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钟异
钟成说闭上眼, 在强风中继续思考。
殷刃,原身为人的邪物,并拥有驱使众多邪物的能力。
从古至今, 沉没会不择手段追求力量。有这么一个吸引人的案例在前, 沉没会愿意研究千年之久,钟成说完全能够理解。
现在看来, 沉没会或许成功地制造出了仿制品。
仿制品拥有不低的智能, 统率众多邪物, 驱逐可能存在的威胁。听上去,有种隐约的似曾相识感。
灯与影的交替中, 钟成说再次睁开眼, 镜片后的眼睛不带半分光泽。
孤身一人,魑魅魍魉常相伴左右。行走世间, 神出鬼没保八方平安。
……钟异。
巩朝时期,大天师钟异只身平定六煞。只要对玄学界有所了解,必定绕不开大天师的传说。
身为夜行人的“阎王”,钟成说更是对这些传说滚瓜烂熟。
凶煞不可直视, 无人目睹当年的场景。甚至连钟异本人的资料, 后世都没有流传下来多少。
正如一切奇人异士, 钟异的身世只有寥寥几笔——
钟氏子孙, 出身偏远山村。此子天生神力, 常年驱邪除妖, 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后效力于化吉司,由皇帝赐了“异人”称号, 自此被称为钟异。
至于他的真名, 没有任何记录留下。而钟异的外貌, 则由诸多神像与神画流传, 不知道有多少个版本。
此人正经资料不多,民间的趣闻轶事却不少。由于这人的相貌狂野,事迹刚猛。除了玄学界业内拜他求平安,民间大多用他的故事来吓唬小孩。
最早流传出钟异传说的,正是一个闭塞山村。
据说钟异他娘怀胎不久,在山中撞邪,人变得疯疯癫癫。村人一人一碗饭喂她,结果扛不住疯子乱跑。女人最终消失在邪物横生的山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直到某天,打柴人在山中听到幼儿啼哭。他循声而去,发现一具破碎女尸,那尸身边缩着个婴儿。那婴儿被打柴人发现时,嘴里还剩吃了大半的邪物手爪。
打柴人吓得落荒而逃,回家便害了大病,没几天便死了。
可惜再往后的故事,民间没有流传。人们只说,钟异长成后,时常思念故乡,每年都要去山村附近斩妖除魔。
后人大多把它当成彰显伟人道德的套路小故事,一笑了之。
可那真的只是故事么?
蚁穴之中,众多邪物追逐在后,雕栏画栋跨越时光。周遭苍白的冷雾翻涌,档案馆中的那个古老村落的幻象再度回归——
无数邪物的最前方,红色的身影蹒跚前行,脚踝上铃铛叮铃作响。邪物们们恭顺地弓着身子,紧跟着穿越山村的泥泞小路。
那个身影会停在门口,缓缓撞击门板,像是在叩门。
【红灯亮,青灯燃,家家户户把门关。】
【三更天,瓜果甜,背对门板要慎言。】
【祈清静,许福愿,紧闭眼睛看不见。】
【雄鸡唱,足声远,来年再来报平安。】
来年再来报平安……
幻境里只有山村的残骸。而根据当时那首歌谣,那个小山村毁灭之前,他也曾每年造访吧。
一年一度,村民们会奉上瓜果,对他许下愿望。
如同交易一般。
“红灯易物,青灯祛邪”、“相隔门槛,彼此不见”……时至今日,当年的故事被历史吞吃殆尽,类似的风俗仍在人世间留存。
夸张的画像,遗失的资料。民间虚无缥缈的传说,恶徒延续千年的追逐。
钟成说抬起头,再次看向似乎无穷无尽的蚁穴门窗。
尽管还有无数拼图散落在外,可他所知的那些却渐渐完满,拼出一只赤红的非人之眼。
人类最强悍的传奇,那位惊才绝艳的大天师,可能在成为“大天师”前,便不是人类了。
状况差不多清楚了,此时此刻,钟成说只剩一点需要确定——
毕竟谜题与谜底,都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能够得到“研究对象”的亲口确认,这还是头一回。
钟成说五指微动,殷刃的温暖的皮肤紧贴他的掌心。
“殷刃。”
“嗯嗯?”殷刃被风吹得昏昏欲睡,两眼眯着,回应里还带了点鼻音。
“是你吗?”身侧有人,钟成说问得语焉不详。
“什么是不是……”
殷刃吞了两口风,清醒了几分。他的搭档知道他是“红衣人”,可钟成说依旧问出了这个问题。
是你吗?
