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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0章


陈太初回到偏厅时,夜幕已低垂,赵栩他们仍在商谈。驿馆的使者从延芳淀也回到了永平馆,正在拜见赵栩,回禀一切顺当。跟着又有仆从送进来消夏的各色果子和冰饮。

等使者退出了出去,陈元初大口喝着冰饮:“你可不要被她赖上。六郎说得对,她不但不傻,还有心得很。”

陈太初朝兄长点点头笑了笑,将穆辛夷所言熙州的收复有李穆桃暗中出力的事说了。

赵栩抬手将案上的一张纸丢入一旁的冰盆里,看着墨迹化开,冰水渐渐沁出黑色丝线,又稀释成灰黑淡雾散开来。陈太初不经意看了一眼,正是熙州收复的飞奴传信。

“你是说李穆桃有践行诺言的意思?”赵栩皱了皱眉。

“若能利用她和梁氏的内斗,倒可少了借兵西征一事。”陈太初想了想:“我们七月初抵达中京,若按你原先的计划,助契丹收回上京,自黑龙江起,以纳水、辽河为界,东归金国,西归契丹。若能立约,也是八月里的事。再说服契丹借兵借道借粮,只怕能出征夏州时已经要十月。十月开始北方已进入严冬,不利于战事。”

赵栩扬起眉:“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穆辛夷的意思?”九娘和苏昉都一怔,齐齐看向赵栩,。九娘第一次听到他对太初语气这么不善,不由得担心起来。

“你误解小鱼了,是我的意思。”陈太初目光清澈见底,和赵栩坦荡对视:“你腿伤未愈,京中定王殿下一事,可见阮玉郎还会有异动。太皇太后又召了孟家的钱供奉入宫,前朝虽初稳,后廷却仍有诸多不定之可能。若能拦住女真南下之野心,拿下梁氏,和为上策。你该早日回京定乾坤,来日方长,待励精图治后再作西征和北伐也不晚。”

苏昉点头道:“太初此言不错,契丹皇室动荡了几十年,耶律氏一族恐怕对萧氏支持他们兄妹二人甚是不满。如今耶律延熹兄妹依然无法决策朝政之事,只怕六郎所谋借兵一事不易。”

陈元初搁下空碗:“我认为六郎之谋甚妥。我大赵借兵仅仅借契丹大同府、云内州的重骑一两万押阵而已,为的是断了西夏再次联盟契丹的念头。我们只需从真定府、太原府集合河北西路、河东路大军越过黄河,会合永兴军路延安府青涧城的种家军重骑,即可从夏州直下兴庆府。”

赵栩点头道:“太初,宽之,你们所言有理。然西夏百年来都是我大赵心腹大患,至今三次大战,耗损军饷过亿,死伤军士近十万。每每战局不利,李氏就低声下气求和称臣,一旦休养生息了,又卷土重来。西夏服软要请我朝赐银抚民,强硬时便索取岁贡和茶叶,左右都是伸手。若无李氏这只饿狼,我大赵百万禁军何须蓄兵三分之一于西北?我大赵西北三十万大军,可有一日安心过?李穆桃想要借契丹和大赵之力拿下梁氏,但凭她一己之力,就能一改西夏百年来的国策?就可左右党项和西夏十二军司一贯的想法?”

陈太初默然了片刻,垂眸道:“六郎你说的也对。”

九娘将一碗冰饮递给陈太初,笑道:“六哥和元初大哥主战,阿昉和太初两位表哥主和,倒似朝中的两派呢。阿妧没有机会上金殿听朝臣们唇枪舌战的壮观景象,眼下倒是体会到了。我猜朝中恐怕表舅会主和,张理少会主战?”入了契丹境后,飞奴传书只能到河间府,再靠人力送达,比往日要慢了一天。但这几日苏瞻和张子厚依然天天各自有信来,孟在的信也是每日不断。

赵栩四人被九娘一打岔,不禁都笑了起来,各自吃起手边的冰饮或果子来。

九娘柔声道:“其实四国局势,瞬息万变,不可以一计定论。我们到河间府的时候,也料不到能这么快收复熙州。下个月又会发生什么,谁能知道?若能先利用李穆桃掀起西夏内斗,自然是好事。毕竟契丹能否应承借兵,耶律延熹能否掌权,也非我们能全盘掌控的。更何况李穆桃有心投靠,若能联合三方,制约金国,岂非大善?待和谈结束后,局势自然明朗,届时你们再定是先攘外再安内,还是先安内再攘外,也不算迟。”

赵栩静静注视着九娘,点了点头,推动轮椅到了陈太初面前:“太初,我确实对李穆桃和穆辛夷有成见。我们先处置好女真再行商议,若我有好战喜功之意,你直接说我就是。”

陈太初看看赵栩,又看了看九娘和陈元初,吸了一口气道:“六郎,宽之是为国为民为天下人着想,不愿生灵涂炭。可是很惭愧,一直以来我杀了许多人,也知道保家卫国是我陈太初的职责所在,但自己性子里确实有懦弱之处,有畏战之心,天人交战时常有之,只是自己都不敢面对,也从来不敢承认。若有来世——”

他垂首轻声道:“我只愿为一棵树,也不愿再度为人。”

陈太初抬起眼,歉然道:“对不住。”

