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5:出生难改心比天高(宋则鸣篇)
我姓宋,则鸣,取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我出身贫寒。在愚昧无知的乡下,我是人人见了都避之唯恐不及的瘟神。我是遗腹子,父亲在我还未出生前,因一场暴风雨,葬身在大海中。
母亲只是一个普通的乡下妇人,没有什么见识,没有什么本事,靠替别人洗衣服挣钱供我读书。
在乡下,男孩子一到有力气的时候,不必成年,家里就着急送去学一门手艺,撑起家门。可我的母亲却说,她还有力气,不着急叫我出去赚钱养她,叫我一定要把书读下去。只要我能读下去,她就会一直供着我读书。
她说,我们穷,穷在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低着头,从天亮做到天黑。把所有的指望都放在两只手上,放在田地里。可现在的世道,不是光靠着双手和田地就能有活路的。人要往上爬,一定要读书。
我听她的话,从每天天还没亮就开始读书,一直到天黑,家里没有煤油灯照明,我就到外面月亮底下去看书。
她说靠力气活的人,从天亮做活做到天黑才能有好日子过,我读书,也一样要从天亮读到天黑。我不要叫她失望,她一辈子为我,我这辈子也要好好活,活出个人样来,好好孝敬她。
可她终究还是没等到我有本事孝敬她的那一天,我还未成年,她就已经支撑不下去,丢下我,去和我的父亲团聚了。
我将家里的两间破瓦房卖了,收拾两件衣裳,背着一步一步走到城里去。乡下的教书先生不肯再收我,说以我的学识,他已没本事教我了,让我到城里去上学。
我知道,他这只是找一个借口推托罢了。我欠了他半年的学费,他不肯再赊我学上了。再加上,我是个遗腹子......
当时为上这个学,母亲在他门前跪了三天,跪得晕了过去,叫周遭的人看不过去了,他才肯收的我。他虽是一个教书先生,却还有那样陈旧的思想,以为一个遗腹子在他的学堂里读书,是要毁了他的前程的。
我原也看不惯他那样势利眼,瞧不起人,他的学识,不过是四书五经罢了。我会到城里去上学,我会在城里混出个人样来,叫他们这些人都瞧着,我宋则鸣,是注定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我宋则鸣,迟早有一天要叫他们这些势利眼都高攀不起。
可城里的学比乡下更难上。我满怀热切的希望来,却在四处碰壁里见识到人情冷暖。我这个一无所有的乡下穷小子,在这城里,要是不出卖苦力,连一顿饱饭也吃不上。
我读了这样多的书有什么用?我能将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又有什么用?没有人引荐,没有人帮忙,我一辈子都只会是天桥下一个替人写信的穷书生。翻不了身,上不了天。
可天无绝人之路,我总还是有贵人相助的。
那天,天桥下来了一辆汽车,那汽车在经过我的摊位时突然坏了,汽车夫下来瞧了一会就去和车后坐着的人报告。那车后厢坐的人是个上了年纪的学者,穿马褂,戴西洋帽,一副很有学识的样子。
他和我见过的学者不一样,虽看起来威风凛凛,说话做事却很平易近人。他让汽车夫不要着急,让汽车夫去车行叫一辆车过来,他就在这里等。
汽车夫听了他的吩咐去了,我便大着胆子上前邀他在摊位上坐一会。
攀谈下我才知道,他原就是浙江鼎鼎有名的梁予怀,梁老先生。这叫我心中暗喜。梁予怀爱才惜才,更是出了名的大善人。我不动声色的与他交谈,佯装不识他这位大人物。谈吐时既流露出一些才华来,又很有分寸的不叫他瞧出我的有意卖弄。
我们谈了好一会,我看得出来,他对我很是赏识。
很快汽车夫喊了车子过来,他和我告辞,上了车回去了。
我仍日日到天桥底下去摆摊子,却很心不在焉。从我观察来看,梁予怀是很赏识我的,我也有意将我的困境提了一提,他家财万贯,在很多领域也都很有威望,只要他肯提拔我一下,我以后的日子一定不会太难过。
可我一连等了有大半个月,没有半个人来找我。我开始坐不住,收拾了摊子,着急的想找到梁家门上去。就在我按耐不住的时候,那天,我记得是傍晚,太阳刚下山的时候,从早上摆摊到傍晚,有一个穿短衫,头发梳得光亮的中年男人过来找我。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是梁予怀亲手写的拜帖,说要在两日之后,到我投宿的庙里来拜访了。
他这样一个大人物来拜访我这样一个小人物,这叫我有些不知所措。回到庙里,我来来回回的在寺庙的后院里走来走去。主持见到了,问我出了什么事情,这样坐立难安。
人的好运气也和乡下的那些势利眼一样,从来没有什么雪中送炭,只有锦上添花。
寺庙的老和尚一听说梁予怀要来拜访我,他原是不怎样肯和我多话的,竟主动提出要让小和尚帮我打扫厢房,还借了十块钱给我去买了点点心瓜子。
梁予怀来的那天早上,我还是去天桥底下摆替人写信的摊子,有意和梁予怀一前一后的进了寺庙的门。
我早就打听过了,他虽是一个善人,却不是一个糊涂善人。他要帮什么人,总是会前前后后,把那个人都摸一遍,才肯去帮人。我走的这一步独木桥,已到了桥的中间,怎么样都不能在最后关头棋差一招。
我进门换了一身衣相比之下较干净的半旧长衫,到外面来迎接梁予怀,他看向我的眼中果然带了一丝赞赏。
我知道,我一早起来就在天桥底下摆摊,这一些功夫都没有白费。
我们坐着谈了一个下午,从四书五经讲到对当今中国局势的一些看法。他是很忧国忧民的一个人,曾做过清朝的都侯,对朝政大事很挂心,却又不是一个迂腐的满清遗老。他所忧的,是国之所向,民之所生。
我自小在乡下长大,讲到民生,不免就要讲到现在的国民,哪怕出尽了力气也吃不上几顿饱饭,活着像是在做一场大的赌博的境况。讲到国民的出路,是看不到一点光明,国民的出路不明,正是国家的出路不明。
他很赞同我的看法,说读书人要有为民着想,以民为本的思想,这个国家才能后路可走。
他讲到外国的三民主义,民主治国,我不是很明白,却还是勉强让自己看起来很赞同和了解他的观点。
他见我对他所说的三民主义等似乎很感兴趣,也就越说越多。最后,他让随侍的人给了寺庙住持一些钱,买了些饭菜,在寺庙吃了夜饭才肯回去。
第二天早上,梁予怀就让人请我到他的府上去谈话。那是我第一回坐到汽车。在这之前,我只看到过这样的庞然大物在路上开来开去,刚到城里的时候,我被这汽车撞过一回,伤得不重,却也在床上躺了有三五天。那个开汽车的还将我狠狠骂了一顿,骂我是穷鬼,碰坏了他的车,我这辈子也赔不起。今朝,我这个穷鬼,也坐上了这辆汽车。我悄悄把手放在座椅上,椅子上的皮可真软,软得像是光滑的丝绸一样。
总有一天,我也会有这样一辆汽车,不,是两辆,三辆......