果然,这小子有所察觉。
殷刃扭过头。贯穿千百年的微弱灯光里,他竖起一根食指,轻轻按上嘴唇。
“嘘——”
钟成说从未如此认真地端详对方。暖光之中,那双眼眸里没有身为传奇强者的傲气或肃穆,只有仿佛恶作剧得逞的小小狡黠。
是你啊。
他情不自禁收紧五指,臌胀的兴奋几乎要撑破他的心脏。
殷刃嘶地抽了口气,钟成说握着他的手分外用力,简直要将指尖掐进他的血肉里。下个瞬间,钟成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迅速卸了力量。
殷刃有种微妙的错觉——方才钟成说松开的似乎不是手指,而是即将合死的獠牙。
……
不久前,海谷市,某家公司的地下楼层。
整个地下部分的入口处都挂着“技术第二~五部门”的牌子,牌子下方还贴了“研发重地,非请勿入”的标识。
无数房间在地下整齐堆叠,空气、水与电血管般环绕在四周。机械上的指示灯明明灭灭,看不见的数据在空中流淌。
挂牌“技术二部-b2219”的门后,白炽灯将房间内照得惨白。一面墙上嵌满闪闪烁烁的机械,与识安后方指挥的款式极其相似。
与识安不一样的是,机械前坐了足足十五六个人。
他们个个叼着烟,汗衫领子蔫菜叶似的扒在脖子上。这些人表情各不相同,可眼底藏着同出一辙的麻木神色。
房间无窗,全靠空调换气。伴随噼里啪啦的键盘响声,烟味、汗味和咖啡味混在一起,空调冷风搅来搅去,混成了微妙的网吧气息。
整片监控墙不断闪烁,画面中是更升镇各个角落的影像。
镇民们拿着家伙走上街头,行动摇摇晃晃。画面出现呲呲啦啦的电磁干扰,那些雾气原本只是绕着山镇流动,这回它们朝镇内倾泻而来,如同乳白色的海洋。
隔壁墙,大屏幕上各项数值一路走高。巨大的骷髅伸直身体,细瘦的巨型人影剧烈摇晃,如同风中蒲草,漂浮的云状邪物撞上废楼。
天还没黑,镇内邪物的骚动一浪猛过一浪。
地下没有几个摄像头,探测装置倒装过不少。更升镇像是被人丢进了炒锅,无论地上地下,所有数值都过山车似的疯狂波动。
“更升镇的‘守护者’被激怒了。”地中海发型的中年人咳嗽两声。
“咋回事啊,地下那些读数太离谱了,上头不是让咱们搞臭俩新人吗?怎么跟着这种高手?”
地下数据监控屏前,一个染黄头发的小年轻使劲啃咬自己的手指。他双手各四根指头,两只手小拇指都只剩个圆圆的指头根,约莫被刀剁掉了。
“新人处刑任务配仨应急部的人,离谱了吧这……本来说一个吞蛇就能完事,现在弄进蚁穴还尿不尽似的拖拖拉拉。”
作为沉没会的监控部门,他们的工作内容非常明确。
两个目标被送进洞窟深处,识安势必会派出“兜底”的资深员工救援。只要把资深员工弄死,两个目标毫发无伤——光凭这一点,无论殷刃与钟成说有没有秘密,他们的“升迁”之路必断。
他们只需要及时监控并上报最新状况,自会有人给俩新人抹上疑点,不愁识安不踢人。
发现戚辛这个无辜文员也被卷进去,沉没会成员们差点开香槟庆祝。连带着害死无关群众,这可是识安红线。
结果这伙人属蟑螂的,被黄粱追了这么久还有余裕,阵线不见任何破绽。
“叫邹部长?”另一个腰子脸男青年出主意。
“邹部长出差。”
腰子脸:“那这事谁能拍板?‘守护者’又不听我们指挥,事情闹大就完蛋了。”
“唉……”这回叹气的是个形容枯槁的女人。
“那个叫‘守护者’的邪物到底是啥啊?”女人耷拉着眉眼,“除了咱们组,负责更升镇得有千把人吧?这么久了,实验体拉来一批又一批,‘成品’又藏着不给看。现在眼看要乱,我们啥也不知道,半点办法都没有。”
“不该问的别问。”
地中海男人狠狠按灭烟头,吐了一大团青烟。
“还想要命的话,少知道点为好。上头默许更升镇乱到这一步,肯定有自己的打算。”
……
“我刚才的提议,你有什么意见吗?”
