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北川再见（1）
61
阿黄再见到我的时候，我刚刚在地铁通道里美美睡了一觉。
“奥特曼！”他大喊一声，跟着就哭了。我觉得好玩，去拉他的手，发现他是真哭，而且暂时止不住。
我很不自在，不习惯这样毫不含蓄地宣泄感情。我想，在没有见到我爸爸之前，我是不会痛哭流涕的。
“奥特曼！”他说，声音有些含混。
不过，我很快内疚起来。
真是万分内疚，这段时间，我几乎把他忘了。奥特曼这个名字，我一直没有放在心上，这不是我的名字。但这三个字，他们却永远给我了。
等他哭了一阵，把眼泪抹掉，一张小脸红红的，皮肤发亮。
我搂一搂他的肩，表示我的歉意。之后，我们默默无语，缓慢地在大街上走，就像两个男人。
有些时候，男孩和男人应该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后来，我们在一棵老榕树下站住，背靠在树上休息。
这城市让我感到很安全，但我心里又有着隐隐的不安，就像袋子里藏着偷来的小猫，随时要伸出小脑袋一样。
“阿黄，你一直一个人？你没朋友吗？”
“我以前的老师来看过我，她说，开学后我会有很多朋友的。”
“老师的意思，你以后会有新朋友。那你过去的朋友呢？”
“没，我以前没什么朋友。以前有个叫馒头的，总是对我大眼瞪小眼。你知道大眼瞪小眼吗？”
“什么样的游戏？”
“不是游戏，是真的。每次馒头看见我，就冲上来，眉头皱起，下嘴唇支出来，露出全部下牙，然后，抵上你的脸。如果你瞪不过他，就得给他当三天牛马。”
“那是什么样？”
“背书包，当上马凳，还要用他的唾沫洗脸。”
“城里也有这样的事情？”
“嗯。奥特曼，你有没有被人欺负过？”
“那还用说。就是，被我打死的那个，”说到赵贵，我的声音就吃力起来，“他看见谁都要邀请握手，然后突然就把你的手扭到后背上。那是警察抓犯人时用的招。”
“他和馒头一样。馒头说：把你的手心给我看看。你一伸出手，他就用一根针扎你的手心……馒头整人的办法多得很。”
“那个赵笨笨也多啊，比如说，他会突然伸腿绊你，等你摔倒，他就跨到你身上，坐在你背上，一直把你的脸压到灰土里。”
“所以你就杀了他？”
“不，不是。”我更加吃力了，觉得口干舌燥，连吞口水都苦难。“我是无意的，我没想杀人，那是一个意外……”
“那就好，意外嘛。”
但这个话题太沉重了，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阿黄换个姿势，又问我：“奥特曼，如果有人对你大眼瞪小眼，鼻孔直对着你吐气，怎么办？”
“我会给他的鼻子来上一拳，让他以后不敢靠近我的脸。”
“要是你见着馒头就好了。”
“我也这么想。我会对他说：把你的下嘴唇收回去，离阿黄远点，否则，奥特曼和你没完！”
“谢谢。不过你见不到他了。”
“哦？发生什么事吗？”
“他早就被劝退学了。他的名气太大了，老师都怕他。我起码有两年没见过他了。”
我叹口气：“我在这城里，看到的全是生人。我真想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比如说韩哥哥，远洋姐姐，还有一些我见过的人，一些对我笑过的人。”
“你很难遇见他们的。城市里都是生人，如果你自己就是一个生人的话。”
“是，我就是一个生人。这生人的滋味可不好。”
“要不，我们去找阿星？”
62
当我们走到阿星家附近的骑楼下时，竟然意外地看见北川，坐在报摊旁边的小凳子上。
我大叫起来：“你不是和你哥哥上火车了吗？妈呀，我以为，这个时候你都快到成都了啊！”
“我等你！”北川懊恼地说，“等了很久了！”
“为什么？你又从韩江川那儿跑了吗？”
“不是。我和他交涉过的，我一定要和你一起，找到你爸爸。”
“这个……你哥哥那么辛苦的把你找到！”
“他同意了，再给我两天时间……”
我心里说不出的惊喜。说老实话，和他们哥俩分手后，我很失落。我也不愿再去打扰罗杰，因为他和谢莉亚，已经开始为找工作忙碌了。
北川的小鼻子和嘴巴一起翘着，很好玩。
朋友们汇聚一起，是我最开心的事情。我们这些小孩子，在没有大人帮助的时候，能够有朋友在身边，实在是很幸运！
阿星和阿黄将手里的零钱凑到一起，请我们吃萝卜牛腩。煮熟的萝卜和牛腩穿在竹签上，抹上蒜蓉辣椒酱，我们吃了一串又一串。
这是一种很特别的食物：你永远吃不饱，吃了又想吃。以后当饥饿又来折磨你的时候，当你在大街上远远闻到它那个味道的时候，口水一下子哗哗流。
之后，我们又到处溜达，直到天黑，阿星回家，阿黄要我们跟他回去：“反正你们俩都去过的。”
“我还是和北川去黑色爱丁堡吧，怕你爷爷揍人。”
“不会，他怕我。我一说要离家出走，他吓得屁滚尿流。”
“我赞成你们去阿黄家。”阿星说。
“那就试试看吧。”
阿黄掏出脖子上挂的钥匙打开门，他爷爷干咳几声。
