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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趁着风雪稍减,聂景迟再度踏上前往潍州的路途。经由几处州县知州、知县的招待,终是在半余月后迎着新年仍未散尽的烟火气息抵达潍州城。

  潍州知州徐辙从百姓处听得消息,便匆匆带着家仆前往城门,迎接聂景迟风尘仆仆的车马。一众百姓跟着知州挤在城门两侧,随着哒哒马蹄声响起,马车在众人的拥簇之下缓缓进入城中,在大街上一路行进着,最终在一处空旷整洁的华丽宅邸前停下。

  此处是聂景迟远房表亲的叔父梁成济的旧居,朱门之上的牌匾仍有着金字的“梁府”题写旧迹,却早已被岁月风化黯淡了许多。这处宅邸在其一家老小不知所因搬离之后一直无人居住,却不知为何在十年之后,被是时新称帝不久的聂擎渊下旨保留了下来,甚至叫太守徐辙专门派人定期洒扫院落、收拾房间,没想到如今,竟成了聂景迟驻守潍州的居所。

  徐辙遣散了围观的百姓,而后便命家仆帮着许江云和初莺将带来的行李收入府中。

  “臣潍州知州徐辙,拜见鲁王殿下、鲁王妃娘娘。”他行过礼,长而灰白的须髯拂过衣袖,“不知鲁王殿下此次前来潍州,要驻守多久?”

  “短则三五月,长则七八载。”聂景迟并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只是轻松一笑,“既然本王亲自前来,徐太守便无需操心过度了。百姓民生之事,不见不闻,则无以利国。”

  “本王初到潍州,车马劳顿,须先休息一日。自明日起,寻常小事仍交由太守,若有重大灾祸抑或牵系人命之重案,找本王解决便好。”

  “鲁王殿下一番为国为民之心志,臣感激不尽。”徐辙深深一揖,“若殿下有事相求,直接差人来太守府寻臣便是。”

  送走徐辙,聂景迟便带着沈余娇熟悉起宅院来。统共五进的院落,在潍州城是最大的一处宅邸,其屋梁和影壁的雕花,还保留着些许旧朝江南之地的雅致风韵。

  “这屋宅真是不错。没想到,父皇竟还留了这样一块宝地。”聂景迟双手环抱在胸前,端详着主殿的陈设,“纵使我并非皇室宗亲,若是得住在这样一处府中,那也是极大的幸事了。”

  沈余娇立在他身侧,看着屋内前朝的江南瓷瓶和精致的雕花小窗,不禁一阵辛酸。她是临川人士,昔日大琼帝都本就坐落于江南富庶之地,这样的雕镂和器物她再熟悉不过。只是没想到,她本以为在葬回临川之后方可得见的旧时风物,就这样生生出现在她眼前。

  她的所求哪里是江南,无非是曾经那个繁华盛世而已。

  可谁又能料到,盛世的衰颓竟来得那样快,那样猝不及防。

  她瞧了眼聂景迟,那和聂擎渊极其相似的侧面的眉目,让她心底里一瞬绞痛。

  聂景迟回转过身来,恰对上她目光灼灼却难掩疲态的眼眸,旋即轻笑道:“阿娇可是倦了?那便回殿中歇下吧,我在院中再走走。”他倚着回廊漆红色的廊柱,在她额前落下一个温润的吻。

  他看着沈余娇离去,她融入有些阴沉的天气里,身上的雪色狐裘与青灰色的石板地面和院墙相映,缀之以院中负着零星白雪的红梅,竟似一幅工笔画般清丽隽美。他看得出了神,笑着喃喃道:“北方的雪衬着江南的美人,竟是别有一番风味。”

  他再无心赏院,兴致勃勃地叫许江云拿来笔墨纸砚,将他眸中所见尽数绘于笔下,而后便迫不及待端详起他完成的画作。

  他要把她带着香的身影,留在他的笔下,他的心里。

  那边沈余娇回了卧房,虽然由初莺服侍着躺下,却实在难以安眠。她思绪凌乱,直到屋外夕阳斜照,她方在难得的些许暖意之中带着悲戚与哀怨沉沉睡去。

  兴许是实在难得地出趟远门,沈余娇心力憔悴,这一睡竟是直直睡了五日。五日之后虽难免被聂景迟以戏谑的口吻调笑一番,但她却又是实实在在地恢复了往日的精力。

  “这五日,臣妾白日里不在殿下身侧,殿下可有好好处理正事?”她替他斟了一壶温酒,“如今殿下不在宫闱之内而在民生之间,一言一行,须得端正从容才是。”

  聂景迟举起盛满酒液的玉盏:“那是自然。这几日我忙着处理潍州府衙近两月来遗留的案宗,连酒都没好好饮上一口。”他仰头将酒饮尽,灼热的气息从喉间上涌至鼻腔,而后便是一股暖意蔓延至全身。

  因这白酒灼烈,他有些尴尬地呛咳了几声,而后又笑道:“不过这饮酒啊,还是同阿娇一起最快乐。”

  沈余娇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已经醉意上涌的模样,目光移向他肘边堆叠的案宗,便放了酒壶,随手拿起一折翻阅起来。朱砂笔的圈点勾注赫然醒目,案宗上每一处疑点和逻辑的漏洞都被他画了个清楚,甚至附了张小笺,写下了自己对案件的判断。

  “这些案宗,何时还到府衙去?”

  “明日卯时一刻,我便叫许江云送去。”聂景迟拿起酒壶又为自己斟了一杯,旋即将酒液咽入腹中,“这些案宗疑点重重,真不知这府衙是怎么断的案。”他有些不悦地摇摇头,“不过毕竟不是些牵扯到人命的事,就不用我亲自出面解决了。”

  他指了指案宗堆里露出一角的纸笺:“我所推测出每一桩案件大致的前因后果,都附在这些小笺里了。既是简单的相助,更是教他们认真断案,绝不能在疏漏之中轻判或错判一丝一毫……”

  聂景迟醉得昏沉,愈说声音愈微,而后便直挺挺倒在桌上睡了过去。沈余娇叫来许江云将他搀扶上榻,自己便继续坐在桌边翻阅着卷宗。

  他的笔迹工整,那些正楷小字每一划都带着顿挫的笔力,足见书法技艺之卓绝。她从未这样细细端详过他的字迹,如今一瞧,不说字如其人,倒确是字比人更端正清雅几分。

  是了,他虽是聂擎渊的子嗣、聂景琛的胞弟,有着和父兄二人相似的面部骨骼和眉眼轮廓,但他的性情和思想,却和他们截然不同。

  她抬起头,看向他指给她看过的、他所绘的她。

  纸绢上仍旧残留着浅淡的墨香,用朱砂点画的红梅在素色的纸面上绽放,用它纤细的枝干,安静伫立在茫茫风雪里。

  原来他眼中的她,是这番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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