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王（8）悼香
云笙打开梳妆台上的方盒子，拿出口红纸，轻轻一抿。
许是脸色对比起来太苍白，又抹了些粉色在脸颊上，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在头上系上一条淡粉色的丝带换上，平常爱穿的百花曳地裙。她在镜子前转了一圈，露出满意的神色。然后悄悄从后门走到了大街上。
虽然年节已结束，但房屋上的对联是要挂一整年的，因此街上还是一片喜气的风光。
身后忧兰三人始终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似乎很好奇她要去往哪里。
终于，云笙的脚步停在一座高大的古塔前。此塔名为凤凰塔，在凤凰城正中，登高可远眺城外。塔门两边的红灯笼牵引着她的思绪回到了初入冷府时，门口也有这样的两个大灯笼。
她只在门口驻足了一会，就提起裙摆，踏入塔中。
凤凰塔共十三层，每层都带有看台，也都供奉着天上的神仙。刚开始还能碰上游人，到最后几层只有或悲或喜看着她的神像，和神像面前不绝的长明灯。
记忆中小时候来过一次，但那时也没爬到这第十三层。这里供奉的便是天庭最高神职的神像：玉皇和王母。
云笙刚走完这最后一层的阶梯，忽听见看台外传来小孩的嬉戏声。
谁家小孩跑这么高的塔来了，她跟着声音出去看。
只见一身粉衣的小女孩和一个穿着粗衣的小男孩正在看台上追逐打闹，小男孩手里举着一个燕子风筝，小女孩在后面想要夺回风筝，却总是够不到。
跑着跑着，小女孩停下脚步，嘟着嘴，有些不开心了。小男孩见状跑回去，安慰她几句，把风筝递给她。小女孩接过风筝，对着小男孩灿烂一笑。
二人乘着风放飞了风筝，绕着看台转圈，丝毫没有关注一旁看着他们的云笙。
云笙看他们跑累了，微笑着蹲下来，朝他们招了招手。
小女孩牵着小男孩跑过来，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神态些微疲惫的姐姐。
云笙摸了摸两人的头，道：“你们啊，天天一起玩。但是还不知道彼此的名字吧。”
小女孩歪头道：“我知道呀，他叫青瑟！”
云笙看向小男孩，小男孩戒备似地躲开她的眼神，头扭向一边。
云笙笑笑：“青瑟好像有些害羞呢。”
小女孩把脸凑近小男孩，嘀咕道：“这姐姐看起来不像坏人呀，青瑟你别害怕。”
叫做青瑟的小男孩看了一眼云笙，觉得她和旁边的小女孩长相有些相似，就多了几分信任：“其实，我不叫青瑟。这名字跟我一个朋友的名字很像，爹娘说不要告诉别人我的名字。”
小女孩有些生气，双手叉腰道：“好啊你，竟然骗我，那我也不告诉你我的名字了！”
小男孩有些急，涨红了脸道：“我告诉你，我叫冷凝。冷天的冷，凝霜的凝。”
小女孩眨巴眨巴眼睛，这才道：“冷凝...还挺好听的呢。我叫云笙，乐器的那个笙！”
说完，二人相视一笑。
云笙眉眼弯弯，握住他们的手道：“要记得彼此的名字，不要忘记。长大了，就跟着名字找到对方，知道吗？”
两个小孩懵懂地看着她，点点头。
云笙放开他们的手：“去玩吧。”
小冷凝和小云笙向她挥挥手，嬉笑着牵手跑进塔里，很快消失不见。
云笙坐到看台上的栏杆上，一瞬间，身后的嘈杂声消失了，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宁静。
原来高处的风景这么漂亮，以前一眼望不到头的街道，不过一根手指的长度。郊外的农田四四方方地排列着，现在不是农作物季节，里面有不少的杂草，显得有些荒凉。
塔下不知何时聚集了很多人头，喧闹的声音把她从祥和的气氛中拉了出来。云笙惊恐的发现那三人又出现在了身后，用比以往更大声的声音斥责她。
一时间，铺天盖地的辱骂声席卷而来，她痛苦地捂着头，忍不住大叫起来。
终于，她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整个人慢慢平静下来，眼神空洞地看着底下攒动的人头。