沉没会海谷分部,魏化谦兴致勃勃地查看报告,随口朝话筒说道。
“……符行川和李念出现在更升镇,您要拿更升镇的项目换他们的命。”众人口中正在“出差”的邹部长,此刻正坐在一辆疾驰的小轿车中,耳朵紧贴手机。
“是。那两位愿意屈尊处刑新人,我何乐而不为呢?”魏化谦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再说,更升镇原本就快出问题了,这买卖不亏……那东西说到底还是仿制品,它早就没了理智。”
“……”
“心疼了?”
“更升镇的项目断断续续一千年,今年是我负责的第十年,说不在意是假的。”邹部长说,“但‘守护者’的状态确实不稳定,它早晚会惹出乱子,这样也好。”
“嗯。”
“但是,”邹部长话锋一转,“为了照料‘守护者’,我们部门投入了上千万。既然您的海谷分部要提前放弃它,您得拿出筹码交易。”
魏化谦毫不意外地呵了声。
“你的要求?”
“我要看一遍你们海谷分部的‘原样本’记录。”邹部长站在一座光秃秃的野山前,“更升镇蚁穴的文献资料,全由你们保管,根本没有进我们的资料库。”
“我守着更升镇那个仿制品研究了十年,我要看真货。”
“可以,不过它们被存放在城西山区,你得一个人去看。”魏化谦笑道。
邹部长同样笑回去:“有时候我挺羡慕识安那边,人家资料共享得很痛快。”
“这话说的,我们也很有分享精神。”魏化谦慢条斯理道,“只不过对于极其重要的信息,识安也有保密等级嘛。”
“你要看的那些资料,上面可是记录了人类有史以来的‘力量极限’,我们的终极目标之一。都说举头三尺有神灵,放尊重点比较好。”
魏化谦抿了口茶水,将茶杯轻轻放在木桌上。透过装满茶汤的玻璃杯,原本暗红的木桌看上去鲜亮了几分。
可惜,比起他当初看到的红色,它还差得远。
随意嘱咐了两句,魏化谦挂断了通话。全面激活更升镇的命令已然下达,加上“守护邪物”在其中发疯,不出两个钟头,他就能看到识安两位高手的丑态了。
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养“邪”也大致如此。就算更升镇的“那东西”是个失败作,也不是符行川这种正常人类能应付的。
魏化谦稍稍放松神经,躺在木桌旁的沙发上。
他咬破手指,在眉心画了个血符,又开始回味那段震撼人心的记录。
和资料散失的识安不同,蚁穴里留有红衣人的影像。壁画不过是用以参照的“照片”,更重要的信息,全被沉没会仔细地转运去了别处——
那是贯穿几百年的,与“红衣人”的对话。
作为海谷分部的管理者,魏化谦第一时间观看了那份记录。
……
一千三百多年前,盛夏,荒原。
树杈间瘫着一大坨黄粱,瞧着像个色彩斑斓的软垫。那人斜倚在黄粱上,怀里紧紧搂着吃了一半的西瓜,正在努力通过眼洞读话本。
那人脸上扣着个写满符文的面具,身上裹了两层红布,挂了横七竖八的古怪封印,只是勉强露出一点人形。饶是如此,那股逼人的煞气还是在四周侵染出一片冰寒。
那时是夏日,可树木的枝叶迅速枯萎,叶面表面结出一层薄霜。
树下躺了一群肥肥胖胖的邪物。要是换成动物,场面兴许还有几分喜人。然而改成那些形态狰狞的玩意儿,画面只是添了几分惊悚。三四个带着娃娃头罩的小孩躲在树后,巨大的头罩露出大半,夸张的笑脸沾满尘灰。
沉没会的使者恭敬地跪于树下。
“……钟异大人。”那人小心翼翼地呼唤。
“钟异大人,钟异大人。”树上人半天没反应,沉没会使者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压抑的烦躁。
“钟异大——”
“哦,你叫我。”树上人恍然大悟,放下话本和西瓜,“……哇,居然是活人!”
