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铖儿
这一夜难得睡得安稳。
梦里有棠梨花香,还有家的味道。
梦见自己在二十一世纪的卧室醒了,我披着头发走下楼,却见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还有弟弟都坐在餐厅里,谈笑欢声,那桌上,还有给我留的一碗冒着热气的汤圆。
我穿着拖鞋倚着墙,只静静地看着他们笑。
……
舟车劳顿,这一觉,竟沉沉地睡到了次日午时。
直到铖儿在屋外的一声声“阿姊”将我嚷醒,这才得知,曹丕他们一行早已离去多时。
我暗自懊恼着,无可奈何。
“阿姊,父亲在前堂唤你过去呢。”门口突然冒出个锐儿的小脑瓜。
我连连应声,赶紧梳洗正衣,跟着铖儿和锐儿一同去往前堂。
三五侍婢垂手廊下,叔父崔琰正坐在堂上览卷,一旁有叔母奉茶。在屋外默然站定良久,我提裙进门,正要跨过门槛,忽与崔琰四目相对。
他冷漠的神情教我打了个寒噤,见他起身朝外走来,我连忙退出屋外,颔首静候。
崔琰负手站定,喝令我道:“堂前跪下!”
院中众人皆被吓得不轻,我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慌忙下阶,跪在庭央。
面前不知何时端来一盏香炉。
崔琰在台上厉声道:“一炷香时间,将本朝曹大家的《女诫》一字不落背出来。”
曹大家即赫赫有名的东汉才女班昭,《女诫》是她撰写的班家女性私书,有卑弱、夫妇、敬慎、妇行、专心、曲从和叔妹七章,尽是些教导时下女性做人的道理。自问世以来,《女诫》便被争相传抄而风行至今。前世我最不喜欢约束古代妇人的纲常礼教,来到这个世界后也十分任性,只零星读过几次,从不曾好好背过。
如今跪在堂下,我满头雾水,欲言又止,却不敢忤逆半分叔父崔琰,只好磕磕绊绊,试着背去:
“鄙人愚暗,受性不敏……蒙先君之余宠,赖母师之典训,年十有四,执箕帚于曹氏,于今四十余载矣……战战兢兢,常惧绌辱,以增父母之羞,以益中外之累……”
背到这儿,便再也背不出来了,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崔琰的怒气,我满脸羞愧,将头埋得很低很低。
“你不是很有本事的么?你在外不是‘似男子般好读经卷,遍览诗书,目之而不忘’么?怎么,如今认祖归宗了,反倒连小儿成诵的《女诫》都不会了?还是你阿叔比不得那当朝司空威严,不能让你‘战战惶惶’,不能考问你的学识?”
崔琰三两句话就压得我喘不过气,比曹操的质疑还恐怖,我不敢辩驳。
“说!为何背不出?”
“缨儿当年不想学。”我仰起头,坦白道。
“不想学?辞赋小道,这些你倒学得很好!”崔琰拂袖作怒,呵责道,“汝自恃其能,全不知君前忌讳外露锋芒!你真以为那日,曹司空会单凭几句问答来验明汝之身份真假吗?当年汝阿翁何曾教过那等奉承之辞?仔细思量罢!这些年汝疏于礼教,在外都染上了什么习性!简直令我崔氏一族蒙羞!”
是啊,古代女子无才便是德,纵然我答不出又怎样呢?曹操根本不会多在乎,他不过想借着吓唬一个鲁莽小孩儿,来打压屏风后的崔琰,而我说出一堆所以然来,反倒令曹操奇怪,并促使他打下如意算盘。
原来,即便拥有良好的现代教育知识,也难在古代社会求得保全。
可是,帐前失仪,射中暮鹰,不过用几句汉赋应对了曹操的话,在叔父崔琰看来,竟至令家族蒙羞的地步么?
我百般不是滋味,精神恍惚,完全不能理解他所珍视的某些东西。
铖儿被叔母拦住,他只敢抹泪抽噎,不敢放声大哭,想来平日多受崔琰严教。
叔母上前劝道:“老爷,缨儿才刚回府,何苦如此……”
“夫人!正因刚回,才须训诫啊!”崔琰挥泪道,“吾兄遗愿,不过亡女回归,如今却又落入曹氏之手,我岂不心痛!数日前帐中察言观色,已知此女生性放诞,易生事端,况小小年纪,便知阿谀权贵,若他日在曹府惹出祸端,牵连崔氏一族,更当如何?纵是兄长在世,预见此女不肖,亦当早除隐患!……”
那时年纪尚幼,我并不知崔琰在堂前痛骂是为我好,只知声声训斥,声声刺耳,我红肿了眼睛,委屈得直想掉泪。虽隐忍不言,却攥紧双拳,逆反心理已起。
我因背不出《女诫》,被崔琰日中罚跪于堂下,跪至申时末刻。
府中上下皆用过晚膳,在叔母和弟弟们的哀求下,崔琰终于肯让我起身,却不许我用膳,径直领我前往崔府祠堂。
祠堂烛火暗淡,肃静悄悄,仆婢们点亮数盏陶灯后,关门出去,只留崔琰和我。
“世祖位前,还不下跪?”
