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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剑柄冰冷,一声轻响,一泓秋水在暗夜里亮了起来,映出了九娘秀致的下颔。

似乎有衣袂轻拂过的声音,九娘侧耳倾听,却又静悄悄的无声息,她疑心是自己幻听了,可暗室中有人在窥视自己的感觉那么清晰。她双脚一有知觉,就立刻下了地。

外头传来脚步声,槅扇轻轻被人推开又关上。玉簪提着灯笼进了东暖阁,点亮了桌上的琉璃灯,低头吹熄了灯笼纸罩里的烛火,轻轻放到靠墙的架子上,见那北边的窗不知何时开了小半扇,她举了琉璃灯,上前轻轻将窗关了,返身推开里间的门,转过屏风,一呆,床上被褥凌乱,却没了人,放在瓷枕下的短剑,只有剑鞘随意丢在如意纹脚踏上。

“九娘子?!”玉簪惊呼出声。她猛然转头,见那山水纸帐后隐约有一个黑影。

“玉簪——!”九娘慢慢走了出来,浑身还在发抖。

玉簪吓了一跳,放下灯去扶她,见她乌亮长发委地,亵衣散乱,灯下面颊赤红,一双杏眼汪了两潭春水,额上密密麻麻的汗,两鬓也湿了,黏着几根散乱的发丝,半露的艳粉牡丹肚兜的颈带松松垮垮挂在纤细锁骨上头,一眼能看到锁骨窝里盛着豆大的汗珠,犹如春溪初雨正往下流淌。玉簪不敢再看眼前的巍峨险峰,赶紧将她扶到床边坐下,垂眸道:“小娘子是魇着了?”却见她一双玉足踏在脚踏上,小巧脚趾如琼珠玉润,看得她不由自主地心惊肉跳,这几年小娘子姿容更盛,夺人魂魄。

她伸手去取九娘手中的短剑,九娘摇摇头:“是做了个梦。”手上还紧握剑柄,心还吊着。

玉簪倒了盏温热的蜜水进来,九娘接过来,一仰脖子,咕噜噜一口饮尽,喉咙间不再烧得灼痛,这才慢慢松缓了下来,还剑入鞘,放回瓷枕下头:“什么时辰了?”

“寅时刚刚过了一刻。”玉簪弯腰整理好被褥,轻声道:“燕大娘托了值夜的卢嫂子送了信进来,惜兰唤了奴出去说话,小娘子打铃没人应,可吓到了?”

九娘头刚刚挨上瓷枕,心猛地一抽,急忙坐了起来:“陈家出什么事了?!”

玉簪跪在脚踏边,取过枕边的喜鹊登梅簪,黯然道:“陈家又走水了,这次是后院——”

九娘咬牙问道:“表婶可有事?贼人可抓到了?”

玉簪摇头道:“燕大说,魏娘子应该只是受了惊,有御医官进去后,不多时就出来了。开封府和禁军把附近十几条街巷都搜遍了,没捉到贼人。”她眼眶红着:“这些杀千刀的,做些没天理的事,迟早有报应!”

九娘想起田庄见驾那天魏氏的笑容,那般开心,还带着一丝甜蜜的羞涩,还有陈太初临别时温和的笑意,还有她前世初怀上阿昉时的欣喜,一天天的等候,还有她小产时全身血都流空的感觉,一阵剧痛骤然刺中她心。九娘猛然跳下床,像方才魇着的时候,暴躁急怒如飓风卷过,全身血发烫,几乎感觉得到沸腾到开始冒出一个个泡泡。

阮玉郎!阮玉郎!九娘咬牙切齿地在方寸之地不停地转了几十个圈子。玉簪眼睛跟着她转,几次想喊停她给她穿上绣鞋,却不敢开口,只能庆幸地上铺着厚毯。她从来没看见小娘子这个样子,无论是林氏被七娘弄伤,还是静华寺苏娘子之逝,小娘子也没有这般像被困住的小兽一样,眼睛在冒火,全身都在冒火。

“唤惜兰进来!”九娘忽地停下脚。

齐国公府再次走水的消息送到都堂时,正在集议的众官员举座皆惊。老定王气得一手砸了手中的茶盏,跳了起来:“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开封府少尹看着上首如冰山一样的燕王赵栩,心中叫苦不迭,这位祖宗看向自己了!他赶紧出列:“臣即刻安排人手前去查探!”昨夜有人放火,今夜再有人放火,他这开封府少尹的位子也要着火了。

御史中丞邓宛沉声道:“朝廷尚无定论,不法之徒胆敢连续纵火国公府,当按贼盗律处置!”

