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惩罚和报应(上)
禁军人马骤然离去, 投靠南虞朝廷的江湖人如鸟兽散,这一系列的变故就发生在祝守信掀开轿帘后的一瞥。
轿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问题,除了祝守信和轿子里的人之外, 怕是无人知晓, 就连有“六眼神探”美誉的柴密也只能蹲在树屋里, 远远地看着,小心地猜着。
大部分人撤离校场后, 他依旧没有动,沉默地看着刚刚还并肩作战的何思羽与傅希言旁若无人地打了一场, 又很快结束。
他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直到傅希言离开时, 朝他的方向挥了挥手,才知道自己藏匿的手段并未躲过对方的眼睛。
柴密犹豫了下,还是从树屋下来,朝着他们的方向拱了拱手。
他能坐上六扇门总捕头的位置, 不仅因为能力出众,还因为他年轻的时候, 血曾经热过。或许,直到今日,也并未完全冷却。
傅希言见他回应, 又绕回来 ,问了句:“你看到轿子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柴密有些意外他会过来和自己说话。校场周围,不知多少皇帝的眼线, 在裴元瑾连杀桃山兄弟和乌玄音之后, 自己与他们互动极可能被误认为背主。
但是, 乌玄音终究死在校场上, 陛下雷霆大怒已是必然, 这一去,祝守信凶多吉少,自己又何尝不是?
生死已随天命,言语何妨随心?
他回答:“没有。”
傅希言有点失望,却听他又补充了一句:“禁军不善抬轿,走得不稳,但很快,我没看清楚。”
柴密说完,迤迤然抱拳告退。
傅希言琢磨着他的话:“禁军不擅抬轿,走得不稳……”
禁军乃习武之人,即便没有太过轿子,可走稳有多难?除非,他们已经不在乎轿中人的感受,不需要走稳。
裴元瑾说:“我一直没有感觉到轿中人的气息。”
以裴元瑾的实力,他没有感受到轿子里有人,就只有两种可能。一,轿子里没有活人,二,轿中人的武功还在裴元瑾之上。
傅希言说:“还记得莫翛然是如何从罗市逃走的吗?”
灵魂出窍。
傅希言说:“我们找个地方坐坐,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关于天地鉴。
关于大飞升。
关于无回门。
关于魂魄修炼。
……
太多太多。
轿子里发生的事情,旁人只能管中窥豹,看到一鳞半爪,但对莫翛然而言,这个计划可以追溯到几个月前的罗市一战。
他策划了这么久,在真正完成最后一击时,却保持着足够的冷静。
莫翛然知道,轿中人的魂魄受伤已久,武神的魂魄对他来说,乃大补之物。他在取走乌玄音的魂魄后,为免魂魄逸散,一定会在第一时间享用。
而对方只要吸收乌玄音的魂魄,就是自己的机会。
他算准时间,控制圆脸僧人杀死刚刚夺舍南岭派次徒的方脸僧人,以免他们碍事,然后亲自出手,击向轿中人。
他蹿入轿子的刹那,对方微微抬眸,似乎料准了他会来。
只是对视的一瞬间,无需任何言语,对方魂魄离体,钻地而去,莫翛然毫不犹豫地遗弃了这具才占据不到几天的身体,随之追入地下。
临安多水,土质极为松软。两人的魂魄就在这松软的稀泥里,一前一后地闷头乱撞,只是一炷香的工夫,几乎将整座临安城东西南北的各处城墙都闯了个遍。
偏偏,前面在逃的这个,每每到城墙边沿便折返,好似故意逗着后面那人绕圈子,而莫翛然在后面也不着急,依旧保持着起步时两人之间的差距。
当前面的人第三次路过东面城墙时,终于加速冲了出去。
跟在后面的莫翛然也随之加快了速度,甚至比前面那人更快的速度追了上去。
眼见双方的距离从以丈计,缩短到以尺计,前面柔那人终于从地面钻了出来。虽然是魂魄,他却维持着人形,而且从形状看,应该是个身量极瘦,个子极高的男子。
而莫翛然则很随意地变换着自己魂魄的样子,一会儿变成轮子,一会儿又变成会飞尖角朝前的三角锥。
双方距离不足一尺的刹那,前面的人终于掉头撞了过来,莫翛然魂魄化剑,射了过去,在碰撞的刹那,前方那人的胸口突然撕开一个大洞,正好容纳莫翛然的魂魄穿过。
而莫翛然在穿过的刹那,又直立而起,化作一柄顶天立地的□□!
