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强求
货轮汽笛闷声发出长啸,王渊文抱着梁娉,在货仓里占了一个位置,他将她紧紧抱着。
梁娉的脸颊发红,呼吸很微弱。
“别怕,等我们到了德国,我就带你去找医生,我一定叫人治好你。”
梁娉微微闭着眼睛,她能感受到船在缓缓的移动,掉头。从港口里慢慢的驶出去。
年少时,曾多少回也想过,搭上渡轮,离开家乡,离开中国,去一个陌生的国度,看那里的风景与人,学成归来,也能和阿爹一样学识渊博。有着骄人佩服的才学。
可在她有这个机会的时候,却因一个人,改变了她人生的轨迹。
恍恍惚惚,梁娉似能见到宋则鸣出现在眼前。
他还是那样温和清朗,眼镜反光,她看不清楚他眼里的模样,却能望见他的微笑。
渐渐的,那张脸起了变化,从温和清朗变得阴鸷乖戾。
雾和浪隔断在两人中间,她张了张嘴,想要唤他一声,却叫一道突如其来的大火困住去路。
那人终究湮没在火海之中,连一块衣袂也没有留下。
她伸手,呼吸急促起来。
王渊文察觉捏在手掌心里柔胰越来越虚软温热,他心急的喊了一声。
怀里的人满身是汗,头发丝粘在脸颊边,似很难受的张着嘴,像从水中捞出的鱼,挣扎着,渴求着生的呼吸。
“颦颦,你怎么样了?”
梁娉难受的攒紧了眉,一生一世在眼前轮回流转。
她往前走,脚下发虚。梨花树下,她看到宋则鸣的背对着她站在那里,她快走两步,想喊住他。
她对他总怀着愧疚感激。
不论从前的路怎么样,后来的路又怎么样。他把生的机会给了她,他在最后的时刻救了她。他曾是她少女生涯里唯一散发着光芒的男子。
她想和他说句话,再说一句。
阿爹却不知怎的出现在她面前,揪住她的双肩,两眉攒蹙。
梁娉怔在那里。呆呆的望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父亲。
她舔了舔唇,满眶的眼泪还未落下来,阿爹握着她的肩膀将她的身子一转,她看到自己身后的那个人。
他穿着一声笔挺戎装,英姿勃发。双目沉沉如深海天涯,站在那里,面容沉静的向她看来。
他怀里抱着一个婴孩。
梁娉犹豫着,记忆似出现了断层。
可脚下却已不由自主朝着他走过去。
婴孩突然爆发出嘹亮的哭声,她吓了一跳,两手垂在身侧,局促的望着他。想要朝着他走去,却两腿生根,无法动弹。
他望着她摇了摇头,终于朝她伸出一只手来。
薄削的嘴唇微动,他唤她:“颦颦,来。”
梁娉顿有种魂归彼岸的归宿感,胸口的窒闷将她彻底填满。她干哑,一直无法发出声音的嗓子终于逸出微弱却清晰才两个字。
她喊他:“少衡。”
以所有的深情与生气。
王渊文翻找着随身携带的行李,找出一支针剂来,对着梁娉削瘦至极的手臂,将要把那支针扎进去,听到梁娉唤了这一声,他手里的针筒一歪,差点掉到甲板上。
他眼里的担忧被一层殷红替代。王渊文将针筒捡了起来,一抹脸,那沉冷的眼里,晃晃悠悠,似激荡着深海黑暗处冷至彻骨的海水。
无一点温情。
将可缓和梁娉病情的针剂慢慢推压,置药水彻底打入她的体内。王渊文扶着梁娉在褥子上躺好。他走到外面来。
货轮在缓慢的掉头,掉了一半,却只停着不动。落在水里的船桨不停“嗡嗡嗡”的搅动着,船身虽停着,却也似掉入水里的大猫,不停的抖着。
跟船的是码头主事九爷刚收的干儿子。
王渊文过来,他正一只脚踏在船舷上,愁眉望着灯红通明的岸上。
“船还不好走吗?”
“说是船上有不合规矩的东西,要再停一停。”
“不是已经检查过了?”
九爷的干儿子朝着海里吐了口唾沫,很不痛快道:“谁不知道这块地方是做什么,狗模狗样!”
王渊文笑了笑。
九爷的干儿子看他欲言又止,不客气的直来直去:“你老有什么事?”
王渊文便从口袋里摸出几块银元:“不知阁下可否行个方便。”
那跟船的接了银元,在手上掂了两下,一只眼睛的眼皮往上斜,痞里痞气朝着王渊文扯唇一笑。
抬手朝着王渊文一招。
王渊文凑过去,在他耳朵边说了一句话。
跟船的眼睛一瞪。像是要发怒。
下一瞬却缓了下来,伸手在王渊文肩膀上一拍,笑着道:“你也是看对了人。这种东西除了我阿奇,这个码头不会有第二个人敢带上船!走!跟我来!”
王渊文点头谢了两声,果然跟阿奇过去。
不多会,他手里拿了两只小玻璃瓶子,将仓库的小门关上。王渊文屈膝坐下来,单手将梁娉扶到膝上。
梁娉打了针,心悸胸闷的症状好了一些,虽还浑身无力,却有一些清醒。
她吃力的睁开眼,见到王渊文定定的望着她,他眼里的阴暗,令梁娉心上一跳,有一种极不安的情绪涌上心来。
“颦颦,你刚才喊的少衡是谁?”
