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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三公子,今日是丁酉日,冲兔,夫人让您今日不必到灵前去,就在房里避着,晚上交过子时再去给老夫人守灵。”

于朝一早起来就换好了齐衰丧服,正整理冠布缨呢,于夫人的贴身丫鬟就进来了。于朝听了母亲的吩咐,手一顿,点点头他这两天在灵堂为祖母哭灵,嗓子都有些哑:

“我知道了,烦劳姐姐回禀母亲,让她安心。另外天热得很,请父亲母亲万要节哀,保重身体。”

他说到这里,踟蹰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问:“姐姐,不知道小叔叔那边,今日可有回来?”

那丫鬟只是摇头:“没有呢,公子,这事儿您别掺和的好,老爷生着气呢,您跟三爷再好,也等着老爷气消了再说情罢。”

她说着,匆匆忙忙去了,根本没让于朝从她嘴里撬出点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今日是于老夫人的送三之日,要请和尚道士诵一整天经,烧了冥衣纸屋以安亡灵。于朝眼睛有些肿痛,闭了眼仰躺在榻上,两手垫着后脑,烦躁地翻来覆去,他对冥界不熟,实在是不知道这些举措到底能不能让祖母的亡魂安息。

祖母本来走得就不甚安详,姑母那日走后,祖母还睁着眼哭叫了两天,三天前辞世之时,祖母压根儿就没合上眼。偏偏停灵才两天,昨日父亲和小叔叔就在祖母灵前当着满堂前来吊唁的亲友大吵一架,父亲骂小叔叔冥顽不孝,要分家断亲,小叔叔骂父亲固执凉薄,转身夺门而去。

素有诗礼传家之美名的于氏子弟,就这么明晃晃在亲娘的丧仪上给宾客们演一出兄弟阋墙,也不知要当几年的笑柄。于朝烦得像炸了毛的猫,坐立不安,起身抬腿踢倒了小杌子,转身一看书桌上他前几日练的字,写的却是诗经小雅里的半首常棣: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每有良朋,烝也无戎。

丧乱既平……”

于朝那天写到这就没写下去了,因为表哥来通知他:“我走了,你好好习武,过几年练出个模样了,咱们一块儿打北燕蛮子去。”

他说完转身就走,于朝十五年顺风顺水的人生里难得有一次慌得心如擂鼓,说话舌头都捋不直:“表哥,你要哪里去怎么突然就走?什么时候回来……”

但叶礼不再回答,只是往父亲的书房去,于朝追过去时,父亲甚至没有转身看他,言语铿锵简短:“什么都不要问。去给你祖母侍疾。”

叶礼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朝甚至没来得及跟他道一声别。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外御其侮……”,于朝将这两句话翻来覆去念了几遍,愈发窝火,把宣纸抓起来团成一团犹不解气,干脆给撕得粉碎全撒在地上,“外御个屁!”

想想祖母临终前跟玉姑姑说的那些话,再想想父亲跟叔叔昨日那副势同水火的情形,于朝只觉得心头烈焰灼烧,这都是些什么破玩意儿,还有表哥,说走就走连句话都不听自己说完。什么狗屁的棠棣之华!兄弟之情他/娘的跟笑话一样!

他这么想着,却把头上的丧冠取下,取了黑布帩头把头发束起来,拿了一件素净的外袍罩在丧服外,还把下雨天用的斗笠也翻出来扣脑袋上。

收拾停当,于朝找出压箱底的小黄杨木匣子抱在怀里,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往墙上轻轻一蹬就上了房顶,跟做贼似的猫着腰翻出去。

于老夫人生荣死哀,这两天上门吊唁的人络绎不绝,于府上下人人忙得脚不沾地。叶礼离开前后那两天,父亲听了一位游方道人的建议,为了给老人家积福放走了家里一批奴仆,其中不乏与于朝年龄相仿的小厮丫鬟。结果人放走了,老夫人没留住,府里人手不够,现在是个人都得往前面顶,后院没留下几个人,于朝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翻出了于府。

祖母,对不住,于朝在心里叹气,他得去瞧瞧小叔叔,总不能就这么让小叔叔一个人孤零零地被父亲赶走吧。

他思量一下,熟门熟路摸到武馆后巷,一提气翻墙进了熟悉的院子。院子里静静悄悄,木桩上落了不少叶子,刀剑架上空无一物,老银杏树枝蔓繁茂,碧绿滴翠,扇子一样的翠叶间,有碧绿圆润的银杏果。

不到十天前,差不多也是这个时间,他还跟银兔儿一起捉弄表哥呢,于朝想,才几天没来,这院子莫名像要吞噬一切的深渊巨兽一般,自己站在这里,竟然有些后背心发凉。

小叔叔大抵是不在这里了,于朝想,秉着来都来了的精神,他推开里面那间于朝常住的卧房,桌上甚至有一层薄薄的灰尘。小叔叔昨天离了家没来这里,那他肯定去了……

于朝心里有些雀跃起来,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但又立刻板起了脸。笑是绝对不应该的,于朝想,祖母去世才三天,如果不是日子冲撞到了,自己现在应该跪在灵前哭。