前面那人的魂魄顿时四散开来,很快又似被疾风收拢,从东往西的汇聚成团,恢复成人形。他站在那里,没有发出声音,却用魂魄的方式,与莫翛然进行着交流:“你没有受伤?”
莫翛然也慢慢化作了一个人形,光看形态,便有玉树临风、潇洒风流之态。若是两人对比着看,能明显看出莫翛然魂魄的色泽更加鲜亮。
他负手而立:“不然你如何敢离开北地?”
那人:“天地鉴主、裴元瑾他们都在配合你演戏?”
莫翛然:“何须配合?”
那人:“莫生,天地鉴合二为一,正道已有崛起之势,为免重蹈前人覆辙,你我不如放下恩怨,再度联手?”
莫翛然:“好,交出门主魂魄。”
那人:“门主当年就魂飞魄散了。”
莫翛然:“那便无话可说了。”
那人还想继续聊下去:“听说你去找过焉子的后人?”
“其实……”莫翛然一个猛冲,冲到那人面前,那人好似猝不及防,被撞了个正着,可是双方一接触,莫翛然就知道自己中了计。
“呵呵。”
那人竟然发出了声音,须臾,那暗沉的魂魄竟然从上到下,慢慢地露出了头发、额头、眼睛、鼻子……像是变出肉身一般,变成了一个身材瘦高,面白脸长的男子。
仔细看男子五官,都极为出色,可是镶嵌在整张略显狭长的脸上,便有些拥挤,为他的英俊略减了几分。
他抓着右手牢牢地抓着莫翛然魂魄的前胸,微笑道:“莫生,门主总说你算无遗策,我今日也算算计了你一回吧?”
莫翛然微微抬头,似乎在看他。
那人道:“你在摄魂怪里下了魂毒,毒要感染了乌玄音的魂魄,你知道我一定会收她的魂魄,也知道魂魄不易保存,我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服用,所以,一早就在旁边等着动手了。”
他继续推测出莫翛然这次的计划:“在这之前,你做了两个准备。首先,你做出魂魄在华蓥山被师一鸣所伤的假象,以此放松我的警惕,好让我离开北地。其次,你假装去找鄢瑎,让我以为你短时间内不会来南虞。我猜对了吗?”
他一边说话,右手一边吸收着莫翛然的魂魄,脸上露出了诡异而满足的笑容,可是很快的笑容便变了。
他震惊地看着眼前莫翛然的魂魄,看着他在自己手中一点点变小,慢慢地吸收到自己的体内,而被魂魄包裹在最中央的一团翠绿在他反应过来之前,猛然朝着不远处的小山丘飞去。
狭长脸男子眼神陡然凌厉,猛然朝前扑去,就在要抓住那团翠绿的刹那,猛然响起一下击鼓声!
鼓声如雷,仿佛从天而落,仿佛击地而起。
狭长脸男子浑身一震,只是这么刹那的耽搁,那团翠绿色的魂魄已然飞入山丘,须臾,山丘后面走出一个男子。
他身材高挑,容貌之俊美,堪称竭天地造化之能,煌煌如传说中天神,哪怕穿着一件普通的白衣布衫,也如五彩光华加身一般。
他朝着狭长脸男子一步步走来:“你猜对了一大半,后面还有。”
狭长脸男子看着他,微微叹了口气:“我没想到大将没有死,为你助阵。也没有想到你为了对付我,竟然用以自己的魂魄为诱饵,下魂毒。”
莫翛然道:“我当年也没想到你会杀门主,而且还还了俗。”
“难道你们不想杀吗?我只是比你们快了一步而已。你们现在杀我,也不是为了报仇,也是觊觎门主的魂魄罢了。无回门,无回门,一入本门有去无回。”
狭长脸男子叹着气,身体如球一般鼓胀起来,莫翛然侧头看着他,对方也看着他。
两人对视半晌,莫翛然伸手,小心翼翼地抓向对方衣襟的位置,然后刚一碰到,那人的身体就如泄了气的气球一般,倒射了出去。
就知道会这样。
莫翛然站在原地未动,狭长脸男子离开的方向猛然想起一道重鼓捶地之声,须臾,就看到狭长脸和一个浑身包裹的斗篷人一前一后地回来。
狭长脸没有逃跑成功,竟然也不生气,迤迤然地飘回来,还左顾右盼:“若焉子在此,我们四人便重聚了。”
莫翛然嘴角微勾,便是讥嘲,也带着几分风流倜傥的魅力:“不愧是善僧,到了今时今日,依然满口仁义道德。”
被称为“善僧”的狭长脸摇头:“书生才是满口仁义道德,和尚只普度众生。”
莫翛然说:“门主余下的魂魄在何处?”