沉没会使者:“……”
钟异打了个手势,黄粱呲溜一下滑下树,把自己展成软绵绵的一团。随即钟异很不讲究地翻滚身子,四仰八叉地摔在黄粱身上。
被层层封印裹着,他有些艰难地起身,凑到沉没会使者跟前。
“这样接近我,你不难受?”他喜气洋洋地问,“难道是我新想的封印起效……等等。”
钟异声音里,原本高昂的情绪落了下去。他俯下身,细细观察片刻:“什么嘛,挡灾的符咒,把撞煞的凶运全转给别人了……没意思,你走吧。”
沉没会使者:“……钟异大人,我还什么都没说。”
“那你说。”那个红色人形一屁股坐上黄粱,黄粱发出噗叽轻响,“你最好有点正事。”
“在下为沉没会司祭,我等仰慕尊上已久。尊上为人世所遗弃,无法尽享红尘,我等愿为尊上分忧……”
“啊?什么遗弃?”
钟异发出惊奇的声音。
“你自个儿都带了挡灾符,还跟我说这个……大多数人撞见我,隔个三五天就得去见阎王爷,躲我不是正常的吗?你们这算什么,‘虽然人家可能没命,你可是没法赶集’?”
可能是太久没见人,钟异摸着黄粱,嘴上不住叽叽咕咕,内容包括但不限于“是我自己不想去搞破坏好吧”“以和为贵懂不懂”之类的发言,还带着点儿语重心长。
黄粱积极附和:“噗叽噗叽!”
沉没会使者脑袋上出了层汗——光是这只黄粱,放到别处足以引发一场大灾。结果这东西在这给人当椅垫儿,看起来还当得很开心。
“尊上有所不知。”使者迅速起了个话题,“当今皇帝昏庸无道,百姓苦不堪言,化吉司没有半点作为。尊上若愿意同我们回去……”
“哎,化吉司本来就不负责这种事。”钟异直摇头,“既然看不下去,你们该找人才找人才,该造反造反,皇帝昏庸关我什么事。”
“百姓苦——”
“我亲自插手,他们只会再苦十倍。”钟异诚恳地说。
使者用袖子疯狂擦汗,再次更改话题:“神降遗毒还在,尊上要日日受凶煞之力侵蚀之苦。我等对此颇有研究,可以协助尊上脱离苦海……”
这一回,他的说法还算实际。
魏化谦清楚地知道,凶煞之力这东西如同砒霜,短期内接触巨量,身体必定会快速崩溃。
若是想让人存活,只能以环境慢慢“腌制”,叫人渐渐适应。所谓神降,无非是以天灾形成了极好的“腌制环境”。
但副作用也有——短期大量接触凶煞之力,身体紊乱崩溃,大脑反应不及,倒能造成些麻痹的效果。可要与入侵的凶煞之力长期共存,就要日日忍受锥心之苦。
钟异并没有他所表现得那样轻松。
然而那位所谓的“大天师”并不吃这一套,他明显很介意别人提到这事。
钟异身周的气势变了。
尽管只是影像记录,那股压倒性的气势仍然令人心惊——以钟异为圆心,四周青草树木迅速枯死朽烂,地上爬虫翻过身,天上飞鸟栽于地。前者随风化为空壳,后者白骨斜入地面。
“好言好语对你,还真把我当三岁小儿。”
钟异声音沉下来。
“化吉司医治邪煞入体,能拿出百十份救助百姓的医案。你们呢?只晓得拿活人试验,好一个‘颇有研究’。我不去,滚。”
那黄粱非常有眼力见,嗖嗖又爬回树上,把自己展回软垫。钟异一个漂浮术回到枯树上,继续看话本。
“本以为你不惜牺牲人命,也要与我见面,多少能带来些厉鬼邪魔的消息,让大家开个荤。”钟异轻叹一声,“可惜……再不走,我这边的人可要拿你开荤了。”
……
一千二百多年前,秋日,深山。
钟异身上的红布又厚了十几层,他把自己裹成一只暗红的茧,完全没了人形。
沉没会的使者找到他时,他正将暴露在外的两只脚伸入溪水,清澈的溪水哗啦啦冲过脚背。这位传说中的大天师仰面横躺在河岸,仿佛一条生无可恋的红色豆虫。
此人身边还散着不少特制的墨水与白纸,用于传信的机关木鸟压在纸张上,翅膀上沾了一大块墨迹。黄粱堵在白纸一侧挡风,好让那些纸张不被山风吹跑。
邪物们在更远的地方站成一排,努力伸展身体,展示自己的样貌细节。
它们脚下的宣纸上画了生动的简笔画,可惜配了十来行狗爬一样的烂字。这个距离,使者能略略看清些许,上面用白得不能再白的大白话写着各种邪物的简介和弱点。
不少地方他似乎不太会写,只好用似是而非的小图像代替。
“天师大人。”
这位使者的声音冷静而谦逊。
“怎么又是你们。”钟异哼了声,“你这一趟,又要多少人命挡灾?”