崔琰说毕,自行叩拜,礼数无不尽善。
跪了半日,膝盖早已酸痛不堪,我艰难屈膝,漠然学着拜祖的礼节,毫无感情地盯量着高台上摆起的八九排牌位,忽而觉着有些阴森恐怖。
那块块褐色牌位,像座座大山,每当我一叩首,就压在我肩上一次。
目光最终落在了高台最顶端,那有块雕刻纹饰尤为显眼的牌位,牌面上写的,似乎是什么“显祖考崔公讳业”。
跟白日相比,崔琰仿佛心事重重,他慨然叹息,以长者之尊,对我谆谆教诲。从崔氏先祖崔意如,讲到已故祖父崔密,说族史、教族规、谈祖训………足足训了一个时辰,最后,他又兀自在祖牌前叹息。
那夜,在宗祠里,崔琰说了很多话。
那夜,我了解到了很多先前毫不在意的事。
清河崔氏,源出姜氏,属齐国王室,以封地崔邑而受姓崔氏。西汉时,崔意如二子崔业与崔仲牟各自定居于清河郡东武城县与涿郡安平县,崔氏一族遂分为清河崔氏与博陵崔氏,两支并为着姓。
我阿翁,即为崔业八世孙崔密长子。
原来,我竟是清河崔氏长房长女。
清河郡崔氏一族分支众多,许多旁支因河北战乱已迁向四方,但长房与小房犹在,迄至我祖父一辈,显赫的便有密、殷、挺三家。我阿翁在时,便是族中领袖,我阿翁故去,叔父崔琰学成归来,出类拔萃,深得袁氏重用,自然接替我阿翁,统管族中大小事务。
以崔琰之才,不过数年,便已令清河崔氏崛起为关东望族,他自然而然,成了河北士族领袖。
乱世纷扰,士族门阀无时无刻不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士族女的身份,不仅仅是一件华丽的外衣,更是一张束缚自由的巨网,以后的日子,我怎么可能万般由诸己呢?
正走神之际,忽听崔琰淡漠地说道:
“阿瓠,邺城与许都皆为是非之地,司空府不比崔府,万般时候汝皆须谨言慎行,切莫不守规矩,惹是生非!叔父最后教你十字箴言,你可听好了——”
“叔父请言。”我亦淡漠回应。
“一曰仁孝,凡为人子,不论出养与否,皆需以孝侍奉双亲。入了曹家,曹公及其夫人,便是你再生阿翁与阿母,汝当恪守人女本分,顺言顺行,万不可做有悖人伦之事。
“二曰守礼,公府之女,非比寻常闺阁,我崔氏一族,忝列簪缨,却素以诗礼传教。日后与曹氏宗族姊妹兄弟共处时,不可任性妄为,与人起争执。
“三曰勤俭,纷乱之世,骄奢淫逸自是取亡之道,莫自恃养尊之躯,惰于起居而崇华尚丽。曹公素来以俭持家,不可有违制命。
“四曰贤德,见贤思齐,有德乃馨。虽为女子,犹须治学,熟读《列女》,谨记《女诫》,聆母氏善教,受师保明训。德之不修,学之不讲,谓己贤良淑德,可乎?
“五曰明慧,通达事理,机警应变,此诚明哲保身之义也。叔父不求你有甚于男子之才智,不泯然于庸人,如是而已。列此五诫,汝可烂记于心否?”
我静静地望着高台上排排褐色牌位,端正地磕了一个头,又对着崔琰再拜。
“缨儿谨遵叔父教诲。”
降此乱世,我早已身不由己,即便照做了,大抵也不免于陷入另一种绝境罢。
若我真能一字不落践行这十字箴言,倒堪称封建妇女模范了。
我知道,日后还有族权、父权、夫权、神权四座大山等着我。
见我神情颓靡,崔琰冷笑道:
“今日汝虽归我崔门,不月却将入曹氏之闼,认外族为亲,断宗室之义,有一点汝务必明晓:吾与汝并无半分叔侄之情,吾躬自教训,传汝家学,只因汝父为吾兄而已矣!”
唉,何必说这些狠话故意激我呢?