善僧摊手:“数十年前的事,即便当时有,此时也没有了。”
莫翛然说:“你不否认?”
善僧苦笑道:“大将在此,我如何还能否认得?”
当年,他为了杀程鹤成,特意挑了个莫生不在的日子,又调开焉子,但大将肩负着守护门主的职责,他无奈之下,只能连他一起杀。
只是没想到大将竟然死里逃生。
“我们无回门,果然很不好杀。”
作为当日无回门门主之下第一人,善僧忍不住感叹:“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莫翛然说:“多谢提醒,我今天一定会杀得很干净。”
善僧摇头道:“你杀不了我。”
莫翛然扬眉。
善僧说:“我既然知道你要杀我,又怎么会毫无准备呢?我之所以东南西北四个方位都跑了好几遍,不过是想知道,你把身体藏在哪个位置罢了。傀儡道宗以人为衣的习惯传遍天下,但是只有我们几个才知道,你对自己的身体有多么爱惜。”
他有些嫉妒地看着莫翛然那张可以引起所有男人嫉妒,所有女人爱慕的完美脸蛋:“但是杀我,你必定会全力一击,要进入最强的状态,你一定会带自己的身体来。只要毁掉你的身体,就摧毁了你的一半意志。”
莫翛然似笑非笑地反问:“是吗?”
“唯一的意外是大将,我的确没想到他没死。不过,问题不大。”善僧说着,露出了运筹帷幄的自信笑容。
“临安城东南西北方向,都有很多村庄,离这里最近的一座,叫狮子村。”
狮子村坐落在没有狮子的狮子山上。村民大多数以打猎和采摘为生,虽然艰苦,却充满了希望。每年冬天,因为食物短缺,是他们最煎熬的日子,为了减少消耗,他们很少出门活动,尽量保持着体力。
今日,也是与往常没有区别的一天。
天有些冷,村民为了节省取暖的木柴,关系好的人家会聚在一个地方取暖,用闲聊打发时间。话题都是陈年旧事,翻来覆去说过好几遍的,可是每次说,都会得到热烈的反馈与响应。
这是狮子村民独有的礼貌。
他们诉说着,聆听着,重复着,反问着……淳朴的脸上满是苦中作乐的笑意,然后,时间便在这一刻定住了。
近百条魂魄从狮子山下飞冲下来,如一汪清泉,却在靠近一座小山丘时,陡然澎湃而起,变成汹涌的潮流,朝着山下三人席卷了来。
善僧如定海神针般屹立着,面容仿佛陷入了死寂,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不到任何光亮,又或者眼前的一切于他而言,都如地上的沙石一般,毫无价值。
莫翛然的控灵术在此显然没有任何作用,这便是傀儡道与借苍生的区别,傀儡道是精准地操控着独立的灵魂,而借苍生却是将灵魂当做武器来使用。
莫翛然身体高高跃起。他除了傀儡术之外,武道亦在武王之上的境界。他朝下虚拍一掌,善僧身体投入魂魄组成的海浪中,海浪顿时如冲撞礁石,霍然卷起,飞溅的浪花已然卷到了莫翛然的脚踝,森冷魂魄入侵他的躯体。
莫翛然左手轻拂,将他们挥退。
海浪四散,露出海底,那里一片黄土,哪里还有善僧的身影。
莫翛然看向大将。
大将淡然道:“跑了。”
莫翛然说:“为何不追?”
大将说:“我欠你的人情没到那个地步。”
狮子村众人的魂魄失去善僧的操控之后,很快消散在天地之间。莫翛然落回地面,有些诧异地看向大将:“难道你不恨他当年杀你?”
大将反问:“难道当年你不想杀门主?”
莫翛然沉默。
显然,之前善僧所言不虚,至少没有猜错莫翛然的心思。
大将转身远行:“你我两清,不必再见。”
善僧认为大将已死,必然是见过他的尸体,所以,如今的大将必然不是当初的面容。他不是耐得住寂寞的人,绝不会默默无闻,会是……谁呢?
另外,自己下了两次魂毒,都没有效果。
究竟是善僧修为了得,还是魂毒出了问题?
