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赵栩如困兽一般在九娘身前身后团团转,九娘那句“日子对他和娘亲不利”,底下隐匿着什么她无法说出口的话,似欲破冰而出的海底异兽,又似即将喷涌爆发的火山岩浆。高似究竟做了什么,他不能想,不敢想。不想,都几乎要压垮了他。
高似待他,的确无法解释。但,当前局势恐怕比九娘推断出来的还要不利。而他只能生生受着。
现在才企图挽回大局,为时已晚。他心思通透,已然明白阮玉郎的网,悄声无息地织了十多年,绝不是这三年之功。如果不是孟家四娘和田庄刺杀导致他行踪暴露,恐怕三年前大赵就已经国破山河亡了。或者,从苏瞻丁忧他就开始收网了,爹爹三年前的不治恶疾很可能出自阮玉郎的手笔,他们却未曾警惕。女真当年突然发难,击败渤海军,牵制了契丹大军,西夏进犯,他们也懵懂看不透背后隐藏的危机。同样的境况,三年前还有房十三之乱,以及从巩义两个时辰就能攻到汴京城下的重骑。再加上阮玉郎在京中带着他那群侏儒手下破城。而他自己,那时根基还未稳。
是因为运气好,大赵才躲过了三年前弹指间的亡国巨祸。不,是因为有九娘,是因为有荣国夫人在天之灵在,才阴差阳错地治好了爹爹,窥破了永安陵之墓,逼退了阮玉郎,才有了这三年的太平中兴。可他,却白白浪费了这三年,他看得不够远不够深,那些为他们而死的壮士们忠仆们,白白地送了性命。他还自以为有治国安邦之才!
半晌后赵栩才深深吸了几口气,有些话,现在不说,以后怕没机会说了。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抬头看着九娘,似乎离她远一些反而看得更真切些:“你去南方也好,至少能平平安安几年。无论是阮玉郎、西夏还是女真,我总不会让他们越过长江一步。”
九娘一愣,赵栩一双眼中不见桃花,只有千山万水沧海桑田。两人无需多言已心意相通。九娘轻轻摇头道:“他三年前没得逞,如今你和表叔表舅联手,也不会让他得逞的,对不对?”是了,三年前的种种,又有哪一样是纯粹的巧合?
赵栩垂首,看着膝盖上自己的一双手,忽地轻笑了两声,抬起眼:“阿妧你看,我这双手,挽弓杀过强敌,泼墨绘过山水,持笔也可金钩铁划,挥棒也必技压汴京。可这双手,十七年来做得最好的,是那日在桃花林里强行将你拉到我怀里。”
九娘面色骤然苍白,垂眸看着赵栩膝上那双指尖微颤的双手,修长,关节因练功和习字稍有突出,她记得他手心的薄茧,她再努力也是徒劳,忘不了那一切,所以才会请缨南下,让千里之遥断绝一切。
“那次,是我唐突了你。”赵栩面上的笑意渐渐消失,眼角微微泛起了淡红色,他想起身离九娘再近一些,甚至想替她抿一抿松了的发鬓,却还是没动:“可是我不后悔,阿妧。”他眸中泛起万般柔情:“因为那一夜,说不定我就死了。如果没有合血法,爹爹盛怒之下恐怕就会赐死我娘、我和阿予。就算他舍不得,娘娘迟早也会这么做。我不后悔。从跳下金明池开始,每一件,我都不后悔。我快活得很,高兴得很,真的。”
一日生,一日死,不由他定。一颗心,一个人,他能做主。
他轻轻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阿妧,旁人眼里,你美貌多智,自是值得我赵六倾心。可你要知道,自你是个胖冬瓜,被我绑成只小粽子开始,我就没放下过你了。小时候我不懂,大了也有好一阵子不懂。也想过究竟是什么原因,你对我那般凶,说话那么毒,将我费心做的黄胖随意送人,我为何就没法子不想着你呢?你先别生气,容我多说两句,说个明白。”
九娘的泪一滴滴凝在眼眶里,是,若她能想明白,又会怎样?她两辈子都在较劲的又是什么?心如果守得住,就不是心了。
