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五章:当年弃人
“啊?”百里安一时摸不清她这一出的门路所谓何意。
宁非烟理着穿戴好的衣裳,瞥了他一眼,道:“笨,你若想离开魔界,还需得仰仗尹白霜的摩棋殿,不妨借着几日光景与她亲近亲近,省的她临时变卦。”
可是百里安却觉得宁非烟想表达的并不是这个意思。
尹大姑娘虽然为人不好相处,但绝非是背信之人,她既然答应带他一同离开,便觉不会因为与她关心不亲近而抛弃谁。
至于远离苏靖的,他倒是不难理解,毕竟苏靖是出了名的逢魔必诛,在宁非烟这样的魔头眼中,自然算得上是个百般不顺眼的女子。
瞧他一脸懵懂迷糊,宁非烟叹了一口气:“算了,懒得管你了。”
***补,百里安看得出来宁非烟气色好了许多,体内为舍魔利不断侵蚀夺去的生命力也不再流逝,倒也放心她出门折腾。
待到宁非烟离去后,窗外大雨收停。
百里安起身预备穿衣去冥殿,却发现昨夜衣服扔得极远,都挂在了窗架子上头。
无奈,只好赤足去捡。
他手刚搭上窗绯,指尖还未沾意,一抹淡淡的酒气从廊道飘来。
当真是晚上不能说鬼,白天不能说人。
方才还在谈及的尹大姑娘此时面带薄醉,提着青玉酒壶,一袭红衣如烟从西殿而来。
西殿与主殿相隔甚近,不过两窗之隔,她一出门走两步就瞧见窗户下头正勾着手臂去扯窗扇上衣服的百里安。
尹白霜瞧他赤着身子,惊得忍不住打了一个酒隔,蹙眉道:“你这人什么毛病?居然裸睡?”
面上倒也没有寻常女儿家的那般羞涩,只是半掩着眼睛,一脸晦气地准备扭头换个方向离开。
百里安倒是没想到她能起这么早,亦或者说根据这一身酒气的模样,怕是一晚上都未睡。
他无不尴尬地准备拉上窗子回屋。
“你等一下。”也不知本已经转过头去的尹大姑娘瞧见了什么,她目光滞了滞,竟是又转了过来。
她几步走近,眯起眼睛脑袋从窗户口探了进去,在百里安身上细细打量许久,眼神诡异。
百里安被她瞧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要冒了起来,紧张地扯过衣服套上。
尹白霜非常专注的凝视着百里安,那清冽深楚的目光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良久,她举手饮了一口玉葫芦中的浊酒,眼底缓缓浮出几抹醉意,她面上含着几分落寞萧寂的笑:“你胸口上的那个章印挺好看的。”
百里安见她神色有异,不由说道:“姑娘您究竟想问什么?”
尹白霜举起玉葫芦的手掌一抖,酒水洒落出来,染湿她的衣襟,她缓缓放下手中的酒葫芦,凝着眸瞬也不瞬地看着他,无不认真地问道:“你心口处的剑伤怎么来的?”
