进来。来的是徐乘风的一位族弟,见到徐乘风之后一脸悲痛的说道:“哥,你爹身体不好,派我请你回去。”
一时间徐乘风甚至觉得这话只怕是假的。不过看着族弟的神色,觉得这家伙未必敢说瞎话。就问起父亲身体怎么了。族弟絮絮叨叨说了好些,徐乘风觉得父亲的确是病了,却是慢性病。本想让族弟带钱回去,转念一想,说道:“东北有不少好医院,你回去告诉我爹,请他来东北看医生。”
族弟倒是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办法,却皱着眉头问道:“哥,那些医生真的行么?”
徐乘风的国字脸一黑,“连何主席生病了都找那些医生看病,你说行不行。”
“何主席?哥,你是说何大帅!”族弟惊讶的说道,然后喜道:“那是御医么?”
徐乘风着实懒得解释,只是答道:“比御医强!”
主要的事情谈完了,徐乘风就与族弟聊起河南的现状。与东北政府情报系统收集的内容差不多,山东、山西、河南、河北经济都很不好。早在清代兴修的那点水利工程年久失修,北洋政府缺乏财源,只顾着横征暴敛。导致轻微的水旱灾害就能引发许多百姓破产。东北人口暴增,那些移民大多都是从这四省而来。
徐乘风家是周口的,这里古代叫做陈州,是个水源丰沛的肥沃之地。正因如此,军阀与徐家的斗争也甚是激烈。徐乘风不肯回家,甚至不愿与家里联络,其中一大原因就是因为这样。
族弟各种拐弯抹角的想请徐乘风回老家。徐乘风终于怒了,喝道:“老六,俺给你说。你带话回去给俺爹,如果俺爹真觉得俺很中,比他强。就听俺的话,赶紧把家里的地都卖了。把钱拿出来,让家里人该上学上学,该读书读书。俺们在东北搞了土改,等到了咱们周口,也一样土改。到时候地一分,啥也没有。现在赶紧卖喽,好歹能挣点。中吧。就说这么多。你回去吧。”
说完,徐乘风起身对警卫员命道:“给他买个车票,让他赶紧回去。”
族弟看着徐乘风气呼呼而走,也不敢多说什么。
这边徐乘风心中的怒气好一阵还没完全消散,正在闷闷不乐的准备演习内容,程若凡已经兴冲冲进来,“司令,好消息啊。据说有一批德国总参谋部退役的各局人员要到咱们东北。帮咱们按照德国总参参谋部的模式提出全面建议。我觉得只怕是照搬。”
这下徐乘风才终于高兴了一点点,德国总参谋部威名赫赫,虽然此次战败,但是失败原因并非军事指挥上的失败,而是被数倍于德国国力的协约国给消耗殆尽。单纯从战争指挥上,德国总参谋部应该还是各国最强。
欢喜中,就听程若凡继续说道:“还有,那个卡尔教授就要给咱们部队高层开培训班,讲述地缘政治学。”
徐乘风不禁皱眉,“听说卡尔教授在党校搞的培训,快把上课的人气死了。”
程若凡兴致勃勃的答道:“我写信给许嘉和吴政务长,他们两个评价很高。说是听了这课,竟然开始摆脱受害者心态,有种天地宽阔之感。”
“受害者心态?”徐乘风品味着这个词。何锐说过类似的话,不过党校最近三四年里面进行的都是意识形态、社会制度、政治经济学、组织模式、民主化教育,还有很大一部分是与旧时代的旧思想作斗争,真的是千头万绪。受害者心态这种事情,最多的是面对工作中如何与人沟通的心理学过程。
卡尔教授教授的是地缘政治学,讲述的是国家之间的宏观问题。哪怕是面对着军事演习,徐乘风也被勾起了兴趣。
过了几天,卡尔教授终于来了。一众高级军人们正在准备纸面演习,并不用专门跑一趟。见到没什么特色的卡尔教授,徐乘风觉得这人身上的学者气质是压过他的军人气质。
面对军人,卡尔教授并没有采取之前面对文官的教学方式,他在开始就提出了一个问题,“诸位认为欧洲对于中国文明的看法是怎么样的?”