我会当真的。
我知道叔父您不喜欢我。
我也不喜欢您。
我只敢在心里说道。
次日,叔父命我和胞弟铖儿换上了粗麻布所制的斩衰丧服,并引我们姐弟二人,驾车出北郭,前往三里外一处小丘。
叔父说,那里埋葬着我今世的生身父母。
正是初春时节,天气风云变幻,刚出城不久,天上就飘起迷蒙小雨。
道路渐渐有些泥泞,但崔琰仍命仆夫驱车,坚持让我们姐弟二人冒雨上坟。
冀州常年遭受战火荼蘼,一路行来,沿途村舍,一如那夜崔琰在曹操帐下所说的,那样凋零破败。雨越下越大,道旁随处可见无处避雨一身泥泞的乞人,他们有些患了重病,倚着断墙不住地哀吟,让我听得心慌。
清河郡郊外惨状提醒着我生存来之不易,我顿时消散了不少杞人忧天的焦虑。
人活着,真像造物者随意摆弄的一场游戏。
去年此时,我犹是拄杖行乞中的一员,今时今刻,却能穿着干干净净的衣裳,坐在能遮风挡雨的帷幔车内。
那再过几年呢?再过几年的雨天,我又在哪里?
颠簸了良久,终于登上小丘,叔父打起青伞,拉着我和铖儿一同下了马车。
墓园荒草萋萋,雨中仅有两块冰冷的墓碑赫然站立。
“阿姊……铖儿怕……”
铖儿一头扎进我怀里,止不住地掩面啜泣,惹得我也两眼湿润。
铖儿像极了我前世那未成年的弟弟。
当年父亲被送去殡仪馆后,我们回到家中,满心疲惫,只瘫在床上,他沉默了一天,突然失声痛哭,用被子遮住脸,悲恸地说:
“姐,我们没有爸爸了啊——”
每每忆及此处,五脏崩摧,心肝裂断。
这个世界还给我留了一个骨肉至亲,算不算格外仁慈?
可我自身难保,将来崔氏一族顶柱遭曹操屠戮时,我哪里又有十足的把握能护他周全?
叔父给我递过一把伞,我点头接过,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铖儿不怕,别哭,有阿姊在。”
我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拉着他的手来到墓碑前,把伞扔在地上。
“乖,听阿姊的话,来,咱们跪下,给阿翁阿母磕三个头——”
铖儿抽噎着,小小脸庞上雨泪纵横,他认真问我:
“阿姊,铖儿自出生时便没了阿母,也不记得翁翁的模样,是不是他们都不喜欢铖儿……是不是,因为铖儿,翁翁和阿母才死掉的?”
铖儿不过十岁,就已意识到死亡的含义,这么多年没有生身父母陪伴成长,他又是怎么过来的呢?
喉咙里哽噎得难受,我悲戚地将他紧紧抱住,劝慰道:
“不许胡说!铖儿是阿翁阿母独子,将来可是咱家的顶梁柱,不准再哭鼻子了,仔细教他们听见!”
这话果然管用,铖儿听了,瞬间噤声,似小鸡啄米般点头。
和铖儿磕头毕,头顶忽晴,仰头一看,原是崔琰上前,将自己的伞给了我们避雨。
这个角度下的崔琰,似乎苍老许多,神情也再不似府中那般肃然。
雨水打湿了他的长衫,仆夫撑伞也被他逐开。
他就给我们姐弟二人打着伞,自言自语道:
“兄长,阿瓠回来了,愚弟无能,未能尽早寻其还家,致使划入别家族录,琰心惭愧,将来不论发生何事,琰都会尽全力护她周全。
“铖儿今年,十岁有馀,也快要长大了……兄长与阿嫂在天之灵,且请放心,琰定视若己出,助其成家立业,自开门户,不令兄长后继无人。”
崔琰的话不多,可他声泪俱下,教我十分感慨,一时陷入沉思。
素来威重端仪的清河崔公,入情深处,原也会似寻常长辈般动容。
早春的冷风,吹打在脸颊还是有些疼,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我第一次完成了对今世父母的祭拜。
自叔父被曹操特辟为别驾,且世子亲自登门送礼后,族中亲眷无不亲附拜谒,莫说本县,就是邻县乡绅士族,都纷纷遣人携礼登门。其中缘由,不言而喻。
我每日素服,跟着叔父学着打点府中上下事宜,一来二往,也接触了不少崔氏族人。
没过几日,叔父崔琰便返还南皮去了。
临行前,族里有位名唤崔林的世叔前来饯别,他也不日将去赴任,据说是被曹操征召为邬县县长。崔林家贫,崔琰便遣车马送他这位从弟赴任就职,谁知崔林坚决拒绝,执意徒步远赴邬县。
我向叔母细细打听了些,方知:清河崔氏一族子弟中,凡通才学者,皆被曹操征辟入仕,或为地方官吏,或为司空府掾属。这位名唤崔林的世叔,并无甚名望,连妻家族人都看不起,可叔父却认定他大器晚成,遂给曹操上书力荐。
看来,果真应了曹丕当初所说,曹操确实采纳了军祭酒郭嘉征召四州名士之策。
这一策,不单牢牢握住我崔氏一族的命脉,更设天网收罗青、幽、冀、并四州才俊,进一步巩固了曹氏北方政权。
四州名士,尽入曹操彀中矣!