雨落云收的清晨,天空是蟹青色的,魔都皇城里的江面雾气逐渐稀薄,袅袅烟霭分明。
宁非烟手中撑着一把青色竹骨伞,来到都城以外的一间杂货铺前。
正准备开张铺面的店老板年纪很大,额头上的魔角都断裂开纹了。
他手背脸颊上皆是稀碎腐朽的老人斑,正颤颤巍巍地推开木板门,目光诧异地看着门外撑伞的女子,但眼中却并无多大的震撼与波澜。
宁非烟朝着那名老人轻轻点头致意,上前两步立于屋檐下,侧身收伞。
那名老人低着头,干瘪苍老的嘴角微微垂了下去,他低声道:“大人,得饶人处且饶人,那孩子的命已经够苦了。”
宁非烟随手将竹骨伞搁放在门沿边上,轻轻一笑道:“得饶人处且饶人,那也得饶得是人才行啊,既然大家同为魔,可就莫要守着人类那点规矩道义了。”
老人神情复杂地看着她,似是准备还想要继续说些什么。
宁非烟金意尚未残褪的眼眸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有些人总是会相逢的,就像是山川河流,万河归海,属于他自己的命运逃也逃不掉,在这路遥马急的岁月里,他既然已经见过了叶帘,自然也就不可能再继续浑噩下去。”
老人怔怔地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佝偻着背影,慢慢侧开身子。
宁非烟斜着一身清晨的雨寒入了这间简陋的铺子,铺内的窗扇为开,光线昏暗,货架上零零散散摆放着一些魔界常见的货物。
屋子一角,点着一盏昏黄的灯火,就这那一点昏芒,苏息就坐在一个矮板凳上,剪着皮纸。
这间店铺的老者年轻时是魔界盛名的幻术师,经他手裁剪出来的皮纸能够幻化出各种妖魔来。
虽说并未实质的战斗力,可仿真出来的上古妖魔威压在旁人不知的情况下却是可以震慑四方的。
幻术师虽然有着一身的好手艺,可在以实力为尊的魔界之中,却也不过是空有一身花架子。
幻术修到极致也终究不过是一场空幻,并不为魔君器重。
四处受挫的天才幻术师,投身无门,终究还是委身于一方小天地里,平淡度日。
静燃的烛火下,苏息低头认真专注地捡着皮纸,胸口前依稀可见一滩干涸的暗红色血迹。
宁非烟随手捡起一张他裁剪好的皮纸,纸面上绘画着异兽旋龟,笔触精良,轮廓逼真。
苏息头也不抬地道:“别碰。”
宁非烟目光在他心口间的暗上轻轻掠过,语声含笑:“你竟真将自己的心头血给了那和尚?”
静燃的烛火陡然不安定地飘忽了起来,他手中锋利的剪刀因为一时分神,在他指腹间划开一个豁大的血口,鲜血染红了黄皮纸,精心裁剪的一张作品就这样毁于一旦。
苏息放下剪刀,慢慢将手中的那团纸揉捏成团,手背间的青筋慢慢凸起,面具下,他冰冷的嗓音满是戾意:“我的心头血给的是叶帘,而非迦臣。”
宁非烟随手拉过来一张椅子,风致楚楚地坐了下去,她说:“怎么说也是我将你从人间找回来的,你欠我的人情,不如现在还了可好?”
苏息冷笑一声:“与你未谋,无异于引火自焚。”
宁非烟笑道:“与我合作,至少能够保得了叶帘不死,你没得选。”
苏息骤然沉默了下去。
宁非烟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淡金色如掺着蜜糖的毒,明知致命却叫人挪不开眼:
“我的耐心给魔君陛下给消磨完了,往日还会给你半日功夫考虑考虑,但今日,我没打算耐心等你的回答。”
苏息拳头慢慢捏紧,他沉声道:“如今我丧失心头血,实力大不如前,又如何能够帮得到你。”
宁非烟轻笑了起来,熠熠金瞳与那妖娆的笑容两相映衬,透着几分凉薄的残忍:
“苏息,既然打算为我所用,那就应当做好奉献出自己一切的觉悟,或许区区一个叶帘不值得你这般做,但是关于你的身世,以及当年她将你抛弃的真相,却是值得的。”
“我凭什么相信你?”
宁非烟笑道:“我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为我所有的棋子也都是叫我利用的明明白白,至少不会像你如今这般,浑浑噩噩地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还不自知,苏息我且问你,这几百年来,你可有一日是活得通透的?”
苏息受伤的手指蓦然捏紧了几分,血线顺着他的指缝延绵,染红衣袖。
他眼中似有百般苦楚挣扎,思绪纠结。
良久,他缓缓放下手中的剪刀,阖上眼眸:“你需要我做什么?”
宁非烟将自己恶劣的性子在此刻发挥得淋漓尽致,分明目的已经达到,却故意感叹道:“苏河主你倒是比我想象中的要好说话许多。”
“宁河主将人心掌控得分毫不差,三言两语便可以陈情利弊,一击必中,区区不才在下,又如何能够是你的对手。”苏息目光微嘲冷笑道。
宁非烟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她取出怀中玉章,屈指轻点章兽异兽,异兽口中魔蝶化灵飞舞而出,朝着苏息眉心灵府飞去。
苏息眼神一寒,但并未出手阻止抵抗,任由那魔蝶没入自己的身体之中,随即眉心光蝶闪烁数下,最后隐没不见。
他看着宁非烟冷声道:“魔河隶属于魔君,若是陛下知晓你行天下之大不讳,将我收为你章棋暗部,大人焚身魂堕之刑怕都是轻的了。”
宁非烟丝毫不惧,嫣然笑道:“所以还得劳烦苏河主以窃灵之力为我掩饰一番才是。”
苏息不想再同她多说什么废话:“你究竟想要我为你做什么事?”
