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3、莫非前定
谢周离开客栈,走在宣阳坊的大街上。
此时还没到当差上值的时辰,但街道两边的店铺行肆却都早早开业,卖门联和烟花的地摊摆在两边,占了街道一半的空间。城里的居民百姓扶老携幼,结伴走出家门,热热闹闹的挤成一团。
抬头望去,彩带绸缎连接着两边的建筑,充当灯架,挂上了许多灯笼。
街头巷尾最是热闹,摆了许多看台,有的唱戏,有的舞剑,还有斗鸡斗狗的小赌场,热闹非凡。这只是宣阳坊的主街,在更远处,一个个坊市都处在同样的热闹中。
谢周怔了怔,心想自己只在客栈里待了一刻多钟,怎么出来就像是变天了呢?
直到耳边传来“卖糖嘞,甜口不腻的祭灶糖嘞”的叫卖声,他才反应过来。
“腊明日更新,谓之小岁,进酒尊长,修贺君师。”
今天已经是小年了啊。
不知不觉,从齐郡回到长安也有半个多月了,但这些天,他在青山和长安两点一线,诸事缠身下,竟忘了时节。
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两边卖烟花和对联的摊铺,闻着空气中烤肉的油香,谢周不觉得吵闹,也停下脚步,在路边买了一碗烤茶,一边喝茶一边看旁边卖艺人的杂耍吐火,短暂放空了大脑。
人间烟火味,最抚凡人心。
这本就是生活该有的美好模样。
虽然青山在许多人看来已不属于人间,且在山中修行,无有人间年节岁月,但在谢周心里,青山仍在人间,青山弟子日夜苦修,为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维系住这一份人间的美好。
谢周这样想着,付过茶钱,继续向不良人总部走去,脸上的笑容逐渐归于平淡。
他脑海中重新浮现出来的,是这些天收集的线索,以及屈望出现过的痕迹。
进到不良人总部所在的街道,视线豁然开朗,喧哗和叫卖声也都轻微了许多。
这条街上没有店铺,也没有摊贩敢在这里摆摊,整条街都属于不良人。
左侧便是谢周这几天停留的衙门所在,右侧则是修行场,不良人的日常修行、比武,长辈教导晚辈大多在此。
此时此刻,这条长街上格外冷清,因为大部分不良人都被派了出去,巡查各街各巷。
平常人家休沐歇息的日子,正是他们最忙的日子,年复一年,始终如此。
为了大夏江山,百姓阖欢,总要有人舍弃一些什么,这既然不良人的责任,也是每一个不良人在入任时就做出的承诺。
走进大门时,恰好撞到燕白发迎面走来。
谢周赶紧深施揖礼:“拜见大帅。”
“起来吧。”燕白发不咸不淡地说道。
他停下脚步,打量着眼前这个青年,双眉微挑,似乎有些不喜,审视的意味更浓。
谢周心里苦笑,明白这其中的原因。
尽管他这些天经常出入不良人,但燕白发很少在这边坐堂,所以两人也一直不曾碰面。
上次见面,还是在燕府门前,那时的他提了一袋水果,还有一坛新酒。
再然后,他用这一袋水果和一坛酒,领走了燕白发的宝贝女儿。
况且经过这几天的发酵,眼下绝大多数的不良人,都把他和燕清辞看成了一对情侣。
对于这些“流言”,谢周和燕清辞都没有澄清的意思,据说钟情于燕清辞多年的柴晓棠听到此事,独自饮酒,难过的大醉了一场。
可想而知,燕白发也不会高兴。
而且先前手下的一个副将,看到他走来,竟还双手抱拳,笑着说了一句恭喜。
在外人看来,燕家女儿若是能与青山嫡传结为道侣,当然是一件值得恭喜的事情。
燕白发却不觉得有任何喜可言,反而气得不轻,眼下见到谢周,更不会有半点好脸色了。
长辈淡漠,谢周却不敢托大,硬着头皮问道:“大帅还在查平康坊一案吗?”
燕白发淡淡地“嗯”了一声,不想搭理他,抬步准备离开。
谢周暗自松了口气。
可就在即将迈出大门时,鬼使神差的,燕白发竟然又停下了脚步。
“谢周。”他转身说道。
谢周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赶紧应道:“大帅有何吩咐?”
燕白发沉默片刻,幽幽地说道:“年关将至,你师父可在青山?”