我不明白,所谓君臣,究竟是利益交换,还是棋手与棋子的关系呢?
到底什么,才是我崔氏一族最后保命的筹码?
我这个崔家长房长女,又是曹家养女,以后置身于两家血腥的刀刃间,必不能独善其身,更别提救下叔父崔琰的性命了。
可我仍相信渺茫的希望,我不得不思量崔家未来前途,不得不为自己的亲人考虑。
冷眼旁观历史,我做不到。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春天,似乎是象征着无限希望的。
前庭棠梨树终于迎来花开时节,白茫茫一片,真好看。
不知何时起,清河县的孩童们开始传诵赞美曹操功绩的童谣。
冀州郡县,虽不比江南小桥流水人家宁静,闾阎街巷,却有稚子身着补丁衣裳,嬉戏打闹,在春光里苦中作乐。战事初平,河北各州郡百废待兴,处处可见土木修缮场景。
连我,也趁着春天,拼命修补这些年落下的学识。
当年踏出崔府大门,一走就是九年,如今的崔府,已经大变样了。
阿翁阿母的屋子很干净,只是再没人住过。
我幼时乘凉的小榻上,还挂着旧色的帘帐,褪色奁盒里,还藏着我当年扔掉的拨浪鼓。
书房多了许多从未见过的书,还有一把陈旧的桐木琴。
听叔母讲,叔父少时性情朴讷,极好击剑,又尚武事,如今半屋的剑谱兵书,倒是极好的证明。我摸着它们上面积攒的灰尘,只觉委实可惜,忽而心下一动,起了闲时抄录的念头。
除却书架上封藏的剑谱兵书,剩余便是郑玄的各种儒经注释抄本,譬若《毛诗传笺》《周礼注》《礼经注》《小戴礼记注》,另外,竟然还有《古文尚书注》《论语注》等后世已经亡佚的郑玄经注!对比了下叔父案上字迹,我确定无疑:这里所有郑注抄本,都是叔父崔琰亲笔所录!
我颤巍巍捧起那一卷卷竹简,说不出话来。
虽然,我这二十一世纪的学渣,对汉代经学并不十分感兴趣,但能亲眼见到一千八百年前最初的郑学抄本,也是一份难以描述的幸福呢!
那日,带着对名儒叔父崔琰的敬畏,我莫名对这些儒经起了兴致。
其实,多年流离,早已消减了不少心浮气躁之性,我左右翻覆,竟看得入迷,恨不得一日之内尽吸纳进腹中,连府中仆婢呼唤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我渐渐接纳了这个时代的主流读物,开始像一名真正的古代读书人一样,每天在窗下读书,从最基础的《论语》《韩诗》读起,再读《礼》《书》《易》《孝》《春秋》。
而每当这时,胞弟铖儿都会很安静坐在案旁,摆弄匕首,兀自看些剑谱。
铖儿在外人面前比较木讷,私下同我一处时,却是十分顽皮爱笑的。其实他机灵得很,身形虽瘦弱,却最喜舞刀弄剑,几次我看他一人玩耍时都觉着危险,他却嘿嘿地笑道:
“‘兵者,凶器也’,可铖儿不怕。铖儿长大后,想当个武艺高强的大将军。”
“为什么想当大将军呢?”
“因为铖儿要保护大家呀。”
傻铖儿,是阿姊会一直保护你啊。
铖儿习武虽有天赋,却不是很爱看书,我反复劝诫他要熟读春秋,尤其是要多看兵书。
“生逢乱世,光凭一身蛮力,可当不了一名合格的将军。”
“铖儿记住了。”
某日,铖儿正诵读《石碏谏宠州吁》,突然停下来问我道:“阿姊,为什么公子州吁有如此多的宠爱,却还不满足呢?”
“贪婪无厌是人心啊,恃宠而骄,犯法获罪,那是咎由自取。”我随口说道。
“那究竟是宠爱错了,还是权势错了呢?”铖儿自言自语嘀咕道,“‘骄奢淫佚,所自邪也。四者之来,宠禄过也’,说得真好!铖儿以后才不做那贪婪之人呢!”
我抿嘴笑着,拿简书轻轻碰了碰他的头:“胡思乱想些什么?将来铖儿做好自己的本分,还怕会犯法获罪么?你还不如想想,铖儿为什么叫‘铖儿’呢?”
“为什么呀?”
我忍俊不禁,思忖片刻,认真回答道:
“‘铖’的本意是一种武器,你看它是不是有一个‘金’字和一个‘成’字?一则,精诚所加,金石为亏,预示铖儿只要诚心处世,将来定能感天动地;二则,汝心为金,则坚不可摧。铖儿本人若是块金子,将来总有一日会发光的,哪里还怕会埋没在这乱世呢?”
