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焦糖苹果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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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时。
克莱门城心最大的旅店内, 戈德温洛佩兹一如往日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
地平线的团长没有去管木架上安置好的盔甲,仅穿着睡衣, 赤脚踏在柔软舒适的地毯上。随后他皱皱眉, 将地毯掀起卷好, 露出其下光滑的木头地面。做好准备后,戈德温快速换好训练专用的简单布衣, 将床边的破晓之剑连带剑鞘一同抓进手。
练习的时间到了。
破晓之剑刚到手时, 他几乎无法驾驭那份熊熊燃烧的庞大力量。在日复一日的疯狂战斗, 戈德温终于掌握了一点儿诀窍, 勉强能将其超过五成的力量握在手里,并在必要时化为己用。天还没亮,旅店房间的空间有限没有四处移动的夸张动作,破晓的剑身一次又一次枯燥地劈开空气,力量波动被其主人死死压制在房间内部。
是来送早餐的女仆。
早餐的内容也一如既往粗面包,洒了盐和胡椒的水煮蔬菜配煎蘑菇片,蛋杯里搁着煮的恰到好处的蛋,以及一杯牛奶。按照他的要求,面前的食物和昨天的没有分毫差异。
戈德温没有半分懈怠, 这只是十几年来无比普通的一天。他紧盯手的剑,任凭汗水渗入眉毛,滑过鼻梁。时间过得很快,点的钟声响起那一瞬, 剑身恰到好处地滑入剑鞘最深处。
练习准时结束, 戈德温整个人如同被从水里捞出。他用手帕随意地擦擦汗, 迅速冲了个澡, 这才换上和铠甲配套的紧身上衣。清理干净地板上的汗渍, 将地毯再次铺好, 门口分秒不差地响起敲门声。
“本店的特色,焦糖苹果挞。”女仆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这是附赠的,我们的厨师十分仰慕您,他想以此来表达对您的敬意。”
戈德温微微眯起眼睛,沉默几秒。
本应如此。
戈德温挑起眉毛,望向托盘角落的碟子。一块诱人的棕黄色甜点正躺在上面,散发出阵阵甜蜜的香气苹果被切成极薄的片,玫瑰般绽开在点心表层,糖衣闪着晶莹的光泽。点心不算大,就外观来讲,它甚至称得上艺术品。
“送给您了,可爱的女士。”戈德温比了个“嘘”的动作,“关于我的牙痛,还请您帮我保密,如何”
戈德温接过托盘,全程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可年轻女仆的脸还是腾地红了。她端起那个小碟子,看起来有点手足无措。而她面前那位英俊的大人物露出一个十分和气的微笑,冲她挤挤眼,随后塞给她几个银币的小费。
“十分感谢。”片刻后,他的用开朗的声音答道。“它看上去非常棒。可惜我最近牙齿有些痛,实在是不方便吃甜的东西。”
“呃您有没有喜欢甜食的队友呢”女仆眨眨眼,“如果现在端回厨房,它会凉透的。这东西热着吃比较好”
该吃的还是得吃。戈德温将叉子插入柔软的蘑菇,机械地将它塞进口,仔细咀嚼。可眼下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食物的味道之上。
焦糖苹果挞,这简直是讽刺。咽下口的食物后,他从嘴唇间漏出一声叹息。
女仆捧好那碟价格不菲的点心,带着由衷的谢意点点头。
可惜她无法看到在那扇门关上之后,戈德温洛佩兹脸上温暖的笑意瞬间消失。地平线的年轻团长在桌子前坐好,望着面前热气腾腾的早餐,突然丧失了大部分食欲。
酒精、烟草、糖分、过量的香料和油脂,戈德温一概沾都不沾。
如果换做其他甜点,他并不会因此动摇半秒。讽刺的是,他的确知道焦糖苹果挞是什么味道戈德温迅速吃完早餐,从码得整整齐齐的资料堆拿出一叠,开始认真地翻看。