这么要紧的日子,母亲让他在屋里暂避,他不仅偷偷出门还要出城,这要是被人认出来捅到父亲那里,父亲不把他打死才怪。于朝压低了斗笠,快步往福星门那边走,早去早回方为上策,好在进出城门的行人大都是行色匆匆,他混在人群中丝毫不起眼,一路走过来,倒是听到不少人在议论于家的事了。

“听说了吗,都说于老夫人都是叫于三爷气的,放着好好的书不读,非要去做行脚商人,又不肯娶房正经媳妇,天天搁待月楼混。于老夫人怕是到死都放心不下,难怪太守大人生气……”

“太守大人这回是动真格的,听说昨儿已当着宗亲的面说了,跟于三爷分家各过各的。这事你说多出奇,太守大人一向很护着这个兄弟的呀,难道都是假的?不会是亲娘一死,就要把亲兄弟逐出家门独占家产了……”

“你可别乱说话,太守大人光风霁月!”

于朝听得恨不能咆哮三声,又听见有人说:“听说天子派了宣抚使去豫章那边,不知道会不会来咱们这里,要是来了,太守大人……”

于朝跟着人群走到城门口,那人话音未落,便有一队快马从城外冲进来,见了人不避让也不拉缰绳,直挺挺地扬起马蹄就冲过去,溅了于朝一身尘土。有人躲闪不及摔倒在地,路边的小摊被踏倒了好几个,有妇人孩子受了惊发出啼哭声,这队人马就仿佛无事发生一般,嘚嘚嘚地往前冲。

于朝估摸着足有好几十匹快马,他听见城门口的守门校尉说:“快去报,金陵那边来人了,他们拿的是相爷的令牌……”

金陵那边?相爷的令牌?于朝不由得有些不安,在威远武馆时那股子无端的凉意又开始侵袭他的后背心。

见了小叔叔快去快回罢,他想着,莫名回头望了一眼城门。城墙青砖累累,晨光下“福星门”三个字显得有些斑驳,回头要跟父亲说,得拿红漆把这几个字重新描一遍。

父母兄长对于朝一向管教严格,待月楼他是不敢去的,他凭着记忆七拐八拐,找到那间爬山虎像瀑布一样铺满了整整一面墙的院子,不假思索地一蹬墙就翻了过去。

“小兔崽子,青天白日地敢翻墙,老子打死你!”

于朝刚翻过院墙,电光火石间,一道拳风呼啸而至,于朝本能般就地一滚躲过这一拳,又是一脚踢过来,于朝拧腰跃起堪堪避过,一看是位独眼老头儿,知道他是杨纤月说过的独眼夏爷爷,赶忙边格挡边解释:

“夏爷爷,我,我是银兔儿的师兄,我来找小师妹的……”

“快停手!”

“夏爷爷,那是我师兄!”杨纤月的声音脆如莺啼,她像一阵风一样闪进于朝和夏爷爷中间,夏爷爷完好的那只眼睛锋利如箭镞,看向于朝那瞬间有寒芒一闪而过,他抿了抿唇,收手把手背到身后,转身门房时,于朝听到他啐了一口轻轻说:

“又一个于家的小滑头。”

“师兄,你怎么大早上的翻我家院墙”,于朝几天不见杨纤月了,上次在于府那次奇怪的碰面连话都没能跟她说两句,现在一听她的声音,忍不住就咧开嘴笑,杨纤月蹦蹦跳跳抱住他的手臂叽叽喳喳,“师兄,你来找我的?有什么事吗?你现在不应该忙得很吗?怎么有空来找我呢?”

“我来找我小叔叔的”,于朝一肚子心事,可还是忍不住笑着捏捏杨纤月的耳朵,“我去武馆找他,他没在,我猜他在待月楼,我不能去……所以来找小师妹帮忙。”

杨纤月闻言皱了眉头:“你找师父?师父昨天是来楼里了,看着喝得跟只醉猫似的,说话荒唐得很,说什么他才不是藉祖业的软脚蟹,他明天就离了浔阳自己开宗创祖去,再不回来了。不过……”

她看了于朝一眼,眼神狡黠得像只小狐狸,悄悄在他耳边说:“……不过,师父一点儿没醉,我猜他故意这么说的,也不知道说给谁听的……”

电光火石间,于朝仿佛又有些恍然,他竖起一个手指头堵在唇上,也悄悄在杨纤月耳边说:“小师妹,他们不知道搞什么名堂,咱们少管的好。”

“但是”,杨纤月咬着唇看于朝,大眼睛里全是忧虑,“他昨天晚上跟薛姨吵架了,真吵架,俩人都哭了,师父就走了,昨晚没住在待月楼。你说,他没在武馆,那……”

“那他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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