铖儿笑着点点头,两眼放光似的,自顾自手舞足蹈。
“铖儿一定是一块纯金!一定!”
……
暮春时节,每日除了胡乱拨琴,读书自娱,我还须担起督管府中弟弟们读书的重任来。叔父家的两个堂弟,年长的唤锐儿,年幼的唤铭儿,分别只有八岁和四岁,而铖儿也不过十岁。府中除了他们兄弟三个,还有两名外姓男童,也才总角之龄。他们是叔父的友人公孙方、宋阶之遗孤,叔父视若己出。其中,公孙方当年曾与崔琰一道从学郑玄。
故而,为了他们五个“混世魔王”的学业,我还真花了不少心思。
我托匠人造来许多稀奇古怪的玩具,当作用功学礼、学乐、学射、学御、学书、学数的奖励。没想到,弹弓、陀螺、风车、毽子、纸鸢、九连环、竹蜻蜓这些,竟然早就在这个时代便流行了,而华容道这样重排九宫的游戏,貌似可以追溯到数千年前的河图洛书文明,更别提什么秋千、空竹、蹴鞠、击壤、拨浪鼓、鲁班锁、陶响球、鸠车竹马了。
我黔驴技穷,只对古代工匠的智慧佩服得五体投地。
即便如此,弟弟们还是十分欢喜,因为以前叔父在家,可从不许他们玩弄这些“奇巧杂物”。如今我造了出来,辟出后院一块场地,专门供他们作耍,他们别提有多高兴了!
古代念书的小朋友,缺乏课间休息,如今,他们能从我这个阿姊这里,得到不少游戏的乐趣,自然在夫子授课时,也很认真听讲。于是我成功说服叔母,让她替我们隐瞒此事。
每日傍晚,看着弟弟们在后院追逐打闹,玩得不亦乐乎,心里真的无比宁静。
可有时,看着铖儿天真烂漫的笑脸,我又不禁背过身,偷偷抹泪。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这样的欢乐,绝不会长久,往后数年,我都将与这些骨肉至亲分别,隔着巍巍公府高墙,一月难以相见数面。
而这些,他们现在都不会懂。
这次历史,崔曹两家,关系微妙,不再以联姻结缘,却又比联姻狠绝。
我崔缨,今时今日,深深感受到家族重任在肩。
清河崔氏三大支族,独我阿翁这家仅存遗孤。以后铖儿长大,定然是要分家别居,他年我若真被赐死了,他一人,又该如何振兴家业呢?
“阿姊,你怎么哭了呢?”铖儿不知何时冒了出来,直揪紧我的衣袖,“是不是铖儿贪玩荒废学业惹阿姊不高兴了?”
铖儿说着就把九连环掷于地上。
我蹲下身,在夕阳下将他紧紧抱住,破涕而笑:
“怎么会?阿姊这是被风沙迷了眼。铖儿你记住,不管以后发生什么,阿姊始终是你的阿姊……也许阿姊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但我一定尽我所能,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长姐如母,我在心底暗暗发誓,一定要在这个乱世好好保护铖儿,把他当做自己前世的亲弟弟一样爱护。
铖儿听了撅起嘴,很是难过,他指着地上的九连环,说:“阿姊,这圈圈套套,我解不开了。”
“可以解的,可以解的,怎么能轻言放弃呢?让阿姊试试——”
弟弟们都围观上前,过了半晌,他们纷纷笑道:
“哈哈哈,阿姊你也好笨,你也解不开呢!”
“这根本就是死结!”
“对啊,没人能解开,这圈套真的好无聊呢。”
我暗自嘀咕:怪哉,明明是我做的九连环,怎么自己反倒解不开了呢?
……
窗外桃花开了又谢。
转眼,春天已然过去。
我常常倚在案上,支颐发呆,心里却想:
曹丕与甄氏的邺城大婚,一定很热闹吧?而曹植、郭嘉,你们在邺城,也都还好吗?
四月中旬某日,离去除丧服还有几天,我正坐在绿纱窗下,伴着虫鸣,默读流传甚广《女训》——那是当年蔡邕写给自己几个女儿的家书。
简书内容,使人想见才女蔡文姬的姿容气质。
正浮想联翩时,窗外忽然跳进一只小白兔,就蹲在我的竹简之上。
“啊呀,兔子!”
那是只晶莹如玉,皮毛胜雪,眼眸红赤,两耳微卷的小兔。
惊愕之余,我欣喜万分,遂怜爱地将小兔捧在手心。撸着可爱的兔头,我蓦然抬首,这才惊觉窗棂边多了张青年男子的脸。
“二哥!”
我激动地按桌而跽,仓促起身时,却因久坐腿麻而有些踉跄。
“哎,你小心些!”曹丕笑眯眯提醒道。
我抱着小兔,踮起脚尖趴在窗沿,喜不自胜。
“二哥!二哥!你怎么来啦?”