比起之前,他的声音里有些许潜藏的虚弱。
“我等在沿海发觉了凶煞的迹象。”使者说,“还请大天师协助平定灾厄,还渔民一片净土。”
“你……”钟异话没说完,突然诡异地顿了顿。他思考片刻,清清嗓子。“好说,你先帮我写个十五页字,我愿意和你详谈。”
使者:“?”
“化吉司的邪物记录,要半月一交。”钟异深沉地说,“今日便是期限了。”
使者:“……?”半个月,十五张,所以您是一张没动是吗。
然而能来见大天师的使者,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使者很有耐心地执笔铺纸,就着钟异的讲述笔走龙蛇。
见使者沉静,又有几个带着大头娃娃头罩的孩童跑来,簇拥在一起围观。
“都回去!”钟异比划着术法赶人。
使者虚心求教:“那是什么邪物?”
“无家可归的孩童罢了。”让人家出着苦力,钟异的态度好了点儿,“心智未开,受的影响小些。我在他们的头罩与衣物上都加了层层封印,不妨事。”
“可按照我们的计算,哪怕是孩童,也不得与尊上相处超过九九八十一日,否则亦是会有性命之忧。”使者试探。
钟异严肃:“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还望大天师赐教。”
“这意味着我们能一起行走八十日整,将近三个月呢。”
钟异听起来十分开心。
“我教他们术法,他们教我外界之事,很有意思。”
使者笔锋一顿,没再说话。
半个时辰过去,沉没会使者写完十五张邪物报告。钟大天师“哎呀”一声,只说沿海凶煞的消息,化吉司今早刚来了信儿。鉴于世间讲究先来后到,他只能遗憾地拒绝沉没会了。
“不过,那十五种邪物的特征与解法,你也记在脑子里了,也不算亏。”
钟异躺回河岸,两只脚又浸入水中,噗啦噗啦打着水。
那使者温文地点头,藏在袖子里的手打了个讯号。只见苍穹突然暗沉,一只巨型邪物从云层后骤然降下,直冲那几个孩童而去。
谁想钟异半点不慌,他维持着躺姿,朝邪物群大喊了一声。
“开饭!”他欢天喜地道。
紧接着,他的左脚猛地一打水,几道冰箭激射而出,正中使者拿符的手。
“这边的也可以吃。”钟异艰难地往使者那边歪了歪,兴高采烈地补充。
无数邪物冲天而起,旋出漩涡。沉没会豢养的巨型邪物被撕了个七零八落,降下一场漆黑血雨。血雨之下,钟异自在地伸展身体,身上的深红布料没沾上半滴鬼血。
看不见的煞气四处肆虐,溪水被激得溅起两三米。深秋的枯叶暗器般胡飞乱射,打得树干啪啪直响。几颗脆弱的树木径直折断,化为的棕黑色。
使者被镇在原地,动弹不得。几只僵尸兴致勃勃地扑来,画面终止于一口枯黄的尖牙。
……
一千一百多年前,隆冬,石滩。
钟异身周的封印如同年轮,把他整个人包到了三米多高。
他的身边不再有孩童,只有成群结队的邪物。钟异坐在柔软的黄粱上,贴着地面慢慢飞行。邪物队伍慢慢走过厚实的冰面,远远看去,像极了一长条缤纷彩旗。
那人变得更强了。
雾气贴着冰面滑动,其中不时翻滚出一丝血色。光是远远看钟异一眼,那种毁灭似的恐惧顷刻间便会渗入骨缝。
哪怕是魏化谦这种穿越了千年的看客,也会被那份诡异的恐惧所沾染,一时忘记如何呼吸。
这次沉没会派来的不是使者。
他们在冰川中心布了盛大的血祭仪式。