赵栩笑道:“后来我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这世上,总有些事情是没道理的。不然,也太无趣了。为何我生下就是皇子,而你就是阿妧?为何我们就会遇见?命中注定罢了。就是我这样的皮囊、一身本事、亲王的名头、食邑三千部曲八百,在你眼里,和贩夫走卒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同。不过,我总也有一样东西,是这天下间没人比得上的。”
他站起身,笑着走到九娘身边,解下颈中的红绳,将那颗小乳牙在手中紧紧握了握,小心翼翼地给九娘系上,手指在那洁白如玉的小牙上摩挲了两下,轻声道:“一片真心如铁,终生须臾不忘。”
他手指轻颤,看着她垂眸看看那小牙,看看自己,咬着唇,努力地想笑,想说什么,又竭力想看向别处,却挡不住无声的泪珠连串滚落。他想拭去她面上无声滚落的泪珠,终还是收了手。她若能为他多流些泪,也证明她心里有他。他不舍得,这当下,他连碰一碰她都不舍得,心会疼。
“这是你当年掉的一颗牙,还给你。”赵栩从袖中掏出私印,放入九娘手中,轻声道:“这是我的私印,你的小牙就是我的押字。”他脸微微一红:“你去了苏州,万一有急需,就去杭州找一间元旭匹帛行,东家是你的名字。我的私库,都在那里。凭这私印和押字,一日可调十万贯。还有当年我自青州招安的将士,因屡遭禁军排挤,这几年我陆陆续续将他们安置去了杭州附近的几大田庄里。你凭这个,可调用三千精兵,应可护你孟家周全。”
他笑道:“你看,可不是命中注定?那时候剿灭完房十三,私下劫了阮玉郎榷场和海运的不少钱财物资,运来京中嫌麻烦,顺手为之,谁想有朝一日你孟家竟会南迁?”
九娘摇着头,这算什么?临终交待似的,不行!阿昕已经去了,她身边不能再有人死!她竭尽心力,是要守护她身边的人,不是要听这些的!
“赵栩!你要是敢——”九娘哽咽道,他得有个念想才行!最怕的是失去斗志,输给阮玉郎不怕,输给他自己,就真的没了生机!
“今日一别,若不能再见,阿妧,我赵六此生已无憾了。”赵栩轻笑道。
九娘仰起脸,咬牙道:“赵栩!我孟妧也没后悔过。你听好了!我会替你收着你的钱,你的人!你若不能好好活着,杀了阮玉郎给阿昕报仇,不能赶走西夏收复秦州,你若敢——”
赵栩眼中满是笑意打断了她还没说出口的威胁:“阿妧,你再说一遍,头一句,再说一遍!”
九娘颤声道:“我也没后悔过!”已经做下的事,后悔有什么用!对和错,有什么可论!她何曾后悔过她两世里做过的每一件事?由心不由心,如意不如意,都不悔!
赵栩点点头,眼睛一亮,似乎千斤重担卸下,生出无穷斗志,豪气顿生,笑道:“好!阿妧你记着,只要我还活着,哪怕爬,也要爬去找你的。便是你嫁人生子了,我也是要抢的。我的钱我的人,可都交给你了。你放心,我自然不会放弃。无论是那个位置,还是你,娘亲,阿予,舅舅一家,还有这万里江山,黎民百姓,我赵栩,只要活着一日,就不会放弃。纵使现在已然一败涂地,也不会放弃。”
从他开始能护着自己,他从未输过。可对上阮玉郎,他千般对抗,万般不服,却的确已输了。以他领军的经验,离高似截杀急脚递一行人已经四日夜过去了,秦州失守的军情恐怕这几日就会抵达汴京。
“秦州只怕已经失守。”赵栩沉声道:“陈家走不了,苏瞻不会动,我也不能走。”
九娘急道:“总会有法子的!你不是说你不会放弃吗?!”
赵栩点头道:“你不用担心我,我既然已经知道了他的计策,虽说输是输了,却也不能任他宰割!我会和舅舅、季甫好好商量的。对了,荣国夫人可还纠——陪伴着你?”
