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山有木兮
唐镇远从背后走上前,他脚步有些发软,进来的步伐透着不符合性格的迟缓:“云忠……大夫呢?我去找大夫!云忠,爷爷去找大夫!”
“不用找了。”我抱着唐云忠的后颈,手指压在他的脖子上,小声地嘀咕了一句。眼下为了将他扶起来,我只能跪在他的血泊之中,不一会的功夫,便能感觉冰冷粘稠的液体浸湿了膝盖的布料,让我几乎泡在那摊血迹之中,“这么多血,已经没有办法救回来了。”
唐镇远没有说话,我只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
唐云忠身边摔碎了一个盘子,其中一块碎片被他打磨成三角形的尖锥模样,我对着他的人中使劲掐了下去……接下来好一会功夫,我的记忆都是空白的,我似乎既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不清楚到底为什么这样做。等到我回过神的时候,我正在一手按住唐云忠的脖子,一只手积压他的胸腔——我在做什么?他分明已经没有任何活下去的可能了,血都几乎流干净了,我这是在做什么?
正当我迷茫时,却听到唐镇远颤抖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云忠!云忠你看看爷爷!”
就像从梦中忽然惊醒一样,我从那种本能的施救动作里惊醒,低头看过去,唐云忠刚刚已经失焦的眼里忽然多了一丝神采。他靠在我肩上,手指吃力地抬了一下指向暗处的墙壁,唐镇远和我看去,就见上面似乎写满了血书:“好,好,爷爷马上就去看。你坚持一下。”
唐云忠大约是松了一口气,手臂又垂了下来。
他忽然微微侧过头,用余光打量着我。从目光里流淌出一丝迷惑。
“我是……”我自我介绍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我要怎么跟他介绍呢?只是介绍一下姓名吗?或者这些年的经历,怎么才能告诉他呢?我本来已经我们可以从长计议,怎么就偏偏迟了一步呢?眼下让我再说什么呢?
就在我卡住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微凉的触感忽然从眉心传来。
我下意识用空着的左手捂住自己的额头,就看到唐云忠带着血的手指滑落,最后对我略带些调侃和好奇地一笑,便倒在我怀里,再也没有了声息。
“唐云忠?”我喊了一声。
可惜,再也没有任何回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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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祖宅中有巫蛊之法,郭虞以此为诱饵蒙骗圣上同意了设计唐家军丢失乾门关的计划。”唐镇远看着墙上的血书,那些字迹分外缭乱,字字泣血,站在那面墙面前,他似乎一瞬间便苍老了许多,“……云忠,你要以死明志,就是希望爷爷能相信这些吗?”
我从地上站起来,唐云忠的身体被安置在床上,眼下他既然已经没有气息,那么身后事究竟如何,似乎也不再是急于一时必须处理的事情。我把唐云忠的手帕递给了唐镇远,一种怎么都提不起精神的疲倦让我连说话都觉得累得慌:“这是唐云忠在副将赵敢身上留下的遗书,当时他害怕万一自己回不来,大约把信息留了很多份,就为了能传递给您。里面讲的是同一件事情,写得比墙上还要简洁,我本想把这个东西交给您,作为合作的筹码,但是眼下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必要了。”
“反正我最终还是迟了一步。”
唐镇远依旧站在那一面写满了唐云忠血书的石墙前面,手里拿着我递给他的遗书,仿佛风化的石像一般一动不动:“云忠,到了最后,你还是相信爷爷的吗?”
我没有说话,坐到床边去看已经死去的唐云忠,他肤色在蜡黄里透出濒死的青色,瘦脱相的脸上几乎找不出昔日意气风发的神采奕奕,唯一能让我稍稍宽慰自己的只有那舒展的眉头,最后一眼看着我的时候,他分明是笑了起来的。
我的眉心中间被他涂了一片暗红色,这让我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脑门上盯着的大包。想着,不由得苦笑起来:“你到底……有多喜欢拿我寻开心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太阳都已经逐渐西斜,我才听到唐镇远走来的脚步声:“你需要什么?老夫能帮你做什么?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行动?”