一百零八名男女赤着上身,皮肤上画遍血写的符咒。他们踩着槐木做的高跷,下身围着不知哪里来的新鲜内脏,双腿全是深深的割伤,脚掌被高跷上的木钉刺穿。冒着热气的鲜血顺着高跷流下,厚实的冰层中渗满黑红血丝。
他们围成一圈,圆圈中心,血丝最密集处,以人尸摆了无比整齐的尸塔。那些尸体反而被清洗得无比干净,它们被寒风冻成青白色,又被码得分外规则。猛地一看,有几分像处理过的光滑石料。
钟异的邪物队伍停在血祭之前。
面对那些狂热的男女,他超大声地啧了声。
“特地弄出召唤凶煞的血祭,我还以为大家又有东西可以吃了。”钟异怏怏地说,“附近明明没有凶煞……还是说,你们怀疑我是凶煞?”
沉没会的人们不理睬他,口中疯狂唱着咒文。
钟异原地晃了晃,他似乎想掏耳朵,又伸不出手。
“省省吧,我的身体我清楚,我姑且还算半个活人。”他的声音里掺杂了疲惫与笑意,“前段时间,我甚至卜出了自己的死期——我只能活六个甲子,凶煞可没这样短命。”
沉没会依旧疯狂吟唱着。
“亏你们这次没用挡灾术法。可惜了,既见亲眼见了我,你们的性命也剩不了几日……咳咳!”
说到最后,他压抑着咳了两声。
“你这样的怪物……”
为首的那人停下吟唱,看向钟异。
“你这样的怪物,死后只会成为更危险的怪物。化吉司一定是疯了,才会把你留到现在。”
“可能因为化吉司有脑袋,懂得什么叫互利互惠,不像你们钻牛角尖上瘾。”
面对着鲜血与尸塔,钟异聊天似的说道。
“至于我死后么……厉鬼的话不太可能,人家厉鬼要有执念的,我已经活得很尽兴了。”
“凶煞,嗯,更够呛。到时候我会找个僻静地方,安安祥祥地死,就剩骷髅一副。”
“……和你们不一样,你们剩不下任何东西。”
说罢,钟异声音喑哑地补了句。
“你们浪费这数百人命,只为做这个愚蠢的试探……很遗憾,诸位不如死在这儿吧。”
铃铃铃。
他跳下黄粱,赤足踩着冰面。银铃在他脚腕上疯狂震动。
“开饭。”
钟异笑着说。
他话音刚落,几圈气爆以钟异为中心,朝四面八方扫去。冰面上的雾气被吹成一圈又一圈,乳白火焰般摇曳。钟异身后,黄粱膨成滚圆的球体,瞳孔骤然放大。
那人身周,似乎升起了某种看不见的网。
“不过你们提醒了我。”
冲天的杀气里,钟异轻声咕哝。
“有空我得给自己弄块墓碑,到时候就写上我自己的名——”
这句话没说完,记录被迫中断。
恐惧海啸似的劈头而下。邪物还没碰触到那一百零八人,那些人便直挺挺地倒上冰面,没了呼吸。他们倒得异常整齐,给高高的尸塔添了一圈人肉嵌着槐木的篱笆。
记录播放完毕,魏化谦深吸一口气。他睁开眼,慢慢抹干净额头上的血咒。
太完美了。简直是以人的身躯,复现堪比神灵的力量。
至于凶煞之力侵蚀的痛苦,如今他们有太多手段可以转嫁。客观上来说,凶煞之力的侵蚀让钟异不见衰老地活了三百多年,远远超出一般人类。
千年前的神降,造就一个钟异。二十八年前的神降,又造就了他们的研究成果。
相比之下,后者远远不及钟异当年的风采。
他们的研究还得继续才行。
可惜钟异已死,也不知道他们的造物对上全盛期的钟异,能撑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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