他正在吃晚饭，昏暗的灯下，小饭桌上有一小壶茶，和一个菜：菜心煮瘦肉。肉菜的味道把垃圾的霉味暂时盖住了。他虽然个头高大，但驼背，灰头土脸，在破烂T恤的外面又穿了一套花花的睡衣，脏得连图案都模糊了。
爷爷抬起头来：“乖孙，吃饭啦！”
阿黄说：“你总是把菜心煮得烂烂的，狗都不吃！”
他转过头来，抬起有白内障的眼睛，眼珠子硬硬的，盯着我看一阵，又盯着北川看。
他的眼睛让人难受。
“都是边个啊？”
“我的同学，爷爷。”阿黄为了我们，讨好他。
爷爷的眼睛狡猾地转动一下，说：“别骗我了！他，还有他，都是捞仔。”
“我……”
阿黄伸伸手，不让我说话。
“他们刚从外省转学来的！”
爷爷假装信了。他的眼睛告诉我，他对我和北川没有好感，也丝毫不信任我们。
当阿黄给他说，要留我俩住在家里的时候，他的眼睛里立刻流露出厌恶。
“阿黄啊，乖仔，你不要多管闲事！你年纪小，容易被人欺骗啊！是不是他骗你啊？”他一支骨节粗大的手指指着我。
“他没有！如果你不准，我就跟他走！”
爷爷火了：“你走，你们都走得远远的，像你老窦老姆一样，我眼不见心不烦！”
“我走了，老师会来找你要人的，你可是我的监护人！”
爷爷转动着眼珠子：“他是人贩子吧？你信他，上他的当！”
“你胡说！他和我一样被人贩子抓的，他保护我，是他救了我们大家，你应该感谢他！”
爷爷低下头嘀嘀咕咕：“真是这样，也是政府感谢他，关我什么事！他那么大的英雄，干吗不去拿见义勇为奖金啊？小骗子！”
阿黄摇着爷爷的臂，求他：“是老师要我留他们住家里的！”
“老师真这样说？明天我要去问哦！”
“当然，我们学校正在搞和落后地区学生结对子的活动呢。”
爷爷不声不响地吃完，将碗筷拿到厨房去冲洗。然后，他冲了一壶茶，端去里间。那茶壶黑糊糊的，很小，是直接用嘴对壶嘴喝的那种。他跨进去的时候，将一张红色的百元钞票放在我们旁边的垃圾堆上。
北川注意不到这些，他在陌生的环境里总是不说也不动，真的好像失聪了一样。我明白这种城里人对乡下小孩玩的把戏，不由得脸红起来，有些激动。
但我很快平静下来，有了一个主意。
“阿黄，”我说，“你昨晚是不是做了一个什么梦啊？”
“记不得了。不过我今天中午睡觉做梦了。”
“说说看！”
“我梦见很多人来帮我们清理垃圾！”
我大为高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想把家里的垃圾清理干净，对不对？”
“那当然了。臭死了。而且，邻居都看不起我们。老师也说，在这样的环境里呆久了，肯定会得病的。”
“放心，你的想法肯定能够实现！”
我指给他看黑乎乎的垃圾堆上的那张红色大钞。
阿黄扑过去抓住它。
他把食指放在嘴上“嘘” 了一声，示意我不要让里面的爷爷听见。
他说：“是真的呀？我从来没有过这么多钱哦，爷爷太慷慨了！”
他又把钱举到灯下去照：“千万别用假钞忽悠我！”
“是不是假钞？”
“应该不是。我爷爷的钱，每天晚上都要掏出来数一数、摸一摸的，假不了！”
接下来，我们很快商量好了第二天的计划。
63
早上，我们蹑手蹑脚刚准备出门，爷爷在里屋发出了严厉警告的咳嗽声。
我们站住了，在床沿上坐下来，等着。
爷爷出来，很威严地、慢腾腾地，拉凳子过来，在我们对面坐下，那只有白内障的眼睛，像假的一样，在我的脸上滚过来，又滚过去。
他一开口，一股腐烂的气息被释放出来，冲到我们的脸上。那就是老年人的气味，从肺里，或者是烂牙槽里发出来的。
“家里的钱，被人偷了，一百块！”
老人家要对他猫捉老鼠的游戏进行验收了。
我们不说话。
“是谁偷的，自己承认好了。承认了，把钱还给我，自己向右转，滚出去，离开我家，我不追究，也不给谁说。否则，我会把警察叫来，把学校老师叫来！”
阿黄叫起来：“没偷，是捡的！”他的声音又急又尖，像女孩子。
事实上他一直还是那种女孩子的声音，只是我们平时都习惯了。这时听他尖利的女声，我才想起来，我的声音虽然不是女声，可也还没有完全变成男声。在变声之前，以后我说话，得注意控制自己的声音了，千万不能太女声。
我试着咳嗽，想听自己的声音，却被阿黄爷爷吓了一跳。
他瞪着眼，声音很凶：“捡了不说，占为己有，就是偷！这可是别人家，是别人家的钱！”
他对阿黄吼，眼睛却望着我。他那只变白了的眼睛，大半个黑眼球被白翳蒙住，另外一只眼睛也十分浑浊，眼白发黄，有很多血丝。
他的目光非常严厉无情，而且急于要处罚我。
北川被吓着了，从后面抱住我，阿黄也急得要哭。
我坦然地对他说：“爷爷，阿黄捡的钱是别人家的吗？”
“嗯？”他显然没有预料到，“他捡的？那当然不是。如果是你们……”
阿黄有了勇气，大声说：“没人偷你的钱，我捡的。老师说过，捡了东西要交到学校，我们现在就向右转，滚出去，去交给老师！走喽——”
在他的拐杖打过来之前，我们跳过门口一堆发霉的旧报纸，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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