我抬起头,他沉稳而苍老的面容浸透在夕阳之中,看起来有种非人的肃穆和威严。
“我还没有和您解释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呢。”
“……”唐镇远坐在我对面,我们俩恰好坐在唐云忠床铺的一头一尾,老人下意识拽住孙子的手,似乎唐云忠此刻只是睡着了一般,“那你先将你要告诉老夫的一一道来吧。”
这一次,我没有再有所保留,从我重生前的事情,一直讲到我回到十年前,包括我们在另一种可能性下查到的一切情报,我都对唐镇远和盘托出了。
傍晚的夕阳带着夜色悄无声息地降临。
“然后我再一次从那间庙的地道爬出来,就又一次回到了这个时间了。眼下的一切对我来说就好像黄粱一梦似的。”我说完了自己的遭遇,略带忐忑地望着唐镇远,“我知道这件事情大约很难让人相信,但是……”
唐镇远忽然站起身,用手示意我不要说话,远处传来了唐揆荣的声音:“父亲?父亲您还在和云忠说话吗?”
“你在这里等老夫一段时间,老夫用完晚饭便回。”唐镇远说罢便走出屋,一路将门锁上,一路远远对着唐揆荣回答,“云忠难得愿意多说些话,老夫与他多聊聊怎么了?你这一辈子没有上过疆场的,怎么会懂这种感觉?”
我听着他说着遮掩的话逐渐离开,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唐云忠的手背:“太好了,你爷爷看起来应该会帮我的。”
等到午夜时分,我已经坐在椅子上睡着,屋门忽然被吱呀一声打开。唐镇远进来,眼睛忍不住瞟了一眼坐在床边睡着的我,回头带上门:“……这情况还能睡着,你这丫头倒有几分胆色。准备一下,我们立刻要准备进宫。”
我本来在屋里困乏了半天,迷迷糊糊打着盹,闻言却一下坐直了:“这么快?”
唐镇远递给我一套衣服:“云忠本来是应当死罪的,但是老夫不忍心,跑断腿总算将他担保下来。眼下云忠既然已经逝去,那么老夫也应当去宫里和圣上交代此事……你说你想要知道温贤太子的处境,此事莫说老夫,只怕宫里也没有几人知道。”
这情况来得如此突然,我呆住了好一会:“可您下午不是和我说,温贤太子不是早已去世吗?”
“方才我去仔细了解一番,发觉事情确实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温贤太子在几年前却是应该已经死在温贤阁,但是老夫方才略施手段,确实套出一些消息——温贤太子可能一直没有死,而是被囚禁在宫中。”
“什么?”我忽然愣住了。
我明明记得周恪己应该是死在我入宫几个月后的冬季,之前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缘故,我才会第一时间先想到要找唐云忠,而周恪己,这个时间应该早已死去才是,我要找他也只是找他的死因而已:“……周恪己没有死?”
“你其实是个不太会说谎的孩子。”唐镇远忽然抬眼看我,“你看你如何称呼我家孙孙和温贤太子的。他们的名讳也是你可以随便称呼的?”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装到一半又忘记了要注意称呼。
所幸唐镇远没有继续为难我:“老夫听你说了那么多,知道你最想做的是讨回北川和帮云忠讨回公道。此事也是老夫心中所念,但是这件事需要从长计议才行,非一时一刻能改变。依照我对云忠的了解,和你的说法,温贤太子与云忠乃是同生共死的兄弟,于情于理老夫都不能坐视不管。眼下总该先确认温贤太子是否活着,倘若有机会,总要救他出来才是。”
我点点头,心里明白今晚一切都要靠我自己才行了。
“等到入宫之后,我会在正阳殿向温贤阁方向最近的地方要求停下马车,届时你便跳下车,按照我的猜测,温贤太子大约还被囚禁在温贤阁内,届时你便只能依靠自己,一个时辰之后,我会重新在那个路口等待。如此计划,可以吗?”