九娘点头不语,伸出手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她经得起生离,却再也经不起死别。
“我抓了阮玉郎的表姑母郭氏。”赵栩将郭家和元禧太子的因缘简略说了,顿了顿:“她有位嫡亲的妹妹小郭氏,嫁给了青神王方,生的女儿就是荣国夫人。所以,她也是荣国夫人嫡亲的姨母。荣国夫人和阮玉郎还差点有过婚约,不知道夫人要不要去看一看这位姨母?”他看向九娘身后的虚空之处,问道。
九娘眼前金星直冒,半天才回过神来,颤声问道:“你说什么?荣国夫人的亲姨母?”
前世娘亲竟然有亲人?她自出生从来没见过外家的任何亲戚。长大了私下也问过爹爹,爹爹总是笑着说娘亲是汴京世家贵女,为了嫁给他一个落地的书生,和外家断绝了关系。
娘亲明明姓童!王童氏,墓碑上也是这么刻的!怎么会是元禧太子的表妹!她急急往外走:“她在哪里?她在哪里?!”
张子厚正看着天上那轮下弦月,忽见偏房门开了,九娘冲了出来,差点被那暗黑的门槛绊着了。他不及多想,立刻跑了上去,伸手就想去扶,却见她身后的赵栩已经扶稳了她。
“你莫急,我带你去看她。”月光下,她身后的少年容颜胜过月华,绵言细语金声玉润。
张子厚停住脚,改成了拱手的姿势:“殿下?”
赵栩点了点头:“你稍等我片刻,我们再好生商议。”
张子厚看着月下两人疾步进了对面的置物间,看了看天上的月色,缓步挪到了置物间的窗下,凝神听着里面的动静。
阮婆婆一听到门开的声音,立刻搂紧了赵元永,紧张地问道:“谁?”
赵元永抬起头,轻声道:“婆婆莫怕,六哥带了一个小娘子进来了。”还是个长得极好看的小娘子,不知为什么会来这里,为何直愣愣地盯着婆婆。
九娘慢慢走近阮婆婆,蹲低了身子,细细地看她的面容。
一头白发挽着的发髻凌乱,无神的眸子定定地还望着门口,微微侧着头,眉头紧锁,想听清楚动静。她面上尽是皱纹,肌肤上布满了岁月的斑纹,依稀看得出五官的轮廓很秀美。她嘴唇紧抿着,惊惶中仍然微微扬起的下巴,显示得出曾经是名门贵女的傲然。她有多大年纪了?九娘分辨不出,她的手上也满是皱纹,紧紧搂着怀里的少年。
九娘看着她怀里满面戒备两腮微鼓的少年,细细看了又看,似曾相识。一双极漂亮的大眼,一张极俊秀的小脸和眼前这张脸慢慢重合起来。
“原来是你——”九娘低声道,转头看向赵栩:“六哥,还记得三年前咱们结社那日,我二哥带我们去看大象杂技吗?我险些被一个孩子撞上,那孩子被你的护卫拎了起来,原来就是他——”
她恍然:“你的爹爹!他就是阮玉郎!”
赵元永惊呼了一声:“你就是那个很美的姐姐!”虽然那天他没有撞到她,爹爹那天还是给他买了糖的。
赵栩吸了口气。阮玉郎一直都盯着他们,他们却一直摸不到他的行踪。
九娘席地坐了下来,轻声问阮婆婆:“婆婆,听说你知道我表舅母王玞王九娘?”
阮婆婆转向她,默默点了点头,低声道:“阿玞是你表舅母么?”她四周望了望,大概要找赵栩:“我说过!绝不会是玉郎害了九娘的!玉郎很中意九娘,他若要害她,当年就不会从恶徒手里救下她了,更不会把飞凤玉璜留给阿桐作信物!”
九娘呆了一呆,声音都有些嘶哑:“婆婆,你说什么?阮玉郎救过王玞?飞凤玉璜是他给谁的!”
人影烛光相动荡,廊下独看月满窗。张子厚听得真切,眼框一热,看向天上月。她是在问王玞,还是在问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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