朱相叹了口气:“开封府已关满了闹事之人,秦州和陈元初一事需尽快合议裁决,我等离西北千里之遥,鞭长莫及,再拖延下去,恐怕延误战事。”

今日都堂的紧急集议,由御史中丞邓宛、右司谏范肃、审刑院、大理寺、天章阁侍制共同发起,向太后和官家宣诏,二府批状送各部。议题并未像往常那样提前三天发送各部,也无需各部先上疏。二府的宰执们,宗亲的亲王、中书、门下、宗正寺、大宗正司,翰林学士院四十位官员齐聚,议的只有一件事:陈元初代西夏出战凤州,大战陈太初,该如何定罪,齐国公陈青又该如何处置。

谢相和吕相低声说了几句,站了起来:“诸位,陈元初一事,当如实告知天下。大理寺张理少所言有理,他连亲兄弟也不认,心智必然遭控,不能以叛国投敌论之,更不能牵连齐国公。梁氏狡诈,佯攻凤州,实取凤翔,若没有陈元初浴血奋战发现敌情,连夜驰援凤翔,此时诸公恐怕还要收到凤翔失守的军报了。陈家就算陈元初有失守之过,也有陈太初的军功,功过可相抵。”

右司谏范肃扬声道:“谢相所言,甚是有理。然而前线将士要拼死对抗这位失去心智的猛将陈元初,而他们自己的父母妻子在乡间劳苦作业,所缴税赋还要供给敌将的爹娘食用俸禄,军心如何齐整?士气如何激昂?范某以为,当褫夺陈青的国公封号,将之软禁起来,以定民心和军心。否则,日后一有将领投敌,都说自己心智迷失,又当如何处置?岂可因陈青乃国戚而法外开恩?”

邓宛点头道:“范司谏的话,很中肯。陈太初的军功,也自当按功论赏。但陈元初失守秦州,代敌出战也都是事实。还请宗正寺、大宗正司和礼部参议。”

宗正寺卿和两位少卿走到大宗正司的两位司丞身边,凑在一起商量了片刻,又和礼部侍郎们商议起来,才出列对定王道:“臣等合议,当褫夺陈青齐国公封号!”

定王冷哼道:“既然合议了,便同二府说去,跟本王啰嗦什么!”

张子厚松了一口气,只要陈元初不定为叛国投敌就好。多亏了陈太初能凤州大捷后连夜率军去增援凤翔,拖住了西夏大军。那些个主张定罪陈元初的官员,确实有不少是新党官员,和蔡佑有没有关系他还要再仔细去查。但殿下所言非虚,阮玉郎出手,一招毒过一招,若一直这等被动应付,总会输得一败涂地。想到今夜集议的结果也不出他所料,张子厚眼风掠过端坐在上垂眸喝茶的赵栩,有种说不出的安心。

以前的燕王,是一把绝世名剑光芒四射。柔仪殿一夜后,剑饮了血,却收入了鞘中。

翰林巷孟府门口,晨光熹微中,几辆牛车缓缓而来。孟氏一族的好几位娘子喜气洋洋在二门陪着吕氏迎客,不忘赞美吕氏头上的玉簪,头绿根白,正是应景的“葱簪”,配她一身绿沉绫梅花璎珞纹长褙子,更显得肤白貌美,十分年轻。

今日长房的二小郎君“洗三”,外家范家到的最早,举家出动,翠微堂里多了范家的好几个孩童,热闹得很。孟忠厚啃着手,咿咿呀呀靠着两个七八岁的表姐,正拼命举着小胖胳膊去捞她们手中的乳糖。小衣裳的系带一松,肚兜都掀了起来,露出了胖乎乎白花花的小肚皮,还一鼓一鼓的,一屋子的女眷们笑得不行。九娘看到他的傻样,也忍不住笑了,上前抱了他坐在自己膝上给他吃了一颗糖。

不多时,吕家、杜家、孟彦卿的岳家,也都纷纷带着礼登门。翠微堂里又坐了七八位头戴葱簪,腰佩铜钱长缕的娘子们。

等赞者高唱吉时到,杜氏抱着小小的孟忠德进了翠微堂,一片贺喜声中,收生姥姥仔细地给小郎君落脐炙囟。满堂人喊着“葱使儿聪!钱使儿富!”孟忠厚被九娘高高举着看弟弟,喊了两声:“聪——聪——!”忽地叫了一声:“丑——!”