我点点头:“如果届时我没有按时回来,也请您不要多做等待。”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片刻后在我肩上拍了拍,“谢谢你照顾云忠,也谢谢你愿意信任老夫。今后,老夫也会更多思考关照这些事情的。”
闻言我叹了一口气,望着唐镇远牵着唐云忠的手,那手经过半日已经有些僵硬了,上面暗紫色的斑点越来越深越来越多:“我这就去换上衣服,等会我们就出发吧。”
·
温贤阁的大门上落着一把巨大的锁。暗红色的大门甚至推不开一丝缝隙。我着急地顺着墙摸了过去,本想着起码能从门缝看点情况,却没想到连我还是低估了皇家要埋没一件事情的残忍,门缝都被水泥糊得紧紧的上下透不出一丝缝隙——里面忽然传出一丝动静,仿佛深夜里什么东西被碰倒了。
“里面有人!”我惊喜异常,打起精神顺着墙根继续摸过去——温贤阁有一个大多数人大约都不知道的出入口,是周恪己偷偷告诉我的,虽然后来我出入温贤阁非常自由,根本没有用上那个地方的机会。
功夫不负有心人,就这么找了一圈之后,我总算在内院外墙附件的草丛里摸到三四块松动的砖块,扒开之后果然是一个狗洞一样的出入口。正常成年人根本无法正常进出:“只能顺着墙根一点点爬进去了……”
这个洞我并不陌生,本来是周恪己偷偷挖出来供自己的小狗脱脱进出宫室玩耍用的,后来脱脱被吊死,他格外伤心,便自己调了些水泥把那个小洞封上了。但是这里毕竟是随便弄了些砖块的松动处,多用力扣一扣也能破坏掉。
我顺着洞口一点点蹭进来,废了好一番力气,总算进入了温贤阁——刚刚站起身,我便觉察出不对,屋檐下的绑着两面我们在杨家祖宅见到的人皮鼓,夜风吹过便能发出悠长的鼓声。
“大人!”我愣了一瞬间,小跑上前用力推开门,一大片灰尘扑面而来,我虽然一把捂住口鼻,却还是被呛得咳嗽起来,“咳咳咳,大人!大人!”
灰尘还没散去,我便冲进屋里,径直奔向周恪己的床榻:“大人!恪己大人!”
黑暗中,一阵咳嗽声从暗处传来,气若游丝的声音预示着主人的生命已经仿佛风中残烛一般。我寻声摸索过去,在黑暗中逐渐适应了过来,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佝偻着侧卧在床铺上。呜咽的风声从我们身边划过,他像是一只被人遗弃的小动物一般蜷缩着身体,在这燥热的夏末的刻骨的寒冷中瑟瑟发抖:“大人……”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十年的周恪己。一股熟悉而彷徨的感觉让我慢慢走到床边——我就是因为杀害温贤太子的罪名,才会被斩首与正玄门外,由此,才开始了一段我意料之外的人生。
他是我死亡的元凶,但是也是我最大的恩人。因为他的缘故我经历了一场莫须有之罪带来的死刑,但是同样是因为他我才能从清河县的万里淤泥里活了过来。可怕的是,无论是加害还是恩情,他都并不认识我,他不为救我而救我,他不想害我却害我。
这是一个未曾认识我的周恪己,也是一个我未曾认识的周恪己,这种感觉奇妙而让人心生感慨,我甚至有一种是不是走到这里就可以感觉。就好像这里是一切应当结束的地方,一切应当结束的时刻,而我所有的艰难和努力,从来都只是为了溯流而上回到此刻。
——眼下,我终于确认,我回到此刻应当是有意义的,只是我还不知道那最终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而已。
我柔声唤他:“大人?”
他吐出一口没有温度的冷气,在黑暗中缓缓睁开双眼,看向正俯身凝视着他的我,那细弱的声音从嗓子里勉强挤出:“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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