“怎么,近三月未见,不欢迎我?”
“没有,没有,突然见到你,缨儿可高兴着呢!”
曹丕笑:“幽州暴乱,父亲欲亲征平叛,故召我北上留守南皮。行军匆忙,途经清河不能久留,不便叨扰府中令堂。于是翻墙入府,特来与缨妹相见一面。”
“原来如此,”我眉开眼笑,指着怀中之物道,“那二哥,这——”
“哈!这是春天的时候,二哥在邺西游猎时所得,缨妹可还喜欢?”
“送我的么?喜欢!太喜欢啦!”我将小兔高高捧起,举过头顶,“二哥不知,缨儿最喜欢的小动物就是白兔啦!这几个月待在府中,可着实把我闷坏了!如今有了这小精灵,我乐得跟什么似的!”
“功服期间,确实不便外出。可二哥倒是听这城里闲人,都在聊你这崔氏长女呢,怎么,短短数月,就声名远扬了?”
“还不是托司空声望,不然,缨儿何有如此本事?”我眼珠一转,试探性问道,“对了,二哥,你也喜欢兔子吗?”
曹丕笑了笑:“你二哥可是丁卯年生人,哪能不喜欢自己的生肖呢?”
“那么,是几月几呢?”
“十月初九啊,怎么,你想送二哥什么寿礼吗?”曹丕莞尔,一下便猜中了我的心思。
我眨巴亮晶晶的眼睛,笑着点点头:“君子不受无酬之礼。”
“你若有心,待明年你二哥及冠时,再送也不迟,今年便不了。现下要紧的,是等大军还邺,接你一道回去。”
“嗯。”
曹丕兴致忽起,像是与人分享小秘密,抑或引以为傲的壮举,他压低了声音,凑前笑道:“好妹妹,你是不知道,这次回邺城,二哥玩得可高兴了!冀州初定,各部落进贡给父亲的名马良弓,不计其数。春神句芒司节,惠风拂过之处,草木无不繁盛,看着干燥无比的弓弦,二哥手痒得很啊!”
“所以呢?”我故作好奇问。
“所以就……必须酣畅淋漓打一场春猎嘛!”曹丕抚掌大笑,“我和你子丹哥哥呀,就偷偷溜出城去,跑到那林子里,前后猎得九头獐鹿、二十只野兔,还有长毛的野鸡呀、小巧的黄雀呀……别提有多好玩了!”
“三哥、四哥他们没去么?”
“诶——”曹丕摆摆手,“他俩成天玩在一块,自乐着呢。我若带了这俩不安分的主儿去,肯定会惊动母亲的。我且与你讲那几日的趣事——”
听曹丕要讲游猎的趣事,我两眼放光,莫名对纵马原野心驰神往。
“有一日,我与子丹正在山林里追赶一只硕大无比的兔子,突然跳出一头吊睛白额虎,扑上前,将它一口吞了下去!”
曹丕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当时惊险的场景来,我下意识地揣紧怀中白兔。
“二哥当时也被吓着了,按理说,猎林里怎么会无端闯进一只老虎呢?……我和子丹连忙勒马回奔,眼看那老虎就要赶上了,你子丹哥哥猛然回头,舒臂挽弓,只一箭,教那老虎应声而倒!真真骁勇无比啊!此番去南皮,我定要在父亲面前好好夸赞他!”
“竟有如此奇事!”
“可不是,”曹丕心有余悸,笑道,“好在后来,我们找到那兔穴时,发现还有一只刚诞下不久的白兔,二哥见其甚是可爱,特意留着,携来与你。”
硕大无比的兔子?难道是待产的孕兔?
我抱着那只孱弱的遗孤兔,有些惴惴不安。
“二哥待缨儿极好,缨儿是知道的。待将来长大了,缨儿定会好好报答二哥!”
我仰起脸,自信地说着,全然忘记世上有言曰“轻诺必寡信”。
“如今既已兄妹相称,何必客气呢?”曹丕摆手笑道,“人生一世,总须玩得开心不是?”
我看着他,笑而不语。
“好了!二哥要继续赶路去了。今后这几个月,缨妹可要吃好喝好,快快长高些,等大军归邺,途经清河,二哥定亲自来接你。”
“嗯,二哥保重,一路小心!”
曹丕转身,疾步离去。
窗外桃叶正圆,忽而飞来两只小雀儿,落在枝梢,叽叽喳喳,笑个不停。
我乐不可支地回到案几旁,仰面躺在草席之上,将小白兔高高托起。阳光穿过它洁白的绒毛,四散着金色的光辉。
我爱不释手,等看够了,就放在草席上。懒懒地侧着身子,一手撑着脑袋,一手不住地抚摸兔头,我开始自言自语:
“万物皆有灵,小白啊小白,以后你跟了我,我们就是好朋友了!我叫崔缨,你叫什么呢?”