一个问题就让一种高级军人们被吸引住了。当下东北军高级军人都很清楚,东北军的任务是和日军作战,打出何锐所说的‘战略机遇期’。更直白的说,就是通过正面击败日军,在解放全中国的战争中后顾无忧,全心全意的解决中国各地的割据势力,重新统一中国。
以东北数年建设,就彻底击败日军。高级军人们虽然投入了极大热忱,内心中还是不自信。这样的情况下,除了徐乘风这样独行特立的家伙之外,没人会考虑外国人怎么看中国。更别说外国人怎么看‘中国文明’。
卡尔教授只是根据不同的听课对象调整了切入点,他当然知道这帮军人其实并不知道欧洲怎么看中国文明,也不卖关子,而是爽快的继续讲下去,“欧洲是世界最强的地区,自然会认为欧洲文明是最优秀的。但是,在欧洲各国看来,中国是一个文明国家。一个技术落后的文明国家。但是,中国却有着令欧洲感觉不可思议的力量。即便衰弱到这样的地步,即便经历了这么巨大的变化,但是中国这个文明本身竟然没有崩溃,没有四分五裂,各省并没有独立成不同的国家。各个拥有力量的权力者们无一例外都以恢复统一为目标,这样的强韧,真的是无法想象的力量。”
听着翻译把卡尔教授的内容转化成汉语,徐乘风第一感觉是,‘这特么不是废话么!’中国朝代更迭,乱世间群雄并起。这已经是中国最痛恨的时代,若是不尽力恢复统一,那还是中国人么!
但不高兴归不高兴,徐乘风随即生出一个问题,正想提问,却被程若凡先问了出来,“卡尔教授,您说的统一,是国家疆土的统一,还是恢复到中央集权的统一?”
这个问题一出,不仅是卡尔教授目光立刻锐利起来,高级军人们的神色也都变了一些。徐乘风看着参谋长程若凡,只觉得这家伙的变化着实巨大。程若凡以前的问题就是抓不住重点,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看着思维灵活,却往往是绕着周围细枝末节走。
这次程若凡提出‘统一’和‘中央集权’的分别,光是这么一个问题,徐乘风都觉得豁然开朗,讨论的格局升高到一个层次。
卡尔教授先询问了了程若凡的姓名,这才说道:“程少将,欧洲很多国家也在国家分裂的时候谋取统一,但是统一仅仅是国家的边境并没有改变。当边境恢复到原有的疆界,统一就结束了。在统一的国家中,中央集权始终无法建立起来。从文化上,欧洲只有一个另类,就是法国。而法国的中央集权不仅强度上无法与中国相提并论,中央集权在法国国内的认同度上也完全没办法与中国比拟。这也是欧洲文明对中国敬畏的原因,不仅分裂国家的军阀们试图重建中央集权的国家政体,连普通的中国国民也期待能够归于中央政府管理之下。”
东北军一众高级军人们都怀着爱国的激情,对于欧洲国家也都抱着敌意。只是敌意的强度不同。但是听卡尔教授讲述欧洲视角中的中国,虽然是通过翻译转译,也不禁有种眼界大开,甚至是茅塞顿开的感觉。
卡尔教授则带着激情继续讲述着他的看法,“10年前,我到过日本,已经惊叹于日本国民的国家向心力。但日本的朝代千年间都没有出现过更替,这还能称为一种国家习惯。我这次到中国东北来,并非是第一次,而是故地重游。我之前已经到过中国东北旅行,接触了不少人。中国的朝代更迭很多次,但是中央集权作为中国文明中的国家组织形态,哪怕中国的一个文盲对国家的认知都是以中央集权为基础而建立起来的,他们认为这样的政体能够带来公平与正义。想要建立中央集权的政体,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要经历巨大的痛苦与牺牲。但是中国文明并不畏惧这样的牺牲与奉献。至少我个人对中国文明充满了敬意。”
徐乘风看了看程若凡,就见程若凡虽然听的认真,却没有被感动的样子。这让徐乘风更是讶异。要知道,5年前,在军校的程若凡可是一个支持德国的家伙,若是那时候听到德国的学者兼退役少将如此讲述对中国文明的敬意,程若凡只怕会感动的哇哇大哭。
可5年后的现在,程若凡已经行若无事的听着连徐乘风都有些被真正感动的发言。徐乘风搞不明白程若凡到底经历了什么样局面。
卡尔教授讲述了欧洲对中国文明的看法,或者说是他对中国文明的看法后,稍微停顿片刻,观察着中国东北军高级军官。
凡尔赛和约规定,德国军队数量不能超过10万。现在东北军队数量已经超过了现在的德国。与德国剩下的那精英军官相比,眼前东北军的军官们都异乎寻常的年轻。与德国现在剩余的以容克为核心的军官相比,这些年轻中国军官们的反应也异乎寻常的充满了活力。
