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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华亭民变


六月,华亭县,稻田中。

  农历的六月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太阳高挂,整个世界都是热的,田埂上是热的,稻田里的水也是热的。

  稻田里,到处都是蚂蟥,只要觉着脚踝上有点痒痒的,不出意外就是叮上了蚂蟥了,此时已经是吸了饱饱的血了。

  但农民们丝毫顾不得这些,仍旧佝偻着身体,在稻田中奋力地收割着稻谷。

  只因他们要抢着将稻谷收割完,然后抢着将晚稻插上。如果误了农时,到了立秋还没有插上秧,那就会欠收甚至绝收。

  晚稻的收成要高于早稻,因此绝不能出一点差错。

  农民们都是全家上阵,七八岁以上的小孩子都要下地帮忙。如果还小一点,那也是没法闲着,因为他们还要照看家里更小的孩子,以及为在田里忙碌的大人们准备午饭。

  农民们要在二十多天内完成抢收抢种,极为辛苦。

  钱承枟站在一处高坡,望着一望无际的稻田,农民们如同蚂蚁一般在田间匍匐劳作,很是高兴地对冯处信道:“你看看,这不是很好嘛。”

  冯处信对着钱承枟讪笑,一边给他扇扇子。

  钱承枟诗兴大发:“阡陌万里谷穗摇,天工降与二作稻。一年两季双收获,归功圣人好世道。”

  冯处信不痛不痒的赞了几声好,实际内心则无比鄙夷,唐一直到宋前期科举都考唐律,也就是制诗。钱承枟小时没好好读书,现在写出来的诗也不过是打油诗的水准而已。

  陈志友却在那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钱承枟恼怒道:“陈鹏德(陈志友字),你笑什么?”

  陈志友却一脸严肃道:“我在笑那些愚昧的农人,只知道忙于割稻,却不知天上黑云聚拢,一会雷雨就要下来了。正在晒着的谷子等会全打湿了,半年就白忙活了。”

  正在这时,田埂上有老农大声喊道:“快下雨了,赶紧回家收谷子啊。”

  说时迟那时快,天上一阵闷雷响过,几乎是没半点停顿,豆大的雨点就哗啦啦地打了下来。

  农民们如同遭了水的蚂蚁一般,四散奔逃,跑回晒谷场去抢收谷子,来不及收的,也得找油布盖上,不然泡了水,只能磨成米粉吃,去官府交秋粮官府也不收。

  钱承枟见狼狈的农民们,一身的泥浆,赤着脚在雨里奔逃,哈哈大笑。

  钱承枟躲回马车里,却见陈志友冲向了远处的晒谷场,便喊道:“陈鹏德你干嘛去?”

  “下官帮人收谷子去,要不然金秋的税粮恐怕收不上来了。”

  冯处信闻言也顿时惊醒,也跟着跑了过去,几个衙门的差役见自己主官跑了,却把刺史晾在了田埂上,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钱承枟脸色变幻不定,终究没有发作。

  连续几日大雨,夜晚,男人在灶台后面看着火,女人在锅前,一边抽泣一边翻炒着受潮的谷子。

  连续几天阴雨,受了潮的谷子只能在锅里炒干,到时候磨成米粉吃,卖不掉也交不了税粮。

  灶台后的男人的在那儿骂骂咧咧的,“哭啥个哭,只会哭。”

  女人回嘴道:“半年的收成这就打了水漂了,秋收后,还得交税粮,拿什么去交?现在炒谷子还要烧稻草、柴火,今年冬天怕是还得出钱买柴烧,又是几十钱的开支,我能不哭么?”

  男人转而叹气:“先找我几个姐夫家借一些,他们家男人多,谷子应该没被雨打了。等晚稻收了,再还他们就好了。”

  “今天里正又来催了,催我们快点插晚稻秧。”女人嘀咕道。

  男人气道:“催什么催,天杀的。我们家男人打仗都死了,就我一个男人了,怎么抢得过来?狗娘养的官府,逼种二作稻,这不是要官逼民反么?”说罢气呼呼抄起柴刀迈出厨房去。

  “你做啥去?”女人急道,生怕他一时冲动。

  “劈柴去,里面没柴了。”男人在外面气道。

  其实,二作稻本来确实能增收,但得建立在劳动力充足、水利设施完备的基础之上。原先中枢的官员们选择了钱承枟所领的秀州,本意是想送他一份功劳。

  没想到,这个选择,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个悲剧。

  只因这时的华亭,就是21世纪的上海,浦东大部分地方还时常被海水倒灌,浦西的许多地方还都是生地。人口少,水利设施就更不行了,远不如隔壁的苏州昆山县。

  “过几天要交夏税钱了,怎么办?”女人追出来又问。

  男人烦躁难安,用柴刀把柴火劈得邦邦响。

  “还能怎么办,本来指望能收点早稻,卖了交上夏税,这下好了,只好用我父兄的卖身钱了。天杀的。”男人懊恼不已,男人说的卖身钱是他父亲、大哥、二哥被征发入闽前给的安家钱。

  “我大哥那年打闽国,打输了,大哥没回来,那倒也算了。去年,明明打赢了的,可我阿爸和阿兄又没回得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连个抚恤钱也是一文没有。那些狗官,都该杀!”男人眼中含着泪光,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你小声些,给别人听去,都以为你要造反。”女人嘟囔道。

  “活不下去,就该造反,老钱王(指钱镠)不也是造反起家?”农民们有着朴素的认识,甭管你去打的是黄巢还是官军,只要不是官,拉起队伍来就是造反。

  女人忙好生劝慰男人:“马上就种晚稻了,里正说了,官府老爷都说晚稻亩产比早稻还要高五成。这几个月先苦一苦,等到十月收了晚稻,就能吃饱饭了。”

  哪知到了秋收以后,官府的户曹就下来了,开始征收秋粮。并且明令,种二作稻的与一季稻一样交粮。

  按道理说,二作稻一年收两茬,理应交更多的粮。但种二作稻的农户可不这么认为,他们觉着拿他们当试验,平白遭了灾。育秧时遭了倒春寒,收稻时又遭黄梅天,实际到手的粮食比一季稻少了五成以上。

  而且更重要的是,早稻产量少,秋收时,收的早稻都吃掉了不少了,如果交了秋粮,全家就得饿肚子,等晚稻收割,全家人估计坟头草都老高了。

  所以种二作稻的反而要求今年的秋粮能少交,甚至不交。

  钱承枟听了冯处信的回报,怒拍桌子:“放肆,你听那些刁民胡扯。现在交不上,借也便借到了,等晚稻收割了,不就能还上了?怎么会挨饿?”

  真是“何不食肉糜”啊,整个秀州都大面积的推广了二作稻,又有谁能借得出来?那肯定还是那些地主老财了,他们哄抬米价,诱使农民们卖田契换粮食。

  秀州的农民们怒了,“打死狗官,打死那些狗官!打死狗日的地主!”

  将上门催收的帮闲、差役打个半死,又去抢了地主的存粮。事情越闹越大,一不做二不休,拿起锄头、镰刀,杀向华亭县城。

  顿时,举国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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