宁非烟眸光忽然冷寂下来,看着他正色道:“帮我查一个人。”
“谁?”
“弃人。”
苏息眉头一皱:“弃人,那不是弥路的护道人吗?他的身份有何好调查的?”
宁非烟道:“我们所认识的是身为魔族的弃人,但是他在人间仙门里,还有这另一个不为人知的身份。
有传言,两百年前,他死于太玄宗山门之下天玺少主之手,可是最后他相安无事的返身入魔界,反倒是那小子他……”
“那小子?”苏息眼睛眯起,似是不解。
宁非烟微笑道:“总而言之,你帮我查清楚弃人在太玄宗内,扮演的又是怎样的一个角色。”
苏息漠然道:“我一界魔修,你让我调查太玄宗的人,岂不是可笑?”
宁非烟目光低睨案上的那些皮影剪纸,笑道:“虽说张老头他实力不行,但幻术超绝,你在他这借宿多年,日夜为他裁剪幻纸,幻术水平比他只高不低,你若扮做太玄九经之一,一般人怕是极难辨认出来。”
苏息眼珠子拉低了几分,声音显得格外阴沉:“百密尚有一疏,更何况是假扮太玄九经去抓出弃人那只老狐狸,你未免也太高看了我一些。”
宁非烟大有深意一笑:“换做旁人或许不行,但这件事只有你能够完成。”
“什么意思?”
“苏河主自幼为叶帘收养,虽然你极是厌恶嫉妒迦臣,但不可否认的是,你与他同吃同住,形影不离一同长大,在这个世界上,或许你比叶帘更要了解迦臣这个人。”
苏息浑身一震,声音里满是厌恶与抗拒:“你让我扮成他?!我做不到!”
对于他的反对,宁非烟只说了一句话:“叶帘选择的同归者是迦臣,而非苏息。”
苏息眼中先是暴涨起苦毒的烈火。
随即在宁非烟那诡异的目光下,他眼中的毒火又一点点地被安抚熄灭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莫测的情绪。
一时间,他心口烫得极为厉害,一个疯狂的念头油然而生,苏息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涩声道:“如果……我说如果,我为你查出弃人的身份,我……”
“随你。”宁非烟轻飘飘的两字将他打断。
苏息豁然抬首:“什么?”
宁非烟微笑道:“苏河主想继续当迦臣也好,继续伴她左右也罢,索性我的目的已经达到,过河拆桥的事,妾身也是不屑为之。”
苏息耳朵瞬间滚烫了起来,他一下子站起身来,在屋内来回踱步,呼吸急促道:“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甘愿留在一个我的杀父仇人身边,我……”
“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好了。”宁非烟玩着手中的皮影剪纸,昏黄的烛光闪烁,点缀着她的眼睛,说不出的妖异。
“当年受命剿杀勒蒙魔族的人,其实不是叶帘,她虽为主战之力,但在此之前,她运气不怎么好,遇上了我,与我的魔蝶们好好的玩了好几日,伤得不轻。
待她赶至任务地时,那里早已被正道仙门剿杀成了一片废墟,太玄宗虽为主战之军,但也有着老弱病儒不欺杀的规矩。
最后你那年幼的妹妹,以及断了魔脉无法修行的母亲,皆是死在了捡漏的万道仙盟中人手里头。
我那会儿还是万道仙盟的七长老,亲眼瞧见是叶帘将你从废墟中救下,掩去了一身魔气,带回了太玄宗。”
“你……说什么?”苏息脚步骤然停住,整个人犹如雷电殁体,灵魂遭受重创一般,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宁非烟的话语宛若湍急的海水般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朝他倾湮过来,几乎将他拆解成一地支离破碎的碎片。
他眼前阵阵发黑,站都站不稳似的狠狠一晃,手掌撑着矮桌子,双眸猩红地看着宁非烟,厉声道:“你可知玩弄欺骗我的人,我不会轻易放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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