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七章 主体性
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泠潇从来没有思考过。
但她也没有思路,不可能顺着思考下去,于是还是继续追问:“所以……前辈有什么结论呢?”
她并不在乎答案到底是什么,她只想知道李启的想法,通过想法与行动的结合揣摩出李启的神韵。
李启则回答道:“你说,大家互相不信任,互相压迫,是否是源于一种根本的,人与人之间的无法理解呢?”
“嗯?”泠潇讶异。
等等,仔细思考一下,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人与人,天然就是不信任的,你不知道对方是善意还是恶意,对方对你有什么图谋,所以自然而然的就会有所防备。
之所以有这种不信任,就是因为大家都无法感知对方的想法,不能理解别人的念头。
“这确实……是一个很简单,但很容易被忽略的想法,但没什么用吧?毕竟你不可能去读心,就算读了心,也不能确定读的是真是假,这个推论好像没什么一样。”泠潇思索之后说道。
李启则说道:“不,怎么可能没有意义,实际上,这是一切推论的基础。”
“一方面是不近人情的冷淡和铁石心肠的利己主义,另一方面是无法形容的贫苦,而造成这一切的,就是因为这种不信任。”
“前几天,我们一起去观察了城市矿区旁边的住所,你看见了吗?”李启问道。
“我一直在看你,前辈,要画出你来,这很难……所以我的眼睛里只有你。”泠潇说道。
言下之意,就是她并没有注意那边是什么情况。
“那边是不入品的住所,我数了一下,一共一万四千幢房子,里面住着至少两万八千个家庭,共约一百二十万人。”李启很清晰的报出了数据。
这让泠潇非常的惊讶。
她想到了自己擅长的绘画。
如果说泠潇在关注李启,想要画出李启的神韵的话,那李启就在关注这个世界的所有人,想要画出这个世界的神韵。
仅仅是这一点,泠潇就高兴了起来。
她更加了解了这位前辈,那么就距离掌握对方的神韵更近了一些。
李启则继续说道:“安插了这么多人口,但那片地区的占地空间,总共只有不到八十丈见方的,这种程度的拥挤,导致了里面的房间往往是许多家人挤在一起,好几对夫妻,他们所有的孩子,有时候加起来能到五六个甚至十个,有时还包括祖父一辈,住在仅有一间屋子里,而在他们的旁边,就是大片大片的空地。”
“是没有地方吗?亦或者是没有建房子的原料吗?不,都不是,地方有的是,建筑原料也俯首可拾,哪怕是被称为苦工的那些长生者们,他们也能轻松的让这些凡人过上不错的生活,之所以这样,只是因为他们害怕。”
“长生苦工们,害怕凡人们抢夺自己本来就不稳固的地位,而你们,害怕苦工爬上来,通天境们,又怕你们爬上去。”
“可是,担心别人竞争,真的是理由吗?这个世界……真的缺少资源吗?”李启问道。
这让泠潇思考了一阵,她仔细斟酌之后,选择了摇头。
是,她自己也知道,让这些人活得好,其实并不需要多少资源,资源从不缺少。
她不知道这个世界的资源有多少,但肯定不少这点。
李启更是知道,这可是个一品世界,一帮九品甚至不入品,他们消耗的还不如天地自然呼吸来的多。
“你看,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就是因为你们互相之间的恐惧,而这种恐惧却并不是因为生存空间和资源的问题引起的。”李启说道:“那么,这种恐惧本身又来源于何处呢,是来源于无法互相理解吗?这种相互怀疑的本质,你思考过吗?”
这把泠潇说懵逼了。
相互怀疑……还有本质?
其他人有可能害自己,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这么说可能有点晦涩了,那我换个说法。”李启笑笑:“你觉得,‘你’是你自己定义的,还是别人定义的?”
“当然是我自己!”泠潇马上回答道。
开玩笑,自己当然是自己定义的,她怎么会让别人定义自己?
“真的吗?”李启马上反问道:“别说的那么肯定哦。”
然后,他接着说道:“是其他人注视着你,和你交互,于是才有了现在的你,还是说……哪怕世界不管怎么变化,你都始终是你呢?”
这个问题,将对话的深度提升了一层。
的确,一个人可能在不受其他人影响的情况下成长吗?
显然是不可能的。
那这么说的话,人岂不是就不是主体了?