“唔——”我沉思半天,半天想不出什么好名字。
“哎,有啦!”
我突然想起那夜与曹丕共同看见的满月。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小白兔,你若是能幻化成人形,一定是个美丽的女子!以后你就叫‘皎皎’吧!”
我笑弯了眉眼,温柔地抚摸起皎皎的兔耳。
“皎皎,皎皎——”
“啊,不许咬我!是‘皎皎’,不是‘咬咬’啦!你听错啦!”
我小心在嘴边吹着手指,忽然对上那一双烈焰般的兔眸。
屋内十分静谧,世界似乎只剩红白两色。
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这只兔子的“衣服”,比我一身白衣还要白。
仲夏炎炎,即便长坐于室内,也教人心烦。
如此闷热的天气,让我不禁想念起前世的空调冰箱。
啊,现在想来,前世的我,是多么幸福呢!
春天,可以穿着碎花洋裙,骑着共享单车,在小城街巷兜风;夏天,可以坐在凉快的空调房里,和室友分享冰镇过的西瓜;秋天,可以闲适地坐在校园青石板上,喝上一杯温温的奶茶;冬天,还能贴着暖宝宝,躺在沙发上,盖着厚厚的毯子,追最新的古装剧……一切的一切,都让我无比怀念!
呵,纵然你曹丕,是将来大魏的皇帝,想来也不如前世的我那般惬意呢。
人真是很奇怪的动物,非得在失去后,才会懂得珍惜那些从前看似寻常的事物。不单是和平的生活、便捷的科技、物质的享受,更是从前漫不经心里,一点点丢失的亲情、友情和爱情。
五月十八日傍晚,突然有人来崔府,给我送上两箩筐的瓜果。
送东西的人还带来曹丕的一封亲笔信。
曹丕在信中,提到了他与亲友南皮游乐之事:他命人在县东二十五里,筑了一处宴友台。他和曹真、曹休等族门中人,连同吴质、阮瑀、徐干、陈琳等一干文士,终日弋猎于野,猎归则于台上休憩。或辩论六经,或畅聊诸子,或弹棋对弈,有甜瓜在清泉中沉浮,有朱李在冰水中浸泡,醇酒肥牛,野炙炭烧,可口美味,日日有丝筝作伴,夜夜有胡笳顺耳……满纸溢出“炫耀”二字,教我笑得前俯后仰。
哼,我一个二十一世纪来的吊儿郎当女青年,还没见过这种娱乐小场面吗?若你们生在后世,集体进了酒吧、KTV、游戏城,那得疯成啥样啊?你们古人,有什么是我们后世人想象不到的呢?没体验过还没见过电视上演的吗?嘁!
还真别说,多年后,在铜雀台宴会上,我是真想收回当年这段浅薄轻狂的话了。
二十一世纪的我,哪里懂得什么叫阶级。
可我将信连同皎皎一同揣入怀里,只望着天边山头出来的小月,发起了呆。
曹丕,南皮城后园里的月亮,一定很美吧?
车舆轮转,夏夜的风一定很凉快。
放心,不要“乐往哀来,怅然伤怀”。在不远的将来,你们还会拥有,更大更美的精神乐园。
你们的故事,我都知道。
入秋后,叔母亲手给我缝制了不少衣裳,都是我喜欢的素净的颜色。
曹操的鞶囊带给我灵感,让我自制出了二十一世纪的白色斜挎布囊。
正值果实成熟之季,前庭棠梨树上,已结了许多棠梨子,我便带着弟弟们,拿着箩筐去采摘。
用棠梨子做成的果酒,曹丕一定会很喜欢!
九月,乌丸叛乱已平,曹操下《整齐风俗令》,整顿恶意诽谤、颠倒黑白之民俗。一时间,冀州各郡县风气皆为之一振。
此封令书下达,可谓是冀州真正平定的标志了。
看来,曹军很快就要返还邺城。
果不其然,九月底曹丕就有书信送来,叮嘱我做好准备,收拾好行囊,三日后大军将至清河。
那日放下书信,我一个人在堂前阶上坐了良久。
和崔府亲人同居大半年,我早知道有告别的一天。只是现在,对我的胞弟铖儿如何开得了口呢?
数月相处下来,我已经无法割舍这段骨肉之情。
前日他还同我说:“阿姊,冬天快到啦!你能带大家一起去雪地里捕雀儿吗?”
我那时没有回答,今天却必须回答了。
单独寻铖儿谈话时,他正在后庭玩弄着弓箭,我一微笑招手,他就摇摇摆摆地过来了。
“铖儿,上回,不是有个长得高高的大哥哥么,你还记得他吗?三日后,他就会来接阿姊走了。”
铖儿仿佛听见了世界上最奇怪的话。
“为什么阿姊要跟他走?”