孟忠德早了十多天出来,红红小小一团,又因为被艾灸熏着难受,小脸皱成一团,不知道是太难受还是听见哥哥说的丑字,竟用尽全力在杜氏手中蹦哒了一下,哇地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哭,众人又纷纷道喜,说二郎虽早生了几日,力气倒不小,少不得将来子承父业。范家的几个嫂子笑着说孟忠厚:“你才多大?就知道丑了?大郎,你说说谁美?大表姐美还是二表姐美?”

孟忠厚乌溜溜大眼转了一圈,直接搂住九娘的脖子,吧嗒在她面上亲了一口:“九姑姑——美!美!”口水蹭了她一脸,还转过脸挑衅地看着三个舅母:“姑姑美!”九娘哭笑不得,索性凑过去要将口水反蹭到他小脸上。孟忠厚竟嫌弃地拼命躲着,小胖手捧着九娘的脸喊姑姑姑姑美。

众人哄堂大笑,梁老夫人笑得直不起腰喊着:“乖孙孙,来,到太婆婆这里来,莫给你九姑姑得了逞!”

范娘子看着两个外孙,忽地眼睛就湿了,摸了摸孟忠德的小手:“亲家母,快些抱进去罢,别受凉了。”

到了午间,广知堂设了宴席,孟在三兄弟作陪。苏家陈家都未有人来,只派了管事送了礼。翠微堂边的宴息厅席开四桌,杜氏三妯娌陪着亲眷们都喝得面色绯红。九娘和七娘陪着范家吕家的女眷也喝了几盅。

“你们晓得吗?我们来的时候,外头都在说陈元初的事呢。朝廷一早就张贴了皇榜!”吕家小一辈的三娘喝了两盅果酒,小声地问七娘。按辈分要叫七娘九娘为表姑,却也已经十二三岁了,也是元初社的一员。

九娘给她又斟了一盅果酒:“这几日家里忙着二郎的事,还不曾出过门,说我家陈表哥什么事呢?”

吕三娘悄声道:“说陈元初心智被西夏所迷,替西夏攻打凤州,被陈太初击败了。凤州大捷!”

九娘手一颤,立刻问:“皇榜可说了我家陈表叔如何?”

吕三娘尚显着稚气的脸露出一丝不平来:“说了!明明不是我们元初哥哥的错!却要褫夺他爹爹齐国公的封号,这不还是在怪罪他吗?”

她姐姐二娘年长两岁,拧了她一下:“娘说了不许妄议军国大事!”这桌上都是陈家的亲戚,她吕家关系最远,说这些岂不让主人家和范家的人不痛快?

吕三娘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见九娘站起了身微微福了福就走开了。吕二娘看着七娘和范家三位娘子的面色都不好看,赶紧代妹妹请罪。

九娘却是看到玉簪在窗外朝自己示意才出去的,她听到只是褫夺了陈青的封官,倒松了一口气。若没有陈太初及时守住了凤州,没有赵栩和张子厚前些时朝堂上的微妙平衡,恐怕今日皇榜上就是陈元初叛国投敌,陈青入狱的消息了。

九娘带着玉簪往边上走了几步。玉簪轻轻说道:“燕大方才送了皇榜的消息进来。”

九娘吸了口气:“我已经听说了。”

“还有——”玉簪艰难地说:“西夏使者今日早朝觐见官家递交国书去了,说陈元初做了西夏兴平长公主的驸马,乞大赵赐西北八州为聘礼,还要迎陈家迁往西夏去——”

九娘闭上眼,她早就知道阮玉郎不会就此罢休。向来西夏契丹有国书到阙,只有两制两省御史中丞才能参与机密,就算侍从供奉之官也不知道内容。如今竟然尚未入宫就市井皆知,自然是阮玉郎和西夏特意散播的。

“京中都翻天了。”玉簪低声道:“燕大回来的时候,许多人将观音庙凌娘子家的馄饨摊砸了,说他们是西夏走狗。凌大郎、药婆婆的儿子还有好些人都被打伤了,开封府的衙役们去了,挡不住他们好几百人,还有不少士子,个个理直气壮地喊着国将不国,要严惩叛国贼呢。”她想到二门口燕大那惊恐的神情,不寒而栗。这些人是不是迟早也会来孟府闹事的……

九娘咬着唇,低声吩咐道:“你从我账上取两贯钱,让燕大送给凌娘子,请她这些日子先歇在家里罢,莫出来了。”

玉簪福了福:“那些人还要去砸鹿家包子铺,因为鹿家娘子端午给陈家送了好些酒。”

九娘猛然转头,盯着玉簪。

玉簪只觉得眼前的小娘子又变成了一团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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