想到自己筹谋许久的猎杀计划,因为魂毒没有起作用而功亏一篑,莫翛然面色微冷。
武林大会的战况和战果很快到了小皇帝的案头,甚至在祝守信抬着轿子回皇宫之前,秦效勋已经收到了桃山兄弟和乌玄音先后阵亡的消息。
小金子跪在地上颤声说完,秦效勋便吐出一口黑血,昏了过去。
祝守信带着轿子进宫时,小皇帝依旧未醒,尽管如此,他依旧二话不说,跪在了坤宁宫外冰冷的台阶前。
关注着城中消息的文武重臣都在第一时间进宫探病,只有礼部侍郎因为儿子也在校场之中,此时不敢心存侥幸,捧着请罪书跪在祝守信旁边。
柴密没有直接入宫的权力,只能跪在宫门口。
但皇帝吐血昏迷,太医署不敢下重药,会诊了半天,依旧没将人唤醒,大臣们急不可耐地催促了半天,但谁也不敢站出来拍板说用重药。
甚至有大臣暗戳戳地问首辅,继承人的事。
原本以小皇帝的年纪,十年之后是不用担忧这个问题的,但现在原定的皇后没了,皇帝的身体也要垮了,继承人问题便刻不容缓。
首辅怎会在皇帝生死未卜的时候表态,但他不说话,不等于别人不想。根据血脉远近的继承原则,若是小皇帝真有个三长两短,又无子嗣,那么顺位继承人便是。
“越王。”
首辅听到有人小声说了这两个字,心中一沉,随即有种说不出来的憋屈感受。他这个年纪,能得到小皇帝的宠信,坐到今天的位置,自然是因为当初先帝对付摄政王时,他没少出力。
若是越王登基,他如何会有好下场?
所以这个结果,绝对不是他想要看到的。
一想到这里,他霍然回头,冷声道:“皇宫重地,焉可提及反王!”
他的一句“反王”,便为越王下了定义,也阻断朝臣提议越王即位的可能。
朝臣有朝臣担忧的事,而江湖也有江湖要考虑的问题。
小金子小心翼翼地迈过宫殿门槛,走到祝守信身边,俯下身问:“祝统领,现在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以祝守信的修为,本不畏寒,可不知是天太冷还是地太凉,他的身体竟然有些僵硬,半天才回答道:“教主、两位桃山前辈都已……阵亡。其他人也跑了。轿中两人都死了,瘸和尚杀了南岭派的人……”
小金子听他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忙打断道:“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安排?”
“听凭陛下安排。”
秦效勋已经昏迷,他好似说了一句废话,可细究起来,他的这句话其实已经是一种态度了。
裴元瑾是武王,而南虞朝廷能够对付武王的高手都在武林大会中殁了,其余人过去等于送菜。之余其他支持储仙宫的江湖人,柴密那里倒是有一份名单,可要不要动手,怎么动手,的确需要皇帝做主。
毕竟,如今灵教连失两位高手,连地位仅次于乌、班的谢云铃也死在了海中,再往下便是四大护法……
他猛然抬头看小金子。
小金子露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乌教主遭逢大难,陛下昏迷未醒,祝统领执掌禁军,要多多分担啊。”
祝守信道:“那依你的意思?”
小金子说:“乌教主是皇后,对皇后不敬,不可不罚。但江湖事江湖了,祝统领不方便插手,还要依靠灵教的力量,所以,灵教不可一日无主。”
祝守信明白他的意思。他希望自己能够以禁军统领的身份,迫使灵教在短时间内推选出一个做主的人。
魏老也在武林大会中,已然失去资格,那剩下的人里……
祝守信看着小金子野心勃勃的眼睛,踌躇了下道:“此事不宜由我来做。”
小金子想了想,看向跪在后面的柴密。
柴密恨自己的耳力太好。
当夜,临安皇宫灯火通明,而临安城外,也一刻未歇,不断有奏折送入宫中,秦效勋掌控欲极强,一般像八百里加急这样的奏折他都要自己第一时间看到,直到昏迷,才轮到首辅先看。
可有些消息,对于先看的人来说,并不是一种享受。
坐在他不远处的次辅见他面色不好,连忙凑过来问:“发生何事?”
房中诸位大臣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又一夜未眠,早有些精神不济,可听到他这么说,都是一个激灵,纷纷看过来。
首辅将奏折交给次辅,叹气道:“有书生自称是新城人,在各地衙门击鼓鸣冤,状告陛下!”
“放肆!”
当下就有大臣跳起来,却见其他人沉默不语,又讪讪地坐下。
关于新城的事,大臣中知情者并不少,对这件事的看法也分为极端两派,但因为这件事是先帝在世时定下,其他人纵然反对,也不敢反对得太过明显,尤其那时候灵教权势正盛。
静默中,一位年过古稀的老臣突然轻轻地说了一句:“报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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