赵栩定定地看着陈太初,脸色阴沉,眼中燃起熊熊怒火。他能接受苏昉主和,却不能接受自己不知道陈太初有这样的畏战之心。他和太初一同长大,竟从未发觉他还有这样的心思。赵栩生气自己不够细致,更担忧太初的状态。陈太初如果真的有畏战之心,上了沙场杀敌对阵时他定然极难受,一旦压抑不住,极有可能陷自己于死地,陷大军于绝境。

陈元初霍地站了起来,大步走到陈太初面前。

陈太初仰起脸:“对不住,大哥,我——”

话未说完,“啪”的一声,陈元初抬手一记耳光,打得陈太初头都偏了过去,半张脸上三根指印立刻红肿凸浮了起来。屋内一片死寂,九娘竟一时反应不过来情势为何会急转直下到这个地步。

陈太初慢慢转过头来,双掌平静地搁在自己膝盖上,轻声道:“我对不起爹娘和陈——”。

“啪”的又是一掌,依然打在陈太初左边面孔上。陈太初这次没有再转回来,静静侧着头,一声不吭。

“元初——”苏昉和九娘齐声惊叫起来。赶紧过来拉开陈元初。

陈元初被苏昉和九娘拉住了手臂,开口怒喝道:“陈太初,你是被那妖女迷了心!说的什么混账话?你忘记你姓陈了?忘记爹爹在秦凤路拼杀十多年了?忘记这天下百姓能男耕女织经商读书是怎么来的?你有什么自己?你凭什么有自己?西北那些埋尸黄土中的弟兄们,他们没有自己么?他们都想死是不是?爹娘带你回汴京娇生惯养,竟养出了你这种德行,你也配做我陈家人——”

陈太初身子微微颤抖起来,极力压抑着什么,终究还是垂首低声道:“我确实不配。”

大哥所说的这些道理,正因为他早就知道,才会全然忽视那个“自己”,更恐惧那个“自己”。如小鱼所说,他从来不允许自己想,更不允许有任何空隙安放那一丝“难过。”

陈元初喘着粗气,看着陈太初片刻,甩开九娘和苏昉的手,冲到赵栩案边,拔出剑:“自从穆辛夷到了你身边,你就跟变了一个人中了邪似的,说些有的没的,我这就去杀了她,一了百了!”

九娘惊叫道:“元初大哥!千万别——”

陈元初身形微动,已到了门口。苏昉一呆,这是陈元初伤后第一次显露身手,原来他已经恢复如初了。

剑光闪动,掌风如刀。陈太初挡在了门口,空手对陈元初手中的宝剑。

“住手——”赵栩和九娘异口同声喊道。

陈太初立刻收了手,却依然挡住了门。

陈元初一剑横在陈太初颈中,双眼发红,悲愤莫名地嘶声道:“太初!李穆桃毁了你大哥还不够么?你也要任由自己毁在穆辛夷手里?”

“大哥——”

赵栩轮椅隔在两人之间,抬手夺下陈元初手中的剑,寒声道:“你们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却纠缠于两个西夏女子身上,都不配姓陈!”

陈元初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和陈太初对视无语。

赵栩手中的剑背啪啪几下,连续敲打在陈元初和陈太初的腿上:“谁能毁了谁?谁能毁了你们?只有你们自己能毁了你们——”

他怒视着陈元初:“你终于说出口了?你不就是教了李穆桃陈家枪和游龙箭吗?卸了她右手即可取回来。你不就是输给了高似?日夜苦练总有一天能赢他。你不就是丢了秦州?打到兴庆府就能雪恨。可你为何要念着她从梁氏手里救了你?为何要念着她盗解药给你?你究竟是在恨李穆桃还是恨你自己?陈元初你身为陈家长子,却一早就立誓不娶妻不生子,你就配做陈家人?你就对得起舅舅舅母?”

“你骂他打他倒是理直气壮。”赵栩冷冷地问:“你自己呢?你就没有那个‘自己’?那你怎么就毁在李穆桃手里了?”

陈元初咬牙不语,一头的汗,死死盯着赵栩。

九娘将帕子在干净的冰盆里投了投,绞干后递给陈太初,为他们兄弟两个心疼不已,可她明白他们的心。太初所说的,就像另一个她,那个被死死压着的“自己”是心魔,更是执念。元初却是因秦州之战,硬生生和自己为敌,不肯放过自己。

陈太初接过帕子,压在火辣辣的脸颊上,轻声道了谢。他心里舒服了许多。他终于说出了口,大哥也终于说出了口。

苏昉将陈元初陈太初拉回座位上,叹道:“天地与人,一源分判,道儒释子,一理何疑。见性明心,穷微至命,为佛为仙只在伊。功成后,但殊途异派,到底同归。今日元初和太初你们能抒发胸臆,也是明心见性,是好事,为何要这般动气?”

九娘将赵栩的轮椅推了回来:“说得对,确实是好事。太初表哥见性,元初表哥明心。该喝上几坛庆贺才对,芸芸众生,有几人能看清本心?这和李穆桃、穆辛夷并无关系。若能欣然送走穆辛夷,和李穆桃谈笑风生,为大赵谋利,才是真正放下了往事,放过了自己。元初大哥你说是不是?”

陈元初默然了片刻,长身而起。苏昉吓了一跳赶紧去拉他。

“放心,我去拿酒。”陈元初往门外走去:“太初,是哥哥不好,对不住了。”

“大哥——”陈太初起身追去:“我陪你多拿几坛来。”

廊下的章叔夜松了一口气,默默退回了院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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