整个地平线都知道戈德温洛佩兹从不碰甜食,他倒不会像苦修士那般特地吃些难以下咽的食物。状况艰苦时他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对食物毫不挑剔。只不过在任务结束,大家尽情大酒大肉地狂欢时,他们的团长依旧数年如一日地只吃那几样东西。
强者们多多少少都有点怪癖,地平线的成员们早就见怪不怪。毕竟他们的团长又没有绝食自虐,吃得清淡点反而健康,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再去在意。
他多年前便去过路标镇附近的边境森林。
戈德温翻看纸张的动作慢了下来,他垂下视线,望向羊皮纸上端正的字迹。在他岁左右的时候,他的父亲曾带他去边境森林进行生存训练。那份回忆至今仍旧鲜明得恼人。
那是路标镇相关的记录。
接下风滚草的调查任务之前,知道奥利弗拉蒙的真实身份后,他就已经透彻地研究过这个边陲小镇。但他与它的接触并不限于纸面和字。
“不要和任何人提起你的身份。”
“是,父亲。”
“那是离深渊最近的森林。”记忆的父亲向来面无表情,“你将拥有一把剑,然后得在那里独自生存一周。除非你真的垂死,否则我不会出手。不要抱有侥幸心理随便求救,记住了吗”
“是,父亲。”
他并非没有憎恨过他的父亲。
傍晚的边境森林深处与魔境无异,各式样貌骇人的奇怪恶魔在阴影穿行。尽管这不是他第一次进行生存训练,也事先做好了心理准备,戈德温还是差点吓得掉出眼泪。植物的形态是扭曲的,透出不太正常的鲜艳颜色,他不太敢吃。而普通动物又偏偏极其少见,抓不到任何猎物,他饿得快要晕过去。
“你只需要知道一点。你注定不会死在那种地方,戈德温。”他的父亲紧盯他的眼睛,视线里塞满了他看不懂的情绪。“或许这个任务将会给你带来巨大的痛苦,但你要记住人拥有力量,自然也拥有对应强度的责任。你注定要拯救地表,维护人类的福祉。听清楚了吗”
“是,父亲。”这句话他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但说实话,年幼的戈德温无法真正理解这一席话的意思。
父亲是个骗子,自己明明马上就要死掉了。戈德温用早已被恶魔血液浸湿的袖子摸摸脸,抽了抽鼻子。饥饿使他头晕眼花,方才被他杀死的恶魔正倒在旁边,腥臭的内脏流了一地。而他一脚踩上那堆湿滑的血肉,结结实实地摔在尸堆之。
一点点黑血钻进嘴巴,戈德温连忙爬起身,毫不犹豫地开始逼迫自己呕吐。这东西有毒性,他可不想这么快就彻底失败。
不到七岁的戈德温握紧胸口的银质牌子,上面刻有定位法阵。他的父亲可以透过它知道他在哪,知道他的情绪和身体状态
可他那位了不起的父亲没有半点现身的意思。
戈德温颤抖着地揪下那个银牌,带着初次反抗亲人的恐惧,将它丢在血肉模糊的尸堆之上,随即向森林边缘跌跌撞撞地冲去如果他没记错,边境森林附近应该有个小镇。有人居住就意味着有食物,有干净的水,有活人的气息
自己在逃跑,戈德温清楚这个事实。他仍能感受到银牌子传出的魔法波动,它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这一点。
胃里空空如也,他差点连胆汁都呕吐出来。戈德温将剑插入泥土,强忍着没再跌倒。被恶魔抓伤的血口还在火烧火燎似的痛,他的四肢软得像棉花。
不想再继续。
然后他看到了食物。
树根边生着白色的小蘑菇,瞧上去圆润可爱,和森林深处一看就有毒的那些完全不同。戈德温依稀记得这东西能吃,就冲眼下这状况,能满足这一条便足够了。
可戈德温这会儿管不了那么多了。夕阳即将下山,夜晚来临后,森林深处将会更加危险。他已经受够了这个,他真的能嗅到浓郁的死亡气息。戈德温绝望地想道。虎毒尚不食子,他真的是父亲的孩子吗
不知跑了多久,他在森林边缘停住步子。染满紫黑色血迹的剑被他随便插在脚下,戈德温双手扶住膝盖,艰难而痛苦地喘息。
戈德温浑身一抖,他猛地后退两步,手直接握上剑柄。随即他才看清来人的样貌区区两秒,他便泄气地松开了武器。
面前的人像刚从沼泽地里爬出来的,满头满脸都是泥巴,衣服上也簌簌地掉着干掉的泥土。即便自己现在浑身是血,戈德温也微妙地认为自己看起来更体面些。
他向那堆蘑菇冲去,伸手就要去拔
“你要吃这东西”有人好奇地发问。
“嗯。”戈德温硬着头皮应道,“我记不太清了。”