王渊文模样温柔,手指在她汗湿的发梢轻轻撩拨着,语声漫不经心。
梁娉却感到一股步步紧逼的压迫感。
她抿着唇不说话。
“你不说,我也知道。”
“少衡,”他哼了一声,“叫得这样亲密,是你的那位军阀丈夫罢。”
他目光一转,落到梁娉脸上:“你就这样舍不得他。”
“要是你的病好了,你说,我还留不留得住你?”
他自己说着,自己摇了摇头。
“我总要想一点办法,我怎么能再去当那个替人做嫁衣的傻子!”
他将牙根一咬,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小玻璃瓶来。
梁娉定睛一望,还未瞧清楚,已猛然一颤。
王渊文拿了刚才替她打针的针筒,把吗啡的瓶子打开,收了一截在针筒里。
梁娉心下大骇,手脚顿冷,已然明白那是什么东西,他又要做什么。
“不要,不要......”
她惊恐得翻身往外爬。
王渊文抓住她的脚踝,将人往身前拖:“颦颦,你不要怕,我会轻一点。”
“不,渊,渊文。不要。”
她气息不稳,心因害怕,剧烈的跳着,眼睁睁望着王渊文举起针筒,往她的胳膊上刺下来。
深浓的恐惧,挥之不去的阴影,如影随形的枷锁,似一个无形罗网将她罩住,而这个罗网在这时收紧,掐住她的脖子,抓住她的心脏,要把她拖到地狱里去。
梁娉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力气,举臂猛往后一抽,戳入血管的针尖撅反了她的血肉,血管也叫挑露出来,鲜血如注。
她就是死,也绝不叫自己再陷入那肮脏的药水里。
梁娉抢了掉到地上的针管,抓在手里仰头朝着细嫩的脖子插进去,用力一划。
“颦颦!”
王渊文惊骇至极,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会这样决裂。一时竟似雷电击中,惊呆了。
“颦颦!”
仓库的小门被人一脚踹开,周重霄似一阵风,从门外卷入。
他身后,天津警察厅的厅长及一二十个持枪警察涌了进来。
不等王渊文反应,那闪亮的手铐往他腕上一落,厅长亲自拎了他起来。
“督军。”
警察厅厅长正要询问周重霄的意思,周重霄已抱着浑身是血的梁娉走了出去。
“医生!快叫医生!”
警察厅厅长忙挥手,命人把王渊文带下去,上前道:“是!是!”
一昂头,喝道:“还不快叫医生过来!”
那随行的医生慌忙上前。
梁娉脖子上的血直往下掉,脸上的血色急剧流失。她的手在一点一点变凉,微微闭着的眼睛像是再也不会睁开。
“颦颦,颦颦。”
周重霄紧紧握着她的手,似要将自己的温热分一些给她。
瞳孔赤红,并不只是连夜辛苦所致。
汽车急速往最近的医院开,医生拿棉花纱布不停忙碌着,那一团一团沾了血的棉布丢在一旁,像极了雪地里盛开的红梅。可这红梅怎么就没有尽头。
“冷。”
她微微阖动的嘴里逸出一个字,周重霄俯身贴耳,听到这个字,将身上的氅衣拖了下来。又将手套摘下来,套在她的手上。
“别怕,我在这里。不冷。”
她似颠簸在狂风骤雨里的鱼,被高高抛出海面,又被风浪一下卷进了海底。身体不停的抽搐痉挛,呼吸紧一阵,停一阵。
他抓着她的手,却抓不住那急剧流失的生命。
“救她!快!”
医生哆嗦着,连连点头:“是,是。”
他虽在看到那一箱药剂的时候就猜到她身体状况出了问题,却怎么也想不到,会到这样严重的地步。
情急中抓来的这个医生,只是个无名小卒。
梁娉险些伤及颈动脉,失血过多,再加上心悸之症的眼中化,等送到医院,人已奄奄一息,几近咽气。
救回来,却醒不过来。
周重霄仰头坐在病房外的长凳上,眼角冰凉,身体发轻。一阵风吹来,似能将他这个人也一齐吹走似的。
“督军,这个妇人说是太太交代了她一些话,要让她告知督军。”
周重霄手上捏着帽子,眼眸一低,在许铎带来的妇人身上扫了一眼。
“说。”
那妇人见着他这冷面冷声的样子害怕,双膝一软,就跪了下来。
她吓得忙磕了一个头,哆嗦着道:“民妇阿福,是,是伺候太太的下人。太太上船前嘱咐我去沪上找周督军,叫我把孩子交给他父亲。”
周重霄沉冷的眸子一亮,蓦站起身来。
他动作突然,高大阴影一瞬间抖落下来,吓得阿福又连连磕了几个响头,嘴里念着:“别杀我,别杀我。”
周重霄朝许铎一看,许铎忙点头,把妇人拎到外面去问话。
孩子,她和他的孩子。
他蓦然一笑,那笑一点一点收起来,如秋天云舒云卷后的一道阴霾,层层笼罩过来。把仅有的一点光也彻底掩盖住。
周重霄半转过身,推门进去,雪白的病床衬着她雪白的脸颊,她那样安静,安静得就像是失去了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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