谢周点了点头:“在的。”
燕白发说道:“那好,你回去后给他带句话,就说等过了年,本帅抽出时间,去找他商议一些要事。”
谢周怔了下,有些不解,但还是赶紧应下,保证一定带到。
他不解的原因在于虽然青山和不良人的立场相同,关系也很不错,但姜御和燕白发的关系却一直都不怎么和谐。
原因无它。
姜御年轻时好杀伐,常常随性而为,至今性子中都有唯我的一面。
燕白发素来是秉公执法。
姜御早年尚未接任青山掌门,燕白发也不是不良帅之时,两人数次在野外相遇,就对恶人的论处上产生分歧。
姜御信奉一剑杀之,省心省力。
燕白发常说虽有罪却不至死,主张把人拿入大牢,加以审讯,或者能查出更多东西,或者加以训诫,日后未必没有改邪归正的一天。
加上二人的性格都极为骄傲,谁都不服谁,一来二去,积下了不少梁子。
直到二人各自大权在握,这段关系都没有得到缓和。
只是青山作为天下正道的领袖,与不良人的立场相同,一些事往往需要双方共同商议,二人也不可能真就断了联系。
有趣的是,虽然青山和不良人只隔着几十里的距离,如果二人全速飞行,顶多也就几个呼吸的功夫,但十几年来,两人互相拜访的次数,总共不超过三次。
只要不是特别紧要的事情,他们便用书信来往,仿佛互相是对方的笔友。
今天燕白发却主动开口,说要到青山拜访,谢周可不就奇怪了吗?
另一边,刚走出大门,燕白发就后悔了。
不成不成,谢周和自家闺女,八字都还没一瞥,他怎么就脑子一热,觉得是时候和姜御缓和关系了呢?
他钟意的女婿,是柴家小子,他的亲家应该是柴正平才对。
还有一点,自古都是男方上门,他怎么能向姜御那个装腔作势的家伙低头?
就算要缓和关系,也该是姜御提着礼物,上门拜访他才对。
可话已出口,再后悔也来不及了,想到姜御那副居高临下的倨傲嘴脸,燕白发愈发觉得心寒,重重地叹了口气。
……
……
隶属于燕清辞的办事堂里。
方桌上散了大量卷宗,旁边挂着一块石板,上面用炭笔写着楚巧巧、屈望、乌朋、侍女翠儿、管家卫逵等人的名字。
仅有燕清辞和她的两个属下留在堂里,分析着现有的信息,别无旁人。
事实上,整个不良人也只剩燕清辞还在关注楚巧巧死亡的事情。
其他人要么在查平康坊一案,要么被派往城里巡逻,要么忙着其余诸事。
赵连秋还托人带了句话,劝告燕清辞也放弃此案,不要再查下去了。
因为屈望前天去了衙门报案,说是发妻被人恶意下毒,不治身亡。
事涉户部的重要官员,这桩案件现已移交刑部,归刑部负责。
所以按规矩来办,不良人也该放弃追查,并将相关线索移交刑部。
燕清辞却不同意这个做法。
毫无疑问,与平康坊的惊天爆炸,以及长安百姓过年的安全相比,楚巧巧的死亡显得格外渺小,就好像一根针掉进大海,一粒芝麻落在了西瓜表面,不值一提。
但想到楚巧巧不远千里的来寻找夫君,期盼着和她最爱的男人一起过年,却被这个男人无情舍弃,想必在死亡来临前的最后一刻,楚巧巧心中,一定充满了绝望吧。
燕清辞一个女子,更明白楚巧巧心中的那一份感情,越是如此,她就越怜惜这个在爱情世界里愈发卑微的楚巧巧,越替楚巧巧的死感到不值。
她站在堂内,看着写着众人名字的石板,蹙着秀眉,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像是画中人儿一般,恬静之余,更显清美。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燕清辞转过头,看到是谢周走了进来,压抑的心情才好上一些,知道他是从张季舟那边过来的,浅笑着问道:“你来了,张老医师那边的情况如何?”