从一开始,我们自身就是与他人共在,简单说就是,我就是世界的一部分,世界就是我的一部分,而且这个世界里面本来就是有其他人的,我从一开始就是和他人在一起的,‘每个人’都先天的就具有这么一种社会性。
大家都不是一个单独的个体,所有人的本质都是一团人、是一种未分化的、抽象的、匿名的、模模糊糊的一群人。
这个可能性,让泠潇突然冒出一身冷汗。
如果是这样的话,岂不是说明……她不具备真正的自我?因为她无时无刻的受到其他人的影响,最终无数的影响才成为了此刻的她。
她从未具备真正的自由意志,她无时无刻不被影响,自我是一种社会性的产物,自我是由他人共同建构的。
李启像是教导,又像是自言自语般的说道:“所以,你说,这种抵制,其实是否是一种争夺呢?你们害怕他们,不是因为害怕他们争夺了你们的生存空间,因为你们都知道,而是在为争夺主体性而战。”
“你们各自作为这一团模糊之人的一部分,想要尽可能的扩大自己的影响力,想要让‘自我’压倒‘他人’,最终占据‘他人’的自我,成为这一团人中的绝对主导,这样才能呈现出真正的自我,否则呈现的便是别人的自我。”
“你看,这种在群体之中,每个个体对主体性的争夺,是否是造成这一切的根源呢?”李启问道。
他又像是在问泠潇,又像是在问自己。
在李启假设的这个这个情况之中,他人即是必须存在的,又是必须打压的。
他人即地狱,不是因为他人怀有恶意,而是他人的存在,就是在倾轧自己的主体性,所以为了保持自身的主体性,他们就需要重申自己的主体性,打压其他人的主体性。
他人是无处不在的,即便实际上他人并没有实际和你现场遭遇,即便你独处的时候,你和他人也在进行着一种主体性的斗争。
于是,压迫其他人,打压其他人,就成为了一种常态,这不是为了争夺生存空间和资源,而是为了保证自身在这个抽象混沌的社会之中时刻独立。
泠潇被李启这一套说辞给唬住了。
她甚至忘掉了自己是来观察李启神韵的,被李启这种尝试剖析社会本质的思考给震慑住了。
但李启没有等她反应,他问完这些之后,再度低头,陷入了沉思之中。
显然,这些问题,李启自己也没有答案。
他还需要更多的线索,他需要观摩更多仙天的实际情况,得到更多具体的信息,才能继续推论下去。
过了好一会,泠潇这才抬起头来。
她眼前的李启,依然是那副样子。
沉默,冷淡,忽视周围的一切,认真的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有一种故作高深的姿态。
之前,泠潇也以为这个人是在故作高深。
但现在,听了对方的言论之后,她发现,这个人是真的在思考着某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社会的根源。
于是,李启的神韵,似乎更加深刻了起来。
她连忙拿出纸笔,唰唰唰的画出一副速写。
很粗陋的速写,甚至脸貌之类的都有些不像李启。
但那股沉思的气质,却有了三分真意。
泠潇看了一眼自己画的速写,干脆的撕掉了这张纸。
不够,还远远不够。
这三分真意,根本不足以去描述眼前这个男人,她需要更深入的观察,更细致的体会对方的举动和思想。
这么一想,她甚至有些期待起来和李启的下一步出发了。
李启也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指望对方真的给出答案,反正对他而言,留着泠潇只是为了避免一些麻烦而已。
是的,如果赶走泠潇的话,那帮本地的六品恐怕会很不安,不安的情况下,人就会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情,到时候李启的安危倒是不用担心,只怕他想要观察的社会结构会因此毁于一旦。
这种监视,实际上也是出于对主体性的竞争吗?毕竟,如果让李启占据主导,他们恐怕就会丧失在这座城市中的权威了。
是的,在李启构筑的情况之中,权威,声望,这些本身就是主体性的主要存在形式,当你的话语和意志会被其他人贯彻的时候,这种主体性就展现的淋漓尽致,其他人的主体性被抹消,他们的个性被压制,所有人都被迫去贯彻权威者的主体性,去实行他的意志。
当你自己需要其他人来定义的时候,你就已经不再具备主体性了。
你需要其他人的评价来定义自己,否则你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
这很简单而且很普遍,比如,一个典型的自我认知:我是个男人,我的工作是工程师。
那么,对这个‘我’而言,男人和工程师都是他自己对自己的定义,对自己的描述,对自己贴的标签。
可是,这些标签,难道不是我们自己在和他人的互动中,从他人的反馈那里形成的吗?
如果让一个人独自生活,不接触任何外界事物,他还能形成这种自我认知吗?
所以,这难道不能证明,所有的自我评价,其实都是我们从他人对‘我’的注视,对‘我’的评判,对‘我’的描述那里得来的。
所以不存在真实的‘自我’,只存在所有人不断互相影响之下,不断和其他人战斗着的‘自我主体性’。
他人会和‘我’进行争夺主体性的斗争,他人会物化‘我’,给‘我’贴上标签。
对于‘我’来说,这是不可接受的,我才是主体,我凭什么被他人物化?
但是,在面对权威的时候,‘我’有可能会在这种争夺主体性的斗争里认输。
‘我’觉得,他对我的标签……还挺对的?
我好像真的是一个男人,我好像确实是一个炼丹师,他们都说我是一个炼丹师,那我当个炼丹师也没什么不好嘛?然后我就躺在他人给‘我’编织的标签里面,就感觉很舒服,去做男人该做的事情,做炼丹师该做的事情,可以去心安理得的当一个男人,当一个炼丹师。
这就是主体性斗争失败之后的结局,即:‘自我被他人定义’,‘依循他人的评价和定义寻找自己的位置’。
而斗争胜利之后的结局,自然就是可以定义别人,在群体之中占据主导地位,可以说:“这些人其实就是懒而已”,“某些群体有着怎样怎样的特质”。
胜利的特征在于,他所说的这些性质,会被其他人接受,乃至于成为某个群体的自我认知,失败者自然就是接受了这些认知。
有些人或许没有胜利,但他也可以做这种评价,因为这样可以装作自己在主体性战争之中胜利了,有一种指点江山的快感,但没人听他的而已。
这种能够定义他人的权威,即为群体之中个体的胜利。
而为了维护这样的权威,就需要力量,名声,财富,如此种种。
这些东西的存在意义,就是为了方便的,轻松的定义他人。
如此,那群体之中模模糊糊的‘一团人’,便在此刻分化开来,群体之中的个体就在此刻完成定义。
所以,维持底层的存在,就是为了维持自身主体性的存在,即维护自己的绝对地位。
李启观察着矿工们的劳作,思考着这些。
又是几天过去,他站起身。
接着,他对泠潇说道:“好了,下层的地方看完了,该去看看你们的地方了,我想举办一场宴会,麻烦你去发一下邀请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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