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王九娘哭哭啼啼地来,欢欢喜喜地走,江三娘冷眼看着她的背影,和念奴一起进了账房。
账房里气氛有些紧张,因为薛夜来显然很生气,她扭着头侧对着玉大娘子坐,江三娘一进门就能听见薛夜来粗重的呼吸声。一向活泼淘气的杨纤月抱着账本缩在一边假装有在认真看,边看边对着江三娘和念奴偷偷做了个鬼脸。
玉楼春依旧温柔和善,轻轻款款地吩咐江三娘:“我把王九娘家的王双双买下来了。她也是个弹琵琶的,两个月前百花汇集训,不是做过你的小弟子吗?我想回头安排她在你隔壁,你带着她些罢。”
江三娘完全不意外玉楼春会做这个决定,她跟念奴交换了个眼色,彼此都知道对方心里松了很大一口气,她对玉楼春的吩咐一向只有坚决执行,所以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那小东西滑头得很”,薛夜来的语气很尖锐,“她之前想利用小呆兔子留下来呢,三娘,你要对她严加管教,不许她耍心眼子!”
这话没头没脑,很不好听,一听就是带着情绪泄愤呢,江三娘一向敢于顶撞薛夜来,所以只是不温不火地说:“我会有分寸的。”
薛夜来显然烦得不得了,一掀榻上的靠枕站起来,依旧拿后脑勺对着玉楼春:“我下楼转转。”
玉楼春伸手去捞她的袖子,抚额叹息道:“阿夜,你就别生气了,姓王的开价三百两,我不是还到一百两了吗,你气什么呢?”
薛夜来猛地转过来,在屋里大踏步转着圈,小声用力嚷嚷:“姊姊你就是心太软了!太!软!了!她们都拿捏你!!那个王双双脸已经毁了,谁都不会愿意出钱的,再压一压价怎么了!!我看就该压到三十两!!老虔婆不愿意就让她滚呗!!我倒要看看她还能把人卖给谁??开价三百两!!她好大胆!!老虔婆哭天抹地那么久,你我安慰她那么久,换回她狮子大开口!!”
薛夜来骂起来横眉倒竖,语速又快,没人能插进话,江三娘和念奴都默默往杨纤月那边挪,三人搂在一起瑟瑟发抖,只有玉大娘子岿然不动:
“我是怕把人逼急了,王九娘拿双双那孩子做出什么新文章,难得那孩子那么有志气,她这番自毁容貌,实在是破釜沉舟了,也是很难得。”
江三娘听见玉楼春欣赏王双双,心里欢喜得不得了,赶紧补上:“而且那孩子琵琶弹得确实好,很有天赋,百花汇前集训,她跟了我一个月,弹得确实好,今年也得了第七名呐,来日一定大放异彩,大娘子不会亏的。”
“双双姐姐人很好的”,杨纤月忍不住也补了一句,“很温柔,是鬓云姐姐的好朋友,我很喜欢她的。”
薛夜来显然被她们联手气坏了,食指哆哆嗦嗦地一个一个指着她们:“好哇!你们都是好人!就我一个人坏!对吧??!!”
江三娘自知笨嘴拙舌,赶紧闭嘴不说话,顺手掩上了杨纤月的嘴,念奴努力谨慎地遣词造句:“怎么能说您坏呢,您全是为了咱们待月楼着想。”
“是啊,只有我一个人在为待月楼着想”,薛夜来眼圈都气红了,看着玉楼春,“姊姊,这世上可怜人多得是,您救不过来!王双双跟咱们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就非得管她?”
玉大娘子的声音干脆利落斩钉截铁:“因为她有本事有志气,我建待月楼的那一天就说过,待月楼会留有本事有志气的人。”
薛夜来张了张嘴,不应声了,她的肩垮下来,显见是泄了劲儿。
“阿夜,你也认同的,对不对”,玉大娘子微笑着看向薛夜来,“你就是嘴上厉害,心里都明白的,对吧?好啦,若有下回,姊姊一定让你多砍一轮价。”
明明玉楼春全程都温温柔柔的,却把暴跳如雷的薛夜来治得服服帖帖,她耸耸脖子撇撇嘴:“不要有下回了,姊姊,家业再大也得精打细算的。”
因着这点事耽搁了,晚饭就用得很简单,念奴挂牌,薛夜来要去招呼客人,俩人一起下了楼。玉楼春把灯给杨纤月挑亮了些,让她乖乖学着看账本,不要说话。末了,玉楼春转身看向江三娘,笑得月朗风清:
“三娘教的好徒弟,你可是给我找了份好差事,你看刚刚阿夜怎么埋怨我的?”
江三娘震惊于玉楼春的明察秋毫,又怕玉楼春误会,连忙站起来拉着玉楼春的袖子解释:“大娘子,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专给那孩子出主意来让大娘子为难,只是那孩子确实有天分,又有志气,我,我,我……”
“三娘,你什么?慢慢说。”玉楼春把江三娘按回去坐着。
“我只是,只是,只是想起一句圣训,才多跟她说了几句”,江三娘握着玉楼春的手,急切地解释,“几个月前,双双那孩子求到您和薛娘子跟前被拒以后,我每日指点她们几个弹琵琶,不过两日便知她存了死志。我晓得您和薛娘子为何拒绝她,就与她说——”
“我说,虽说圣人教我们要舍生取义,可总得能取得义方能舍生,她年纪那样轻,枉自死了,岂能甘心?她说她走投无路,咱们待月楼是她唯一能投靠的地方,如今咱们不要她,她已绝了望。”
“我就跟她说,咱们待月楼只留有本事有志气的人,若她有,待月楼自然会给她一个位置,若有本事,就在百花汇芳华榜上得个名,若有志气,该舍的就得舍,正是说,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就与她说了这些,也不知道她听了多少,我是想着,她先拿个好名次,身价上去,王九娘也看重她些,至于该怎么做让王九娘放人,那得她自己想,我并没有教她学我自毁容貌……”
江三娘战战兢兢地跟玉楼春认真解释,玉楼春只是笑:“三娘,看不出来,你确实是个好先生。”
“不过,虽然你没教她自毁容貌,但她显然只有这条路”,玉楼春叹息道,“你没提点错人,这孩子确实有志气,她若不毁容貌,王九娘不会放手,我也没那个能耐心气去救她,浔阳城跟她一样小姑娘多着呢,我再有心,哪里救得过来?就是太可惜了,才十四岁,长得那样好,若我当时答应帮她,她这张脸就能保得住。”
江三娘一向尊敬玉楼春,这会却只顾摇摇头:“大娘子,我们这样的人,就是得有舍才有得的,我们没有那么好的命求个圆满,大娘子待她已经尽了力了。”
玉楼春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江三娘:“你说你跟双双说那些话之前,想起一句圣训,是什么?”
江三娘就知道玉楼春会问这个,难得也笑起来:“我想起来论语有言,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立而立人”,玉楼春把这话咀嚼了两遍,把杨纤月抱到膝头,“银兔儿,让你三姨教你两句话。”
江三娘握着杨纤月的手,教她念了两遍,杨纤月就记住了,“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姨母,三姨,银兔儿记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玉楼春笑着给孩子解释了一遍:“这就是说,你自己要站得稳,看到别人要摔倒,你也要帮她站稳了。”
杨纤月把这两句话又念了一遍,目光灼灼地看向江三娘,高高兴兴地总结:“我明白了,三姨帮助双双姐姐,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姨母收留双双姐姐,也是己欲立而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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