谢周知道她问的是张季舟的踪迹有没有泄露,客栈周围是否还有乌朋的眼线。
对于花小妖一事,她并不知情,谢周有过犹豫,最终还是选择了隐瞒。
事实上,在不良人内部,除了在平康坊执行任务的小曲以外,其他所有人,包括燕白发在内,都不知道花小妖才是造成平康坊发生爆炸的根本原因。
他们只知道当天有几个刺客出现在平康坊,而且这些刺客,很可能来自黑衣楼。
之所以有如此误解,是因为小曲和黄泉的有意引导,加上众人的共同隐瞒。
首先,孙老爷和孙二郎等人自然不会透漏,毕竟他们出卖了花小妖,这事不怎么光彩。
其次是李大总管,他想要抢夺花小妖继承的遗产,就更不会透漏。
再然后是小曲、黄泉和谢周的沉默,以至这事成了一个谜团,短时间内不会被外人所知。
“挺好的。”
谢周回了一句,望向桌上突然多了许多的卷宗,言归正传道:“是有什么新线索吗?”
燕清辞点了点头,说道:“查到上个月中旬,乌朋身边那个名叫姚浩能的药童,与屈望有过两次会面,分别在永宁坊的半崖酒肆和户部附近的一个茶摊。”
“之后屈望秘密派遣心腹,往颍川老家寄送了一个包裹,和一封书信。”
“但这个包裹和书信并非是送给楚巧巧或者他的父母,而是送到了楚巧巧身边,那个名叫翠儿的丫鬟手中。”
“如果不出意外,姚浩能与屈望的会面,便是转交睡美人之毒。”
“之后送往颍川的包裹和书信,则是屈望交待翠儿,在来京的途中给楚巧巧下毒。”
听她说完,谢周沉吟道:“这么说……破局的关键点在于那个送信之人。”
燕清辞点了点头,说道:“我已经派人去找这个送信人,但他人在颍川,三天时间,也不确定能否赶的回来。”
谢周明白她的意思。
今天是楚巧巧死亡的第四天,按照习俗,过了头七,就是楚巧巧下葬的日子。
如果三天内回来最好,而如果赶不回来,他们就只好强登屈府,押翠儿回来审讯了。
其实,审讯翠儿,是最简单也是最方便的做法。
像这种没受过训练的小丫头,性格大多娇弱,都用不上刑罚,稍加威胁,也就能翘开她的嘴。
所以在楚巧巧死去的第二天,燕清辞就派人登门,索要翠儿。
问题在于,屈望根本就不交人。
他给出的理由很充分,翠儿是楚巧巧的贴身丫鬟,也是他的通房丫鬟。
且翠儿和楚巧巧私下里常以姐妹相称,在一些不正式的场合,翠儿甚至有上桌吃饭的资格,地位可见一斑。
现在楚巧巧死了,你们不去追查真凶,反而来针对她唯一的妹妹,是何用意?
屈望态度强硬,甚至反过来怒斥不良人,案情已移交刑部,何故越界执法?
……
……
谢周和燕清辞不知道的是,翠儿永远也无法接受他们的审讯了。
远在屈府之中,屈望站在翠儿的房间里,眼中尽是遗憾和悲伤的神情。
在他面前,翠儿平躺在床上,身材消瘦,嘴唇皲裂,早已断绝了呼吸。
不会有人知道,在楚巧巧死亡的同一天,屈望找到乌朋,问了一个问题。
“乌太医,您有没有办法,能让人以一种类似绝食的状态死去。”
乌朋明白他的意思,抚须而笑,说道:“当然。”
他给了屈望一副药。
屈望又把这副药喂给了翠儿。
于是翠儿也死了。
——“从小相依为命的姐妹二人,姐姐为奸人所害,妹妹悲痛欲绝,连续四天不吃不喝,绝食而死。”
看着翠儿枯瘦的尸体,屈望心想,姐妹情深,这真是一个让人扼腕,催人泪下的故事。
只是可怜了翠儿,满眼都是她渴望多年的名分,心底却只剩痴傻。
她甚至想不明白……
屈望因为名誉毒杀了楚巧巧,又如何会放过身为知情者的她呢?
他接受不了一个教坊司出身的妻子,又如何会给另一个教坊司出身的丫头名分呢?
在翠儿意识消散的前一刻,楚巧巧离别前对她说的那句话,不期然又在耳边响起:“翠儿不哭,姐姐在前面等你。”
原来楚巧巧早就猜到了事情的结果,只可怜深陷其中的翠儿却已然被心中的渴望蒙蔽视线,看不到其中的凶险。
似乎这世界上的事情总是如此,似乎所有人的命运早已注定,是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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