我一时语塞,竟回答不出,只好搪塞道:“他以后是你阿姊的兄长了,你以后也可以唤他‘阿兄’,你明白么?”
“铖儿不明白!”铖儿脸上开始浮现怒色,“阿姊不是跟铖儿同姓么?为什么你要管别人家的公子唤阿兄?凭什么你唤他一句‘阿兄’,就要跟他走呢?”
“……”
孩童天真无邪的质问,往往最为致命。
我吞吞吐吐地说道:“阿姊只是先走一步,很快,叔父也会带你们去邺城的。”
“阿婶早同铖儿说过啦!”铖儿愤愤地说着,眼睛红了起来,“铖儿都知道呢!阿姊是认了别人的阿翁作阿翁,以后都和别家的小孩儿要好,不要铖儿了!”
说罢,铖儿挣脱了我的手,赌气藏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留在原地,怅然若失。
一连三日,铖儿都躲着不见我,还偷偷将我酿制了许久的棠梨酒藏起。任我在屋外怎么呼唤,就是不出来。
三日后,当曹丕的轻骑先至府外,我匆忙跟叔母告了别,从后院往前堂走去。
铖儿这时,才抱着棠梨酒壶,追出前庭,泪流满面地拉着我的衣裙,求我别走。
我摸着铖儿的头发,和他紧紧相拥,哽咽道:
“‘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忧思成疾疢,无乃儿女仁’,……铖儿,你一定好好牢记这几句话,啊,男儿有泪不轻弹,阿姊不许你再哭!”
可下一刻,我自己反倒抑制不住悲伤,双手捂着脸,簌簌地流下泪来。
铖儿却擦干了泪,将棠梨酒壶塞进我的挎囊里,说:
“‘梨’原来谐音‘离’,早知道,铖儿就不让阿姊给我们摘棠梨了……”
童言无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既有这种象征,那我送给曹丕,是否不妥?
“什么‘罹’啊‘罹’的?缨妹在给令弟念《兔爰篇》么?”
恰巧这时,曹丕从门外走进来,见我姐弟二人面带泣痕,并不以为意,反倒觉得好笑。
谁知,铖儿一看见曹丕,就怒气冲冲地扑上去,抓起他的手就咬。
“铖儿!不可无礼!”我连忙上前,试图将他拉开。
“坏人!你抢走了我阿姊!把我阿姊还我!!”
铖儿耍起小性子,朝曹丕作势踹了两脚,被曹丕轻易闪过。
曹丕轻蔑地笑道:“小狼崽子,小小年纪,都学会咬人了!等你长大了,那还了得!”
“等我长大了,我就从军,打败你!”铖儿咬牙切齿道。
“好啊,本公子等着呢。”
“呸!”
“铖儿!”我喝道,“住口,快给你阿兄赔礼!”
“他才不是我阿兄呢!”
铖儿挡在我面前,不让我靠近曹丕,仿佛他很危险似的。
“我警告你,以后你不许欺负我阿姊!”
曹丕向我投来奇怪的眼神,我满是尴尬,只好连连道歉:“二哥,我这弟弟年纪小,说话不知轻重,希望你海量,饶过他这一次。”
“呵呵,谁会跟一个小孩子计较呢?你这弟弟,也该管教管教了。”
曹丕抱臂笑道:“时候不早了,走吧!”
于是就此分别府中众人,再多依依不舍,只能含泪而去。
一出府门,就遥遥望见曹操大军,浩浩荡荡地入了清河城。
县令、衙役及百姓皆伏叩于泥道两侧,高呼“万岁”。
当我穿着一身朴素的罗裙,跪在曹操面前时,他忽然笑了。
曹操满面春风,双手扶轼,正闲坐于华盖之下。
“数月未见,缨儿健朗了不少,气色也较先前红润了。只是这一身陋衣,实在难与公府之女相配也。乱世虽重俭以齐家,然今朝带缨儿归邺,犹须衣绣矣。”
曹操挥手示意,命人捧上一套絮袄襦裙,还有一件赤红色的白狐绒里鹤氅裘。
我听到“衣绣”二字,就浑身哆嗦。
“何故脸色发白?”曹操怪道。
我慌忙摇头,打起精神来,行再拜礼谢曹操,直起身,颤抖着双手接过那身绣衣。
我一回头,呆呆地望着檐下那块破旧的牌匾。
天空骤降飞雪,一阵瑟风吹来,吹乱了崔府门前一地的棠梨落叶。
绯红的颜色,像胭脂,更像鲜血。
像极了当初袁府门前的一摊鲜血!
在曹丕的搀扶下,我很快登上了马车,因不忍见府门口痴痴站立人儿,我果决地放下帷幔。
昔我往矣,绿枝生叶;今我复去,雨雪霏霏。
别了,崔府;别了,翁母;别了,过往。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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