梁家在浙江是出了名的高门大户,家财万贯,梁予怀又是最早出国留学的那一批学生。满清政/府在沉疴难起,却也想过挣扎自救,庚子之难后,便送有识之才出国留学以图自救,梁予怀便是最早得到庚子赔款出国留学的学生之一。
他的家世,是不必用这样的方式来出国的,他却一定要参加考试,叫别人看到他的本事。取得第一名之后,他又将名额送了出去,自费出国。
这在当时被传为一段佳话。等他学成归国,又在中堂大人的手下做事,第一个提出要创建中国人自己的海军和空军。虽因清廷覆灭,未能成事,他在大风大浪中力图以自己一点微薄之力,力挽狂澜,却仍叫人敬佩。
我仰头望着那在阳光下放出七色彩虹的泉水,还有那与我进城后,在书上看到的外国建筑一样的房屋,还有那与外国建筑融洽矗立在一块的中国传统木屋建筑,除了惊叹,说不出一个字来。
书中有说到人间仙境。这个地方大约就是了。
我唯恐叫人看出我是刘姥姥第一回进大观园,太没有见识,只要将眼睛竭力往下压着,不叫脸上表现出太多惊叹和诧异的颜色。
梁予怀早已在最里边的一间厅里等我,一见到我过去,就招手叫我。我忙上前,他把一本书送到我面前,叫我看一看。我翻开来一瞧,竟是一本外文书。那字一个个长得和蝌蚪似的,我竟没有一个认得的。
我把书翻了两页,抬头看他。他微笑着点点头,示意我坐下。问我想不想将这本书看懂。
我心里已猜到他的用意,却还是表现得很谦虚诚恳,拱手要拜他为师,请他教我读书。
梁予怀笑着连连摆手,说他早就不收学生,我要想看懂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就要自己去弄明白。他只能做一个指导。
他说着,拍手叫人进来,把一张支票填好了,送到我面前。我立即就要推辞,做出义正言辞的样子,不要叫他小瞧了我的骨气。
他将手在我肩膀上一搭,不让我站起来,微笑着指了指桌上的支票,对我说道:“这不是施舍,这是我付给你的工钱。我要你学成之后,立即回到中国来。你这一生不可离开这片土地,你的才华都只能奉献在这片土地上。”
他这不亚于天神转世,来扭转我困在底层挣扎的命运。我忙点头应允,郑重起誓,学成之后,我会立即回来,回到国内来。我宋则鸣这一生,绝不会离开中国,我在国外所学到的一点一滴,都将用在我脚下所踏着的这片土地上。
梁予怀很高兴的拍拍我的肩膀,让人进来,送了一身新作的衣裳给我。他说我不能再留着辫子,穿长衫,一副满清遗老的模样。他叫人替我剪了发辫,将我已破了一个脚的眼镜也换了,还让我换下了身上浆洗得看不出颜色来的长衫。
梁家的佣人送了饭菜过来,梁予怀陪着我用了一些,那饭菜精致,是我这一辈子也未曾吃过的美味。可他只不过浅尝辄止,我也不敢吃得太多,虽肚中仍饿,在他放下筷子的时候,我也放下了筷子。
佣人又送了上好的龙井,梁予怀与我谈起中国的诗词歌赋。他说,中国的政/治千疮百孔,中国的传统文学却不可因政/治就丢弃了。他以为,中国的诗词歌赋是这个世上最美的语言,我让我虽到外国去学习,却不能就染上了外国的风气,把中国的好也丢了回来。
他是个有趣的人,睿智、开明。对政/治和文学都有着他独到的见解。虽很多东西,我并听不太懂,却也知道,听他一席话,胜得十年书。
我们谈了很多,天色渐渐暗下来。傍晚的阳光从半透明的窗玻璃外照到我脸上、身上,我正预备要起身和他告辞,那书房的门毫无预兆的被人推了开来。
一道清脆明亮的嗓音响起,娇滴滴带着一点任性:“阿爹又躲在书房不出去,说好了五点钟回来要陪我下棋,我等了你可有一个钟点......”
她的后半截声音隐了下去,我感到脸上热热的,抬头一看,撞进一双与晚霞相媲的明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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