“我们叫它笑盐菇。”男孩耸耸肩,开始利落地拽起那些白色的蘑菇。“这东西切碎了放进汤里,会让汤带上咸咸的鲜味儿。可不能空口吃,你会被咸死。而且”
那是个身高和自己相差无几的男孩,浑身上下只有那双绿眼睛和白牙齿还带着原来的颜色。他背后的小背筐倒也没沾多少泥,藤条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
“这玩意儿可不能直接吃。”那男孩一本正经地说道,好奇地瞟了眼戈德温手里的剑。“你是冒险者的孩子应该知道这个吧。”
“我叫奥利弗。”那个泥巴小子揪光了所有蘑菇后,大大咧咧地做了个自我介绍。“你呢你怎么会在这里”
“唔。”当年的戈德温还不太习惯撒谎,他只得尴尬地移开视线。反正对方的名字也没有任何参考价值,他努力给自己找着借口这个镇上搞不好得有十个以上叫奥利弗的小男孩。
他神神秘秘地停顿了一阵,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脸上又掉下一块干泥。“如果不和火薯藤一起煮,它会让你保持满脸傻笑的状态。”
戈德温遗憾地瞟了眼那丛蘑菇,傻笑倒是其次,高盐分导致的口渴就要命了。他只能忍痛放弃它们,眼看面前的小子拔了满手。
“噢,那你可得早点找到他。”奥利弗从背筐里揪出一根细麻绳,熟练地将蘑菇绑成一串。“你看,天色都这么晚啦我爸爸说这附近有帕鲁鲁象鼻怪活动,最近死了不少小孩子。它们专门挑一个人乱跑的小孩子下手,特别可怕。”
说着他挺起胸脯,显然对自己的知识储备十分得意。
“唉,好吧。毕竟是冒险者的孩子,我理解。”奥利弗撇撇嘴,“你的爸爸妈妈呢”
“我和我的父亲走散了。”戈德温努力从脑海里扒拉着谎话。
奥利弗掀开背筐盖子,将束好的蘑菇串放了进去。肉呼呼的菌类蹭过藤条,戈德温忍不住扭过头,眼巴巴地看着。“这个真的没法吃吗,有没有能弄掉盐分的办法”
“没办法,除非煮汤。”奥利弗严肃地摇摇头,“别看我弄了这么多,我可一点都不喜欢这东西。这可是报复道具,唉,你看到我这副样子没都是我爸爸害的。”
戈德温哑然。他早就把恶魔大典背得烂熟,其绝对没有这么个鬼东西成是这小子的父亲编出来糊弄他的。但眼见对方陷入莫名其妙的欢快情绪,他不太想破坏气氛。
“我知道了,谢谢您的提醒。”他咳嗽两声,准备换个地方找食物。
“他怎么了”
“我爸狂笑着回家了,甚至没把我拉出来。”奥利弗听上去委屈到了极点,“所以我决定在晚餐的蘑菇汤里动点手脚,我已经把火薯藤换成了豆藤,就差这个。”
戈德温本想悄悄溜走,结果被这句话引的留在原地。
“我把店里的糖和盐换了。”奥利弗听起来有点生气,“他要拿鞋子抽我,追了我半个镇子到这里我还能理解,毕竟客人不喜欢甜丝丝的洋葱汤。但我逃跑的时候不小心跌进了泥坑,你知道吗,那么大一个泥坑结果我爸”
“哎哎哎,等等。太阳都下山啦”原本蹲在地上的奥利弗连忙站起,“要不你先去镇上过一夜我们镇上有个孤儿院呃,对不起,我知道你父亲没事我只是想说,帕特里克爷爷很亲切的,他绝对愿意收留你住一晚。”
“不用了。”戈德温小声说道,“我知道我的父亲在哪。”
他拎着蘑菇串晃了晃,“我要让他傻笑一天。”
“”戈德温心底莫名涌出一点儿冰冷的失落,他看着面前的同龄男孩,某种陌生的酸涩感情瞬间蔓延开来。他摇晃着挺直脊背,板起满是血迹的脸,打算离开这里。
烤苹果甜滋滋的气息顿时漏出一点,戈德温差点原地打个摇晃。他悄悄地瞥了眼那两个纸包,决定赶紧离开这个倒霉地方。
然而他的内脏背叛了他他的腹部传出一阵令人难堪的巨大声响。
他不能轻率地跟着这么个陌生人离开。
“好吧,既然你坚持哎哟”奥利弗挠挠头,结果忘了蘑菇串还捏在手里。地上的背筐被牵连着扯翻,两个系好的油纸包滚了出来。
他愁眉苦脸地拎起其一个纸包,塞进戈德温手里。
“难得我心情不好,一口气花光了所有的零花钱。这可是要和怀特先生一起吃的。”奥利弗的声音越来越小,“虽然怀特先生没法自己吃,我得替他吃掉总之,让给你一个应该没关系怀特先生肯定不会怪我的。”
奥利弗愣住了。他看了眼纸包,又看了眼戈德温,最后又将视线投向纸包。就算脸上沾满泥巴,戈德温仍能瞧出对方眉眼里的挣扎。