人群里，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张俊美的脸庞此刻面容扭曲，生生挤到人群最前边，想要冲进塔里。
冷凝自府里听见出来办事的人说凤凰塔上有一粉衣女子坐在栏杆上，看起来颇像云府二小姐，就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待看清塔上那人的模样，心沉了下去。
云笙看着冷凝，寻思着幻视是愈发严重了，竟然连那个人都来了。
不过此间事了，活着已是对她的折磨。只求肉身早日超脱，不再受轮回之苦。
念及此，她轻轻往前倾了身子，如一只轻巧的雨燕，从塔顶坠落。风在耳边呼啸，依稀还能听见风里面夹杂的惊呼声。
云笙如释重负，安宁地闭上了双眼。
本要冲进塔里的冷凝，看见半空中衣袂飘舞的少女，疯狂的跑向她，对着她张开了双臂。
随着一声闷响，天地失声。
少女几乎是在坠地的一瞬间，魂魄就脱离了身体。
她看见塔底躺着一男一女，少女趴在男子的胸口上，面色沉静，就像睡着一般。
而身下的男子，嘴角不断往外冒出鲜血，染红了旁边的青砖。
冷凝哆嗦着手，想要触碰怀中少女柔软的身体，却无法使上劲。他只觉身体身体越来越冷，过往的画面一幕幕浮现在他眼前，一颦一笑，皆是告别。
终于，他无力地垂下手，眼里的灰暗渐渐弥散。
青石板上蜿蜒着月老祠的红绸，美得像新娘子的盖头。
娑婆苦，生老病无常。九窍腥臊流秽污，一包脓血贮皮囊。争弱又争强。
随妄想，耽欲更荒唐。念佛看经云著相，破齐毁戒却无妨。祗恐有阎王。
地府集市里的灯火幽暗如鬼魅，千奇百怪的鬼魂聚集在此，显得阴森可怖。
忽地，一道金光从天而降，又很快地消失了。然而有人捕捉到了这瞬间的光明，惊诧地张大了嘴。
随着金光的消逝，阎王殿正中宝座上端坐的人影，缓缓睁开双眼。
其势逼人，座下鬼魂竟皆不敢直视。
阎王扫了一眼整个大殿，缓缓开口：“我历劫这许多天，辛苦各位了。”
他想起自己曾为毗沙国国君，生性好战，从不服输。睥睨天下，唯有韦陀国君能与之一战。
后来，两国交战。由于毗沙国连年征战，国力不支，终败于韦陀。
他万分愤懑，对天起誓:定要惩治凶恶的仇敌，就是到了阴间地府，也要称王，血战到底！
随后，义无反顾地遁入地狱，成了阎王。
可带着怨恨的他，无法体会平凡人的疾苦，粗暴地用前世的律例统领着这一方幽暗之地。
后来，申诉的鬼魂越来越多，他不胜其扰。
座下的白无常对他说：不如去人间走一遭，体会一下凡人的生活。生活依旧富足，但不能再打打杀杀，得真正感受凡人的七情六欲。如此，或许能解决眼下的困境。
不过是轮回一世，于地府也是几十天而已。
只是未曾想，这世的劫难可谓是百里挑一。集合了喜、怒、忧、思、悲、恐、惊这七情，和眼、耳、鼻、舌、身、意这六欲。
甚至经受的痛苦比这些多得多。
如此，他似乎有些明了了。
凡人之情，如望彻淮山，凝恨对残晖，琵琶弦上说相思。
凡人之情，爱而不得，情深不寿。
人世间的情感，三言两语说不清。
某一天，奈何桥走过一个一袭粉衣的女子。按着流程看完三生石，喝完孟婆汤，就要进入轮回。
“姑娘，且慢。”孟婆叫住她，递过一块雕琢精美的玉，“此玉乃一故人所赠，佩戴后可保姑娘一生无虞。”
女子接过玉，微微皱眉。然后释然般地道了谢，走向轮回眼。
孟婆看向不远处反魂树后长身玉立的男子，点点头。
男子望向粉衣女子消失的地方，正如那时在府外一般，终是要告别。
一阵阴风吹过，阎王手抬起，一朵彼岸花落在他手上。
当魂魄踏上黄泉，渡过忘川，便会忘却生前的种种，而曾经的一切留在了彼岸，开成妖艳的花。
这朵她留下的花，当由他亲手栽种。
后来地府街头巷道的鬼魂都在谈论，阎王是怎么突然转了性子，脾气好多了不说，地府的福利也变好了。以往有鬼魂不愿投胎，鬼差直接上门拎着就扔进轮回眼，如今要等着亲人下来见一面再投胎的请愿也会酌情审理了。
可此等小鬼哪会知，阎王竟也懂了他们的七情六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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