能够区分统一与中央集权区别的年轻少将程若凡有着秀丽的容貌,以欧洲的面相,看上去只怕只有20岁。即便程若凡已经30岁,也有着胜过德国少将的政治理解力。或许这就是中国文明的内在力量。
至于这些年轻军官们的领导者何锐,卡尔教授更愿意把何锐视为一名政治家,而非军人。何锐对于地缘政治学的理解,以及何锐对国际局势的看法,都让卡尔教授无比赞叹。
两人进行了两次私下交谈,用的是日语和英语法语的混合模式。何锐的确有推翻英法制定的世界秩序的愿望,而且何锐也有解决周边地缘政治的思路。这也是卡尔教授愿意为何锐提供地缘政治学教课的原因。
如果何锐统一了中国,并且短期内完成中国的工业化,德国就有救了。一个五亿人的工业国,哪怕人均工业产值只有英国的三分之一。由于中国人口是英国的十二倍,其国力也是英国的四倍,足以粉碎大英帝国。
而且何锐对英国的判断非常精准,英国的根基并非英国本土,而是在印度。一旦英国失去了印度,大英帝国瞬间就变成了欧洲大陆边缘的一个国家而已。一个只有英伦三岛的英国,根本没有力量再进行大陆均衡政策。
德国的镣铐就会被彻底粉碎。至于法国,德国根本不怕法国。自从普法战争后,德法两国之间的力量已经不可逆转的发生了变化。德国强,法国弱的格局已经无法改变。
调整了心态,卡尔教授开始继续授课。他并不准备刻意诱导面前的这些青年,更没有想过误导这些青年。那么做既没有意义,也没有效率。
只要能够为这些青年们开拓眼界,让他们能够用世界的视角看世界,这些年轻人就绝不会接受当下的世界格局。如果这些青年能够追随何锐完成中国的工业化,这些年轻人就会义无反顾的向着主导世界的方向进发。
那时候,德国就可以充分借用世界格局的巨变谋取德国的利益。而且还是在一个完全不用担心遭到中国反噬的局面下。
卡尔教授讲了一阵,徐乘风提出了一个问题,“卡尔教授,您说过中国要摆脱受害者心态,这是为了什么?”
“受害者们会认为整个世界都在针对他们自己,这种心态既不现实,也不客观。受害者心态是一种妄想。如果陷入这样的心态,对于普通人来说,是悲剧的开始。对于军队,对于军人,则是灾难。一个不能用现实视角看战场的军人,能够赢得胜利么?”
徐乘风听完之后点点头,觉得解开了心中的不安。
而卡尔教授则写下了中国几场战争的名字,然后分析道:“从军事学的角度看,这几场战争中,满清都已经用尽了各种小手段。但只是小手段,而不是真正的战略安排。因为具体资料的匮乏,我无法弄清楚那些人这么做的理由。但是能理解的是,满清是把其他国家当做傻瓜来看。当然,这定然不是满清当时执政者的真实想法。不过从结果来看,他们是期待别人是傻瓜,会为了并不匹配的利益,付出超出利益之上的付出。这是很不严肃的。”
等翻译把‘很不严肃’的词说出,课堂中爆发出一阵笑声。年轻的军人们都挨过批,不少人都干过很不严肃的事情,以很不严肃的视角看待过问题。听到外国人说出这么一句,大家真是被逗乐了。并且决心自己不要重蹈覆辙。
当然了,也有人在快速记录卡尔教授的课程。其中一份会交给专门的审核部门。这是制度,而且何锐也格外的强调了要注意卡尔教授的课程。
因为何锐听说过,卡尔·恩斯特·豪斯霍费尔这位德国陆军少将、地缘政治学大师,通过他的学生鲁道夫·赫斯,将自己的地缘战略思想传授给时处兰兹堡监狱服刑的希特勒,这在《我的奋斗》最后的东方政策一章中体现的淋漓尽致。
何锐认为,法西斯主义,不管是德国法西斯,或者是意大利法西斯,又或者是搞了几百年种族灭绝,有着深厚法西斯传统的美国。只要是法西斯政权,都是敌人。
但是在国家面对危急的时候,极端民族主义就是凝聚国家的有效手段。东北军里面的同志们通过了政审,筛掉了那帮为了个人疯狂愿望而投入组织内的人。正因为如此,才格外需要注意这样的倾向。
东北军决不能是一支极端民族主义的法西斯军队。那只会把中国拉入更大的灾难与深渊里头。
虽然卡尔教授并不知道何锐的想法,不过他也没有这样的打算。此时卡尔教授讲述起关于1840年的数次战争的原因,“英法不是针对中国,而是为了利益而选择了中国作为打击对象。这恰恰是因为中国作为世界最大的消费市场,起到了无可替代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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