“你、你饿了”奥利弗小声嘟囔,“唉,好吧。”
是这种味道啊。
戈德温说不出任何话,甜点很美味,比他吃过的任何东西都要好吃。可他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对面满脸泥巴的男孩看起来完全没有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反应,奥利弗整个人愣住了。
戈德温的手有点颤抖。他艰难地道了个谢,飞快扯开纸包,把刻在脑子里的礼仪丢到了九霄云外。纸包里的东西不算陌生,他在甜品店的橱窗见过焦糖苹果挞,漂亮的小点心。
那甜味太过勾人,他向父亲讨要过两次甜食,可惜均以失败告终。戈德温从没想过,自己会在这种境况下接触到这东西。他望着纸包里被事先切好的半个苹果挞,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咬了上去。
奥利弗看起来更加挣扎了,他龇牙咧嘴地转了几个圈,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他使劲挠了挠头,将仅剩的那个纸包也推了过去。
“你吃吧。”奥利弗颇为痛苦地宣布,肉疼地抽着气。“你那动作,哎哟你还是很饿,对吧”
“这么好吃的吗”奥利弗的声音有点颤抖,“我我知道他家的苹果挞很好吃。毕竟它真的不便宜可、可是真的这么好吃吗”
戈德温没有回答他,只是三下五除二将那半块点心吞下肚,使劲抽抽鼻子。尽管半块点心完全填不饱肚子,但那味道也足以让他安静很久。
戈德温叹了口气,刚想拒绝,但对方已经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你要赶紧找到你爸爸啊”跑出一百来米后,那个沾满泥巴的身影停住。奥利弗回过头来补了一句。“小心象鼻怪”
“你赶紧吃呀,不然我可能会忍不住改主意。”随即他带着决绝的气势迅速收好背筐,像是打算从仅剩的半块甜点旁边逃走似的。“就就这样吧我还是再攒攒钱,下次和怀特先生一起吃”
奥利弗听起来快哭了。
非常、非常香甜的点心,只是里面的咸味越来越多。他没能止住自己的眼泪,积攒已久的委屈和痛苦终于决堤。他艰难地将最后的点心塞进嘴巴,然后人生第一次出于悲伤,放声大哭。
他们真的是不一样的,他想。
随后他一溜烟儿跑远,很快没了踪影。
戈德温一屁股坐上地面。这回他十分小心地解开第二个纸包,小口小口地咀嚼,吃得极慢。
如果地表毁灭,这些善良的人也会消失吧。但父亲说自己注定会救他们。如果这就是责任,那么“责任”或许不是个很难理解的概念。轻松而幸福的人,过着他无法触及的生活的人他喜欢那些,他希望他们能继续这样活下去,不用理解他所感受到的这份苦涩。
这样的世界或许会稍微好一点点。
你注定不会死在那种地方,戈德温。
父亲的确没有说谎,那么剩下的是不是也是事实呢比如,他真的可以给地表带来真正的和平这件事。
直到现在,他再也没有放纵过一次。
将自己从那份久远的回忆里拽出,戈德温放下手的纸页,开始穿戴盔甲。依照契约,他该向雇主汇报现在的进度了
父亲是对的,他痛苦地想道。甜味真的会让人堕落,产生幸福的错觉。戈德温站起身,他再次拔起插进泥土的剑。这一次是他自己选择的,他再次看了眼不远处小镇的灯火
他逃过了,而这次是他自己选择的不再逃避。
“洛佩兹先生。”通讯水晶按时亮起,温暖甜美的女声从对面传来。“早安。”
“早安,曼迪夫人。您的身体状况好点了吗”戈德温的语调平静而礼貌。
“好多啦,谢谢您的关心。” 对面的女人发出一阵轻笑,“我想我今天就可以回到我的岗位了哎呀,几天没见那些小家伙,我还挺想念他们的。错过了新生入学,您不知道我有多遗憾。”
地平线的女雇主顿了顿。
“希望深渊魔法病理学那边能有几个好苗子。”她轻声叹息,“不瞒您说,我的记忆还是有点混乱。关于特伦特枯萎症的研究项目唔,我必须得有个聪明伶俐的助手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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